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婚后的女人1(1/2)

水在锅里翻滚着,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咕嘟声,密集的气泡争先恐后地破裂在水面,又不断有新的气泡涌起,重复着无意义的生灭。白色的水蒸气笔直地升腾,撞在抽油烟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又无力地散开,弥漫开一片湿热的雾气,模糊了灶台对面贴着的、那张写满“每日学习计划”的彩色便签纸。

林晚就站在那一片混沌的蒸汽里,像一尊被遗忘的、沾了水汽的石膏像。她微微歪着头,眼神空洞地越过沸腾的锅口,投向厨房窗外那方灰蒙蒙的、被对面高楼切割得所剩无几的天空。窗外没有飞鸟,没有流云,只有一片被钢筋水泥框死的、沉甸甸的铅灰色。她的左手无意识地搭在冰凉的料理台边缘,指尖下压着几根洗好却忘了切的小葱,翠绿的葱白渗出一点微凉的汁液,沾湿了指腹,带来一点黏腻的触感。

锅里只是水。只有水。面条还安静地躺在旁边的塑料包装袋里,封口都没撕开。

一种庞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茫攫住了她。脑子里像是被塞满了吸饱了水的旧棉絮,又沉又胀,所有的思绪、指令、接下来该做什么的动作,都被这沉重湿冷的棉絮死死地缠裹住,拖向一片黏稠的黑暗深处。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站在这灶台前,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做饭吗?给谁做?晓晓?还是……他?

就在这时,搁在料理台一角的手机屏幕猛地亮了起来,发出刺眼的白光,伴随着一阵急促、尖锐、不容忽视的震动嗡鸣。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厨房里沉闷的水沸声和她周身的麻木。

林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仿佛被那震动声烫到。她迟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在那块亮得发白的屏幕上。

发光的屏幕中央,跳动着那个她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来的名字——陈明。

一条新信息。

她伸出右手,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湿滑的屏幕上划了一下。信息内容瞬间铺满了视野:

“第几次了?连饭都做不好。下班到家要饿死?天天闲在家里就这点事都指望不上?书也看不进,饭也做不成,你还能干点什么?晓晓跟着你真是……”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眼球,再顺着视神经一路钻进大脑深处,搅动着那些湿重的棉絮,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眩晕。林晚猛地吸了一口气,厨房里湿热的蒸汽呛进喉咙,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台正在疯狂运转的小型钻机。

是啊,第几次了?她茫然地想,目光再次投向那锅沸腾得近乎暴烈的水。水汽蒸腾,模糊了锅的轮廓,只剩下那片翻涌不息的白。她记不清了。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厨房里失神,把锅烧干,或者像现在这样,只煮了一锅沸腾的、无用的水。每一次,随之而来的都是这样毫不留情的质问和指责,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闲在家里……”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咀嚼着这四个字,尝到的只有苦涩和荒谬。闲吗?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复习资料,那些堆在书房角落、散发着油墨和灰尘混合气味的历年真题,那些标注着各种重点符号、密密麻麻写满“必考”字样的讲义……还有幼儿园老师随时可能发来的晓晓的日常反馈,家长群里的各种通知和攀比,家里永远也收拾不干净的角落……她的时间被这些琐碎又沉重的东西切割得支离破碎,哪里有过片刻的“闲”?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厨房里只剩下水持续沸腾的咕嘟声,单调得令人心慌。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心跳的轰鸣中,另一串截然不同的铃声骤然响起——是那首欢快得有些吵闹的《小星星变奏曲》。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这铃声是专门设置的,只属于一个人——晓晓的幼儿园,李老师。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面对陈明的指责更甚。晓晓……她的晓晓怎么了?生病了?磕着了?还是……她又做错了什么?

林晚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手机,指尖的冰凉感更甚,连带着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无法控制的颤音:“喂?李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李老师一贯温和但此刻在林晚听来却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难以言说的意味的声音:“晓晓妈妈,您好。打扰您了。没什么大事,就是……下午自由活动的时候,晓晓情绪有点低落,我陪她聊了会儿。”

林晚的心悬在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她跟我说……”李老师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这短暂的停顿让林晚的心跳得更快,几乎要撞破胸腔,“……她说,‘妈妈昨晚又对着墙壁说话了’。晓晓说,她有点害怕,不敢叫你。”

轰——

林晚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根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然后彻底断裂。厨房里弥漫的水蒸气似乎瞬间凝固了,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无法呼吸。耳朵里嗡嗡作响,李老师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诸如“孩子很敏感”、“多关心她情绪”、“注意休息”之类的话,全都变成了一串模糊不清、意义不明的杂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她对着墙壁说话?昨晚?

