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锦绣前程下的暗涌(2/2)
李公公听完,不置可否,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半晌才道:“宫里年底是要添些新花样,皇爷和娘娘们看腻了旧纹样。你这锦,新奇是新奇,但……规矩上,怕有些不合。”
沈继宗心知戏肉来了,忙道:“还请公公明示。”
贡缎的规制,长宽、匹重、边道、乃至用丝粗细、染料的产地,都有定例。”李公公慢悠悠道,“你这锦,宽了二分,重了半两,金线用的是苏金而非内造金,蓝色像是用了闽地的靛青,而非传统的苏杭靛蓝……这些,可都是僭越。”
沈继宗背上渗出冷汗。他改良织机,追求的是图案效果和织造效率,在具体用料上确实未严格参照旧例。“公公恕罪,小人一心钻研技艺,只求织物精美,于规制上确有疏忽。不知……可有补救之法?”
李公公瞥了他一眼,嘴角似有若无地扯了一下:“补救嘛,也不是没有。织造局这边,对有心为宫里办事的商户,向来是愿意给机会的。规制不合,可以重织。但这重织的工料损耗、耽误的工期……还有,你这新织机的奥妙,若是肯录入织造局的‘匠册’,让官局的匠人也学一学,为宫里多出好绸缎,那便是大功一件,些许规制上的出入,也就好说话了。”
沈继宗心中雪亮。什么规制不合,不过是索要好处的借口。要钱,要技术,还要掌控他的生产进度。若答应了,沈家这新织机秘法,就成了官府的,往后是福是祸,就全凭对方拿捏。若不答应,这贡缎的资格怕是立刻泡汤,还会得罪织造局,以后在苏州绸缎行里,恐怕寸步难行。
他飞快权衡。直接拒绝是下策。硬顶回去,眼前亏立竿见影。虚与委蛇?对方是老油条,空口许诺怕是混不过去。
“公公体恤,小人感激不尽。”沈继宗露出诚惶诚恐又略带为难的神色,“重织遵例,是小人本分。只是这新机初成,尚未完全稳妥,织造一匹耗时甚久,恐耽误宫里用度。录入‘匠册’更是天大的荣耀,只是……此机乃集合多位匠人心血,其中关窍,非图纸所能尽述,需匠人手把手调试方能见效。不如这样,小人先按旧例规制,用可靠旧机,为宫里赶制一批上用的锦缎,绝不误期。至于这新机与些许心得,”他顿了顿,似下定决心,“小人愿将首次完整织造的三匹新锦,并记录其用工、用料、故障处置的《机宜录》初本,献与织造局,请公公和局内大匠品评指正。若确有益处,再行斟酌录入之事,如何?”
他这番话,看似让步,实则以退为进。先保证完成官方的“硬任务”(旧例贡缎),展示服从和可靠。献上新锦和《机宜录》,是分享成果,但又强调“非图纸所能尽述”,保留了核心的“调试”经验。同时,《机宜录》是他内部管理之物,交出去也只是一部分记录,并非全部技术图纸。
李公公眯着眼,打量着沈继宗,似乎在掂量他的话有多少水分,以及这个商人的“懂事”程度。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沈老板是个明白人。也罢,宫里年底用缎是大事,先紧着这个。你献上的东西,咱家会呈上去看看。至于这新机嘛……来日方长。”
他站起身,早有随行的小太监上前,小心地将那匹新锦卷起收好。沈继宗连忙奉上一个早就备好的、沉甸甸的锦囊:“区区茶敬,不成敬意,请公公赏脸。”
李公公随手接过,指尖一捻,便知分量,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沈老板客气了。好好办差,宫里不会亏待用心做事的人。”
送走李公公一行,沈继宗回到前厅,看着空荡荡的案几和桌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一关,算是暂时应付过去了。但“来日方长”四个字,像一把悬着的剑。织造局盯上了他的新技术,日后索取只会变本加厉。而用旧机赶制贡缎,意味着工坊大部分产能要被占用,对新机的进一步改进和推广,势必延缓。
“老爷,”管家悄声进来,“松江那边有信回来。”说着递上一封密信。
沈继宗拆开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信上说,黄汝璋的“契约收纱”网络扩张极快,已控制了松江府近三成的棉纱来源。他定的“纱支标准”极其严苛,用的是一种从广州流传过来的、带螺旋刻度的黄铜器具测量,不符合标准的纱线一律拒收或压价。已有不少独立纺户因为达不到标准,不得不将棉花卖给黄记,再从他那里领取“达标”的棉纱来织布,实质上成了黄记的加工户。更麻烦的是,黄汝璋开始尝试与几家小布商签订“包销契约”,统一提供棉纱,收购布匹,贴上“黄记监制”的标记出售。
“好快的动作……好狠的算计。”沈继宗放下信纸,喃喃道。黄汝璋走的是另一条路:不追求尖端技术,而是通过制定标准和契约,控制产业链的上下游,形成商业垄断。相比之下,沈家还困在技术与权力的夹缝中挣扎。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叶子已落尽的老银杏,心中涌起强烈的危机感。江南的这场变革,已不仅是技术之争,更是模式之争、规则之争。沈家若不能尽快将技术优势转化为稳固的产业优势和商业地位,等待他们的,恐怕不是锦绣前程,而是被吞噬的命运。
“备车,”沈继宗转身,对管家吩咐,“我去南昌一趟。”他要去亲眼看看徐明远的示范工坊,看看格物院推崇的“工作法”和“标准化”,到底能不能帮沈家,在这湍急的河流中,找到一块可以立足的石头。
宣府镇城,“宣大参谋司”厢房内,气氛比屋外的寒风更加凝重。
杨一清坐在主位,面色沉肃。孙铁柱、两名主要参谋,以及闻讯赶来的宣府总兵官,围在沙盘和一张临时铺开的大幅舆图前。舆图上,刚刚用朱笔标记了一个新的点——废烽燧,旁边注着“工兵勘察队遇袭,十人尽殁”。
“时间是昨夜子时前后。”一名参谋汇报道,“黑石炮今晨例行联络时发现该队未按时回报,派出搜索队,午后才在废烽燧找到现场。全员阵亡,尸身被翻检过,图纸、工具、部分物资被掠走。现场有火箭残留,马蹄印迹显示敌约三十骑,分三方向撤离,主要向西北。”
“三十骑……不是大队。”宣府总兵皱眉,“像是精锐斥候干的。会不会是那个乌兰公主?”
