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锦绣前程下的暗涌(1/2)
正德九年十月初七,霜降已过,漠南草原彻底褪去最后一丝绿意,露出苍黄遒劲的本色。寒风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处山脊和低洼。在这种连最耐寒的牧群都已开始向冬营地转移的时节,乌兰公主亲自挑选的三十名精锐,如同融入枯黄草海中的沙砾,悄然消失在宣府西北方向广阔而寂寥的天地间。
没有壮行酒,没有激昂的誓言。临行前,乌兰只对三十名勇士说了三句话:“记住,你们是草原的眼睛、耳朵和牙齿。眼睛要亮,耳朵要灵,牙齿要快。我不问你们杀了多少汉人,我只问,汉人的马是不是瘦了?汉人的哨兵是不是倦了?汉人夜里敢不敢安稳睡觉?”
三十人分为三队,每队十骑,各由一名最老练的斥候头目带领。乌兰自领一队,巴特尔领一队,另一队则由一个叫“秃鹫”的、以冷酷和耐心着称的老兵带领。三队之间约定以特定的鹰哨和狼嗥声联络,活动范围大致在黑石炮西北、西南、正西三个扇面,彼此相隔二三十里,既能遥相呼应,又不至轻易被一网打尽。
他们的装备轻便至极:每人双马,一匹乘骑,一匹驮载干肉、奶渣和一小袋盐。弓箭是吃饭的家伙,保养得油光锃亮,箭囊里除了常规的狼牙箭,还多了几支特制的“鸣镝”和“火箭”。刀是弯刀,利于劈砍。此外,每人还有一块白色羊皮,必要时可披在身上作伪装。
乌兰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不是战斗,而是“看”和“记”。用三天时间,摸清明军在黑石炮与后方几个小堡之间,所有可能通行的小路、水源地、适合隐蔽的沟壑,以及明军巡骑的习惯路线和交接时间。尤其要注意,有没有一些小股的、非战斗的明军队伍活动,比如测量地形的、运送特殊物资的、或者与附近牧民接触的。
头两天,平静无波。明军的巡逻似乎加强了,但路线依旧有迹可循。乌兰带着她的小队,像影子一样缀在一队约二十人的明军巡骑后面五里之外,利用起伏的地形和枯草的掩护,观察他们何时下马休息、何时派人登高了望、彼此之间如何传递信号。她注意到,这些明军巡骑的警惕性确实很高,但长时间的重复巡逻,难免在细节上露出疲惫和程式化。
第三天午后,转机出现。
“秃鹫”那一队通过模仿野狼的嗥叫声,传来简短的讯息:西南方向,距离黑石炮约四十里的一处荒废的烽燧附近,发现约十名明军,似乎不是巡骑,穿着更像是……工匠?他们带着骡马,驮着一些木箱和工具,正在烽燧周边测量、打桩,还有人爬上残破的墩台了望。
乌兰接到消息,立即与巴特尔队向西南靠拢。三队在日落前,于一处干河床的拐弯处隐秘汇合。
“秃鹫”是个精瘦黝黑的汉子,话很少,用手在地上划出简易的图形:“十个人,三个像是带队的,有刀,但没穿甲。其余七个,背着工具筐,有锤、凿、绳尺。四匹骡马,驮着箱子,看蹄印不深,不是军械。他们在废烽燧那里待了快两个时辰,画了图,打了木桩,像是在……标记地方。太阳偏西时,分出两人,骑马往东北方向,大概是回黑石炮报信去了。剩下八个,就在烽燧背风处扎了个小营,生了火,看样子要过夜。”
乌兰眼睛亮了。这很可能是一支勘察地形、为修建新哨所或支撑点做准备的工兵小队!人数不多,非战斗人员为主,远离主力,野外宿营——简直是送到嘴边的肉。
“他们选的地方,”秃鹫补充道,“废烽燧地势高,视野好,但背风那一面是个陡坡,下去就是这条干河床。咱们从河床摸上去,距离不到一百步。”
巴特尔有些犹豫:“公主,会不会是陷阱?南人故意放出来的饵?”