记忆的碎片像被狂风吹起的碎纸片,混乱地在脑海中翻飞、冲撞。昨晚……昨晚陈明又拿回来一套新的“内部押题卷”,要求她必须在两天内做完并“深刻理解”。书房里,台灯的光线惨白,映照着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蚂蚁爬行般的文字。她盯着那些字,它们却仿佛有了生命,扭曲、变形、在纸面上疯狂地蠕动、跳跃,拒绝进入她疲惫不堪的大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像有锤子在敲打。她好像……好像是站起来了,走到了卧室那面空白的墙前。墙是米白色的,很干净。她看着那面墙,似乎……似乎真的对着它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呢?她努力地回想,却只抓到了一片空白,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晓晓妈妈?您还在听吗?”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和担忧,穿透了林晚脑海里的嗡鸣。

“在……在的,李老师。”林晚猛地回过神,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谢谢您告诉我……我,我会注意的。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回应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挂断电话的忙音响起,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林晚握着发烫的手机,指尖冰凉,呆呆地站在原地。厨房里那锅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沸腾着,咕嘟咕嘟,声音单调而固执,水汽蒸腾,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世界仿佛被罩上了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玻璃罩子,声音遥远,景象扭曲。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茫然地扫过客厅,然后,猝不及防地定格在电视柜旁边那个小小的、落满灰尘的圆形玻璃鱼缸上。

鱼缸里的水浑浊得发绿,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难以名状的、类似油脂的薄膜。缸壁内侧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深绿色苔藓,像一层肮脏的绒布,几乎完全遮蔽了视线。只有靠近水面的地方,还能勉强看到一丝浑浊的水体在晃动。

而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浑浊和粘稠的绿意中,一点黯淡的、几乎要融入污浊背景的橙红色,极其微弱地晃动了一下。

是那条金鱼。晓晓三年前在小区门口的夜市摊上,用攒了很久的五块钱硬币买回来的那条小金鱼。晓晓当时兴奋得小脸通红,抱着小鱼缸像抱着稀世珍宝,奶声奶气地宣布:“妈妈你看!它多勇敢!一个人在水里游!它叫‘勇敢’!”

勇敢。

林晚的心像是被那微弱晃动的橙红色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这个鱼缸,连同里面那条被命名为“勇敢”的小生命,似乎早已被她彻底遗忘在这个光线昏暗的角落。她多久没有看过它了?多久没有换过水了?甚至……多久没有想起过它了?它就这样,在这方狭小、污秽、氧气稀薄的水狱里,无声无息地存在着,挣扎着,一点点耗尽自己微弱的光彩。

一种混杂着巨大愧疚和尖锐自嘲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这个母亲,连女儿视若珍宝的一条小鱼都照顾不好。她连自己都照顾得一团糟。她对着墙壁说话,她让女儿害怕,她煮着一锅没有面条的沸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这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窒息。她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现在,立刻,马上!否则,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在这片蒸腾的水汽和无形的压力中彻底碎裂开来。

林晚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她冲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冲击着不锈钢水槽,溅起冰冷的水花。她顾不上擦掉溅到手臂上的水珠,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一个闲置的、洗菜用的透明塑料盆,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水流冲击着塑料盆底,发出空洞的声响。

她端着盛了小半盆清水的塑料盆,脚步虚浮地快步走回鱼缸边。浑浊腥臭的气味在靠近时更加浓烈。她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气息直冲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放下盆,伸手去端那个沉重的玻璃鱼缸。指尖触碰到缸壁,滑腻腻的苔藓触感让她一阵恶心。她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才把那沉甸甸的、装满腐败液体的鱼缸捧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铺着报纸的地上。