“很可能。”孙铁柱指着沙盘上废烽燧的位置,“这里距离黑石炮四十里,不算远,但位置偏僻,不是主要通道。他们选择这里下手,一是目标价值合适,二是易于袭击和撤离。行动干脆利落,杀人掠物,不留活口,符合骚扰袭扰的特点。”
另一名参谋补充道:“根据黑石炮了望哨回忆,昨夜东南风大,火光和声响不易远传。且敌行动时间极短,从发起到撤离,估计不超过两刻钟。等我方察觉有异,派人查看,对方早已远遁。”
杨一清一直沉默听着,此时缓缓开口:“陛下前日批谕,让我们预判敌可能改变战法,如小股持续袭扰。看来,陛下圣明,敌已变矣。”他手指敲了敲桌面,“此次袭击,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杀伤我人员、掠夺物资?”
孙铁柱沉吟道:“恐不止于此。掠走图纸,说明他们想知道我们在规划什么。杀尽人员,制造恐怖,是想让我们后续的勘察、筑垒行动变得艰难、迟缓。这是钝刀子割肉,让我们难受,又不敢大动干戈去追剿——三十骑,散入草原,如何追?”
“正是。”杨一清点头,“此乃疲敌、扰敌、迟滞我推进之策。那个乌兰公主,吃了硬碰硬的亏,学聪明了。”他看向舆图,“命令:一,所有野外勘察、测绘、运输队伍,即刻起,必须有至少五十人一旗以上战兵护送,并配备哨骑前出警戒。二,黑石炮及沿线各堡,夜间警戒加倍,尤其注意小队渗透。三,命夜不收加派游骑,扩大侦察范围,重点搜寻三十人左右规模的鞑靼精骑小队踪迹,发现后不必接战,跟踪监视,及时上报其活动规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另外,将此次事件,连同我们的分析和应对之策,急报陛下。同时……‘望石台’的选址,暂时搁置。放出风声,就说因天气严寒,工程推迟至明年开春。”
参谋一愣:“督堂,这……岂不是示弱?”
“非也。”杨一清摇头,“是腾出手来,先解决眼前的老鼠。他们想用小股袭扰拖住我们,我们就偏要稳住阵脚,把篱笆扎紧,让他们无处下口。同时,集中精力,找到这群老鼠的窝。陛下要我们‘预判敌变’,我们不仅要预判,还要有应对,更要有……反击的准备。”
他看向孙铁柱:“孙参将,你‘试锋营’休整补充得如何了?”
孙铁柱精神一振:“回督堂,新兵已融入,伤亡缺额补齐,火器维护完毕,随时可战!”
“好。”杨一清指着沙盘上废烽燧西北方向那片丘陵地带,“给你两个精锐骑兵百户,配属你营。不必大张旗鼓,以‘加强野外演练’为名,将人马撒出去。不是去找那三十骑,而是在可能遇袭的区域,设下几个‘口袋’。他们不是喜欢偷袭落单的小队吗?我们就放几个‘诱饵’出去,但要确保这‘诱饵’是包着铁皮的钩子。一旦咬上,就要能死死拖住,然后……合围。”
他声音转冷:“陛下要我们‘早备应对之策’,这就是我们的应对。北疆的冬天很长,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们可以慢慢玩。但最终,老鼠必须被揪出来,打死。”
厢房内,炭火噼啪作响,将众人坚毅而冷肃的面容映照在墙上。沙盘上的敌我标记,如同棋局上的棋子,一场更加诡谲、也更加考验耐心与智慧的无形博弈,在这北疆的风雪与数据中,悄然拉开了第二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