乌兰盯着地上秃鹫划出的图形,沉思片刻:“不像。若是陷阱,该放更有价值的饵,比如一小队精锐骑兵,或者假装运输辎重。派几个工匠出来,代价太小,钓不到什么大鱼。更可能是……”她想起父汗说过,南人做事讲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做什么都要先勘察测量。“他们是真的想在那里修个新据点。黑石炮站稳了,就想把钉子一颗颗往前敲。”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决断:“吃下它。但方法要变。我们不全上。秃鹫,你带五个人,绕到废烽燧东面,半夜时分,用火箭射他们的营地,制造混乱,但不要强攻。巴特尔,你带十个人,埋伏在东北方向他们可能逃跑或求援的路上。我带剩下的人,从河床摸近,等他们乱起来,冲上去,最快速度解决战斗。不要活口,但那些图纸、工具、箱子里的东西,尽量带走。动作要快,一刻钟内必须撤离。”
她看向众人:“记住,我们不是来硬拼的。是来割肉的。割一刀就走,让南人疼,又不知道下一刀从哪里来。”
夜色如墨,朔风更紧。废烽燧背风处的那点篝火,在无边的黑暗与风声里,显得微弱而孤独。八个明军工兵和两名护兵围着火堆,裹着皮袄,低声交谈着明日的工作。他们隶属宣府镇工兵营,奉命为计划中第二个前出支撑点——“望石台”进行前期勘测定位。这是份苦差,但督堂有令,必须在冻土前完成初步选址。
子时前后,正是人最困乏之时。东面的黑暗中,突然腾起几点暗红色的火星,划着弧线,准确地落向营地!其中一支扎在了一匹骡马旁边的草料上,轰地燃起;另一支射中了一个临时支起的皮帐篷,火焰迅速蔓延。
“敌袭——!”护兵嘶声大喊,跳起来拔刀。工匠们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有人去扑打火焰,有人往骡马处跑想控制牲口。
几乎在火光爆起的瞬间,河床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低沉的呼喝!十数道黑影如同从地底钻出,马蹄包着厚布,声音沉闷,眨眼间已冲入混乱的营地。弯刀的寒光在跳跃的火光中闪烁,精准而狠辣地劈向任何试图抵抗或逃跑的身影。
战斗——或者说屠杀——结束得极快。明军工兵几乎没能组织起有效抵抗。两名护兵拼死砍倒了一名冲得太前的鞑靼骑兵,随即被乱刀分尸。一个年轻工匠试图抱住图纸箱逃跑,被乌兰从侧后一箭射穿小腿,随即被跟上的一名勇士补了一刀。
“拿图纸!箱子!有用的工具!”乌兰低声下令,自己则快速翻检那名护兵和领头工匠的尸体,从他们怀里搜出几份文书和一块刻着字的木牌。
秃鹫带着人从东面驰回,低声道:“东边没动静,黑石炮方向也没见火光信号,他们可能还没反应过来。”
“撤!”乌兰翻身上马,手下已将能找到的图纸、几件诸如罗盘等南边流传过去精密工具、以及两个撬开一角但未开封的木箱,里面似乎是金属构件和绳索,捆上缴获的骡马。
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来时如风,去时如电。留下的是燃烧的帐篷、倒毙的尸体、受惊跑散的骡马,以及一片死寂的黑暗。
乌兰带队向西北疾驰二十里,直到进入一片复杂的丘陵地带,才下令下马休息,处理可能留下的痕迹。她借着微弱的月光,翻看缴获的图纸,上面用精细的线条标注着地形、尺寸,还有“望石台”、“储水区”、“炮位甲”等汉字标记。那块木牌上,则刻着“宣府镇工兵营勘测丙队”以及几个名字和编号。
“果然是修新据点的。”乌兰将图纸小心收好,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加沉重。汉人的动作真快,黑石炮才站稳,第二个钉子就要落下。若是让这些据点连成线,草原骑兵的活动空间将被进一步压缩。
“公主,接下来去哪?”巴特尔问。
乌兰望向东南方向,那是宣府镇城所在。“回我们之前发现的那条小路附近。汉人丢了勘察队,死了人,不会善罢甘休。但他们首先得找人,查原因。大队人马出动需要时间。我们就趁这个空当,再找找别的‘肉’。”
她要让杨一清知道,草原的风,不仅寒冷,而且带着血腥味,会从最意想不到的缝隙钻进来,让他寝食难安。这场无声的、残酷的“割肉”游戏,才刚刚开始。
几乎在同一片月光下,数千里外的苏州城,沈家宅邸前厅却是灯火通明,气氛微妙。
织造局提督太监李公公,身着簇新的葵花胸背青贴里,端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沈家奉上的顶级碧螺春。他面白无须,五十上下年纪,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似乎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舌尖那缕茶香上,对侍立在下首的沈继宗,以及旁边案几上展开的那匹光华璀璨的新锦,并未多看一眼。
沈继宗垂手而立,神色恭敬,心中却飞速盘算。这位李公公是宫里派到江南织造局的实权人物,虽品级不高,却直接关系着无数绸缎商家的身家性命。他此番不请自来,绝不仅仅是为了“先睹为快”。
“沈老板这茶,不错。”李公公终于放下茶盏,用尖细的嗓音缓缓开口,“这锦……看着也还鲜亮。”
“公公谬赞。”沈继宗躬身,“陋坊新试,偶得一匹,不敢称佳,还请公公品鉴指教。”
李公公这才似乎勉为其难地将目光投向那匹锦缎,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扳指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缎面,又就着灯光细看纹路和光泽。“嗯,织工是细密的。这宝相花的层叠,用了几种色线?这金线,是扁金还是圆金?捻度几何?”
一连串专业问题抛出,沈继宗心头一凛,知道对方是行家,不敢怠慢,一一详细答了,并解释了新织机在提综数和打纬力上的改进,才得以实现如此繁复的图案和紧密的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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