第334章 溃(2/2)

“报——!”一名夜不收兴奋地冲进大帐,“大将军!真定西门……举火了!城门好像开了!城内有喊杀声!”

金声桓霍然起身,几步抢出帐外。果然,夜色中,真定西门方向,数支火把正在有规律地晃动,隐约传来喊杀和兵器碰撞的声音。

“立刻传令!”金声桓当机立断,“前军第一、第二营,立刻向西门运动,接应城内反正义士!若城门属实已开,即刻抢占城门,控制附近街巷,但不得贸然深入!其余各营,加强对其余三门的监视和佯攻,牵制守军!骑兵营准备,一旦西门得手,立刻入城扩大战果!”

命令下达,刚刚经过血战的振明军再次行动起来,如同精密的机器。很快,西门方向传来更加激烈的厮杀声,但持续时间不长。不到半个时辰,快马来报:“西门已在我军控制之下!城内守军一部反正,正在与我军合力清剿负隅顽抗的满洲兵!北门、东门守军似有混乱!”

“全军压上!”金声桓翻身上马,抽出战刀,“进城!肃清残敌,接管城防!传令全军,严守军纪,不得滥杀,不得劫掠!降者免死,顽抗者格杀勿论!”

真定城,这座河北重镇,在经历了长久的围困和血腥的野战之后,终于在这一夜,以一种内外交困、防线从内部瓦解的方式,易手了。当金声桓策马踏入西门洞时,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晨光熹微中,破碎的城门、街道上尚未清理的血迹、跪伏在道旁的降兵和胆战心惊的百姓,构成了一幅征服与更替的残酷画卷。

他知道,拿下真定,只是北伐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而非终点。北边还有保定,还有北京,西边还有山西的姜镶,东面海上还有对峙的荷兰舰队。但无论如何,通往北京的门户,已经被他一脚踹开了。

就在真定城破的晨曦照亮血染的街巷时,远在辽东辽阳的靖远大将军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济尔哈朗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正对着案几上两份几乎同时送到的急报发愣。一份来自北京,是摄政王多尔衮的亲笔手谕,字迹潦草,语气焦灼,严令他无论如何必须稳固辽东,并抽调部分兵力入关增援,“以御南寇猖獗”。另一份,则是刚刚从海路逃回的败兵带回的、关于真定大败、屯齐失踪、真定城危在旦夕的消息。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金州之战耗光了他的锐气和精锐,海上被黄得功、郑成功袭扰得不得安宁,辽东本地又人心浮动,逃亡不断。如今,关内最重要的支点真定眼看就要丢了,多尔衮还要从他这里抽兵?他哪里还有兵可抽?就算有,派进关内,岂不是让本已不稳的辽东更加空虚?

“王爷……”一名心腹幕僚小心翼翼地问道,“北京那边……”

济尔哈朗猛地将两份文书扫落在地,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增援?增援个屁!老子这里都快被人从海上抄了后路了!真定一丢,南蛮兵锋直指保定、北京,多尔衮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还指望我?”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眼神变幻不定。作为努尔哈赤的侄子,皇太极信任的兄弟,他经历过太多风浪。此刻,一种大厦将倾的寒意,正顺着他的脊椎慢慢爬上来。南边的明朝……不,是那个叫林慕义的年轻人领导的新政权,展现出的韧性、火力和那种步步为营、海陆并进的战略,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而大清内部呢?连年征战,财力枯竭,人心离散,汉官汉将心怀异志,连满洲亲贵之间也矛盾重重……

“传令下去,”济尔哈朗的声音变得沙哑而疲惫,“辽阳、沈阳各城,加强戒备,严查奸细。旅顺口水师……没有我的命令,一船一板不得出港。给北京回信,就说辽东局势不稳,海寇猖獗,蒙古诸部亦有异动,实难分兵入关。请摄政王……另想办法。”

他知道这近乎抗命,也知道这可能彻底得罪多尔衮。但他更知道,如果连辽东这最后的基本盘也丢了,那爱新觉罗的江山,恐怕就真的要到头了。他必须为自己,也为这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军队,留一条后路。

幕僚领命退下。济尔哈朗独自坐在空旷的大堂里,望着窗外辽东阴沉的天空。初夏的风吹进来,却带着一股萧瑟的凉意。他仿佛听到了来自西南方向、山海关另一侧,那越来越近的、代表着新时代洪流奔腾而来的隆隆声响。

那声响,是金声桓攻破真定的战鼓,是黄得功舰队的炮鸣,是江南清丈田亩的算盘珠子声,也是武昌军械坊里日夜不息的锻打声。所有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冲击着这个由关外铁骑建立的、却已显露出无数裂痕的庞大帝国根基。

而他,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大清王爷,此刻却只能枯坐在这远离风暴中心的辽东,感受着那无形的震颤,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最终的审判。

溃败,有时并非始于刀剑加身的瞬间,而是始于人心深处那道最先裂开的、名为“绝望”的缝隙。真定城防的崩溃如此,济尔哈朗此刻的心境,亦是如此。而历史的车轮,正沿着这些不断扩大的裂隙,轰然向前,碾碎一切试图阻挡它的旧日荣耀与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