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逆流(2/2)

他想起了皇太极。那个雄才大略的兄长,当年是如何拉拢蒙古、重用汉人、建立汉军八旗,一步步将后金从一个边陲部落政权,推向争夺天下的大舞台。那时的爱新觉罗家族,充满了进取的活力和包容的智慧。可现在呢?只剩下多尔衮的猜忌、镇压和穷途末路的疯狂。

他又想起了那些战死在金州城下的明军,想起了绝笔信中提到的“大明衣冠”。衣冠……是啊,对汉人来说,那不仅仅是一件衣服,一种发式,那是他们千年文明传承的象征,是刻在骨子里的认同。强行剃发易服,能压服一时,真能压服一世吗?当南边的军队打着“恢复中华”的旗号,带着更犀利的火器,展示出海陆并进的力量时,这种压制下的反弹,会有多可怕?

“周先生,”济尔哈朗终于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却有一种异样的清醒,“若我们……断绝与北京的粮饷输送,并严禁任何辽东兵马入关,同时……秘密派人,接触南边,你觉得,他们会开出什么条件?”

周先生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猛地抬头看向济尔哈朗。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位位高权重的王爷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还是让他心惊肉跳。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道:“王爷,此举……形同自立。南边那位林王爷,志向非小,恐难容藩镇割据。然,若王爷能以辽东归附为礼,并约束部下,保境安民,不再与南军为敌,或许……可仿吴三桂旧例,封王,世镇辽东?”

“吴三桂……”济尔哈朗咀嚼着这个名字,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引清兵入关的平西王?他现在何处?他的子孙又有何下场?”他摇摇头,“此例不妥。南边那位,行事章法与我等旧识不同。他重实利,重制度,看似对海上、对商贸、对火器工坊的兴趣,远大于裂土封王。”

他站起身,在昏暗的书房里缓缓踱步:“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说法。不是‘归附’,而是‘易帜’。辽东本为大明旧土,我等……本亦可为大明之臣。只要南边承认我等现有地位、兵马、辖地,并允诺不追究过往,保障满汉百姓生计,开放互市……甚至,可以助其稳定辽东,安抚蒙古,为其北伐提供侧翼保障。”

这是将“投降”包装成“合作”,将“割据”转化为“地方自治”。周先生听得目眩神驰,这需要极高的谈判技巧和时机把握,更需要对方有足够的胸怀和远见。

“王爷,此议……太过惊人。需从长计议,且必须绝密。”周先生低声道,“一旦泄露,北京必视我为叛,南边若不应,则我等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济尔哈朗停下脚步,望向窗外被帘幕遮挡的、模糊的光影,“所以,这只是你我之间的设想。但,可以开始做些准备了。军中那些心思不稳、与南边可能有所勾连的汉军官佐,名单整理出来,暂时不要动,或许将来有用。辽东的存粮、库银、军械,秘密清点封存。通往朝鲜、蒙古的商路,暗中加强控制。另外……”他顿了顿,“找绝对可靠的人,设法给南边递个话,不要通过官方渠道,就用……海上的路子。就说,靖远大将军府,有意‘洽谈辽海安宁事宜’,听听他们怎么回。”

这是投石问路,是万丈悬崖边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成,则可能为辽东乃至整个满洲集团找到一条生路;败,则立刻是灭顶之灾。

周先生深深吸了口气,躬身道:“奴才……明白。这就去办。”

书房里重新只剩下济尔哈朗一人。他走回书案前,看着那盏飘摇的灯火,又看了看那页绝笔信抄件和李九成的名字。历史的长河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他济尔哈朗,曾经是这条河上乘风破浪的弄潮儿,如今,却似乎成了即将被巨浪拍碎的顽石。

是继续逆流挣扎,直至粉身碎骨?还是尝试调转船头,哪怕姿态狼狈,去顺应那已然无可阻挡的新流向?

他还没有最终决定。但手指,已经悄悄握住了那可能改变一切的舵柄。窗外,辽东的夏日正浓,但在这紧闭的书房内,一场将震动整个北方的风暴,正悄然孕育。而这场风暴的源头,并非来自南方的雷霆,而是源于这北方堡垒内部,那最先意识到寒冬将至、并开始为自己寻找栖身之所的,一丝清醒而冰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