浑浊的绿水剧烈地晃荡着,搅起沉淀在缸底的黑色污秽。那条黯淡的橙红色影子在浑浊中惊慌失措地乱窜了几下。

林晚顾不上了。她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把“勇敢”救出来。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上半身几乎趴在了鱼缸口。她伸出右手,毫不犹豫地探进那冰凉滑腻、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绿水中。水冷得刺骨,滑腻的苔藓瞬间裹住了她的手腕。

她屏住呼吸,手指在水中笨拙地摸索、追逐着那个惊慌逃窜的小小身影。指尖好几次触碰到那滑溜溜的鱼身,又被它灵巧地挣脱。污水溅到了她的脸上、头发上,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终于,她的手指拢住了那小小的、挣扎不休的身体。

就在她小心翼翼地将“勇敢”捧出污水的瞬间——

“咔哒。”

清晰无比的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林晚跪在地板上,右手悬在半空,掌心向上,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条刚从污水中救出的小金鱼。鱼儿离开了赖以生存(或者说苟延残喘)的水体,在她湿漉漉的手心里剧烈地、惊恐万分地弹跳着,冰冷滑腻的鳞片摩擦着她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微弱的、濒死的痉挛感。浑浊的污水顺着她纤细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浅色的家居裤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狂跳的声音,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脚步声响起,沉稳、熟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踏在玄关的地砖上,然后穿过客厅,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逼近。

林晚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地上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空鱼缸,越过那盆刚接的、微微晃动着涟漪的清水,最终,定格在几步之外站定的那个男人身上。

陈明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连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两道浓眉习惯性地拧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先是扫过地上狼藉的报纸、空鱼缸、水盆,最后,才落在林晚身上——落在她沾着绿苔和污水的脸颊,落在她湿透粘在额前的碎发,落在她家居服上那片片污渍,最后,牢牢地钉在她那只捧着不断挣扎的金鱼、悬在半空中的手上。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极度厌烦和深深鄙夷的情绪。仿佛眼前这一幕,不过是印证了他早已根深蒂固的某种评价。

“疯够了吗?”陈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骨。他没有换鞋,皮鞋的硬底踩在客厅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林晚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姿势。

林晚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捧着金鱼的手往怀里缩了缩,仿佛想保护住掌心那点微弱可怜的、正在急速流失的生命力。

陈明的目光掠过她无力的保护姿态,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嘲讽意味的冷哼。他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条垂死挣扎的鱼。他动作利落地打开了手里的黑色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个厚厚的、边缘整整齐齐的透明文件夹。

“啪”的一声轻响。

文件夹被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施舍般的意味,丢在了林晚面前的地板上,正好压在那张用来接污水的报纸边缘。

文件夹的透明封面下,赫然是打印清晰的文字和图表,最上面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标题刺痛了林晚的眼睛——《高等数学(三)核心考点及高频真题汇编(内部绝密)》。

“下个月的考试重点。”陈明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不容置疑,仿佛刚才那句“疯够了吗”和眼前这一地狼藉从未发生过。“王处给的,外面弄不到。时间紧,自己抓紧点。”

他说完,目光再次落回林晚脸上,眉头皱得更紧,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审视和失望:“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话?有这功夫折腾这些没用的,不如多背两道题!晓晓以后的前途,你的未来,都指望你这次考过!别整天浑浑噩噩的!”他的视线扫过她掌心的鱼,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极其肮脏、毫无价值的东西。

冰冷的训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林晚的神经上。浑浑噩噩?没用的?前途?未来?这些沉重的词语在她混乱的大脑里横冲直撞,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压得她脊柱发弯,几乎要匍匐在地。

而掌心里,那条名为“勇敢”的小金鱼,在她湿冷的手心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剧烈挣扎!小小的身体猛烈地弹跳、扭动,冰冷的鱼尾拍打着她的掌心,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啪嗒”声。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窒息的终极恐惧和对生的最后渴求!

这一次,林晚的手指没有像过去无数次习惯性地那样松开,任由东西滑落。

她猛地收紧了手指。

不是下意识的退缩,不是惯性的顺从,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源自身体深处最本能的钳制。五根冰凉的、沾着污秽水渍的手指,像骤然收紧的铁箍,牢牢地、死死地攥住了掌心那条滑腻的、剧烈扭动挣扎的小生命。

那弹跳的力量透过薄薄的皮肤和骨骼,清晰地、凶狠地撞击着她的神经末梢。她能感受到那小小的身体在她掌心疯狂地冲撞,冰冷的鳞片刮擦着皮肤,鱼尾奋力拍打带来的微麻感,以及……那生命力在绝望中燃烧爆发出的惊人热度。

这热度,滚烫得惊人,瞬间灼穿了包裹着她心脏的那层厚重冰壳。

“没用的?”

“疯够了?”

“前途?未来?”

陈明冰冷的话语,李老师电话里那带着隐忧的声音,晓晓怯生生说“妈妈对着墙壁说话”时可能的恐惧眼神……还有这三年来鱼缸里无声无息积累的污秽,书桌上永远做不完的习题,镜子里那个眼神空洞、日益憔悴的女人……所有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碎片,在这滚烫的掌心触感中轰然炸裂、熔合!

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既非愤怒,也非悲伤,更像是一种沉寂已久的火山在灵魂深处被彻底点燃、轰然喷发!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堤坝,冲刷掉那层覆盖了太久的麻木和顺从的灰烬。

林晚猛地抬起头。

她的动作快得让陈明猝不及防。那双原本总是低垂着、躲闪着、盛满了疲惫和茫然的眼眸,此刻直直地、毫无畏惧地迎上了陈明居高临下、充满审视和厌烦的目光。

那眼神变了。

不再是空洞,不再是迷茫,不再是被训斥后的瑟缩。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打碎了,碎片在燃烧,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锐利、灼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令人心悸的陌生感。

陈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眼神看得一怔,那习惯性的、掌控一切的姿态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痕。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眉头拧得更紧,带着一丝惊疑和本能的戒备:“你……”

他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林晚依旧跪在地上,维持着那个捧着金鱼的姿势,但她挺直了脊背。沾着污水的发丝黏在额角,脸颊上还有绿色的苔痕,家居服上污渍斑斑,整个人狼狈不堪。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狼狈的身影,此刻散发出的气势却像一柄骤然出鞘的、带着锈迹却锋芒毕露的剑。

她看着陈明,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又裹了火,砸在寂静的客厅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重量:

“陈明。”

她叫了他的全名,不再是含糊的“你”或者沉默。

“你告诉我,”她的声音很稳,稳得可怕,“我考这个试,到底是为了谁?”

“是为了我自己?”

“还是为了你?”

“为了你那个处长?”

“为了你妈?”

“为了你们所有人觉得‘有面子’?”

她的语速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陈明脸上那层习以为常的冷漠面具上。

陈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惊愕、被冒犯的愤怒,以及一丝被戳中心思的狼狈迅速交织在他脸上。他大概从未想过,眼前这个温顺沉默、任他揉捏的女人,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用这样的语气质问他。他习惯性地想要压制,想要用更严厉的语气呵斥回去,但林晚那双燃烧着陌生火焰的眼睛,竟让他喉咙发紧,一时失语。

“还有,”林晚的目光没有一丝偏移,依旧牢牢锁着他,声音里淬着更深的寒意,“李老师打电话来了。”

陈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打断,但林晚没有给他机会。

“晓晓说,我昨晚对着墙壁说话,她害怕。”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陈明强装的镇定上。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几分,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被更深的愠怒掩盖:“小孩子胡说八道你也信?她懂什么!你就是压力大……”

“压力?”林晚发出一声短促的、极其刺耳的冷笑,这笑声让陈明彻底闭上了嘴。她看着他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点被戳破后的羞恼,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可笑的期望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对,压力。”她点点头,目光锐利如刀,“这压力是谁给的?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地上那个刺眼的透明文件夹上。《高等数学(三)核心考点及高频真题汇编(内部绝密)》。那行字在她此刻的眼里,不再是通往未来的钥匙,而是一张勒紧她脖颈的、写满嘲弄的符咒。

“王处给的?”她轻轻重复着陈明刚才的话,语气里的讽刺浓得化不开,“又是王处。他这么关心我的考试?还是关心你在他面前的面子?”

“你……”

“下个月考试?”林晚打断他徒劳的辩解,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疲惫、也极其冰冷的弧度,眼神里那点燃烧的光芒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陈明,你听好了。”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客厅里,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沉重:

“这个试,我不考了。”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冻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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