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婚后的女人2(2/2)

晓晓看着她,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判断妈妈话里的真假。过了一会儿,她小小的脸上露出一丝安心的神情,抓着林晚手指的小手紧了紧,小声说:“嗯。妈妈累了就睡觉。晓晓保护妈妈。”

稚嫩的童音,像最轻柔的羽毛,拂过林晚千疮百孔的心。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深的酸楚,瞬间涌上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好,”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带着笑意,“晓晓保护妈妈。”

林晚坐在床沿,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晓晓的背,哼着一首不成调的、轻柔的摇篮曲。晓晓抓着她的手指,大眼睛里的光芒渐渐被睡意覆盖,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缓慢地一开一合,最终安静地合拢。

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再次响起。

林晚没有立刻停下拍抚的动作。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女儿熟睡中恬静的小脸。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恋,像黑暗中最温暖的烛火,微弱,却足以驱散最深沉的寒意。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车流的嗡鸣透过隔音并不完美的窗户隐隐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尿意袭来。林晚小心翼翼地抽出被晓晓握着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确认女儿没有被惊醒,她才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向房间内狭小的独立卫生间。

卫生间的灯光比卧室更亮,也更冷。她关上门,按下开关,惨白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将她镜中的身影照得纤毫毕现。

镜子里的人,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几缕发丝还黏着干涸的绿色苔藓痕迹。脸颊上沾着已经变干的污水渍,颜色暗沉,像地图上丑陋的污点。身上的家居服皱巴巴的,前襟和袖口是大片深色的水渍和污迹。赤脚套着那双廉价的帆布鞋,鞋带还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死结。整个人憔悴不堪,眼下的乌青浓重,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仿佛刚从一场惨烈的灾难中爬出,只剩下一个狼狈的空壳。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她掬起一捧水,用力地泼在脸上。冰冷刺骨的触感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混沌的大脑似乎瞬间清醒了几分。她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脸颊,搓揉着皮肤上那些干涸的污迹,仿佛要洗去的不仅仅是这些看得见的脏污。

水流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浸湿了衣领。她抬起头,看向镜中那个湿漉漉、眼神却比刚才似乎清亮了一点的女人。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卫生间角落那个小小的、白色的垃圾桶。

桶内很干净,只丢着一张用过的擦手纸。

吸引她目光的,是垃圾桶旁边,靠着墙壁放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透明的、圆柱形的玻璃杯。大概是酒店提供给客人刷牙用的,很普通,杯壁光滑。杯子里盛着大半杯清水,清澈见底。

而在那杯清水中央,静静地沉在杯底的,是那点小小的、黯淡的橙红色。

是“勇敢”。

林晚的动作完全僵住了。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玻璃杯。

什么时候?她是什么时候把它带出来的?在幼儿园接到晓晓,抱着她一路狂奔,办理入住,进入房间……这一路上兵荒马乱,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完全没有任何意识……她竟然……竟然下意识地把这条已经冰冷僵硬的小金鱼,从那个污秽的塑料盆底捞了出来,一路带到了这里?甚至还把它放进了一个干净的玻璃杯里,注入了清水?

这个无意识的举动,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个冰凉的玻璃杯壁。

她将它从角落里拿了出来,捧在手里,举到眼前。

灯光透过清澈的杯体和水层,毫无阻碍地照射在杯底那条小小的金鱼身上。清水的涤荡,洗去了它身上最后一点污浊的绿苔。那身原本黯淡的橙红色鳞片,在灯光和水波的折射下,竟然焕发出一种近乎纯粹、甚至有些剔透的光泽。它小小的身体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凝固的姿态,鱼尾微微舒展,像是在污浊中挣扎了太久太久,终于在这片清澈的安息之地,获得了永恒的平静。

不再是污秽鱼缸里那个苟延残喘的模糊影子,不再是塑料盆底那具冰冷的尸体。此刻的它,在这方小小的、透明的、盛满清水的玻璃杯里,在灯光的照耀下,竟呈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凝固的美丽。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悲恸,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晚。她捧着杯子,呆呆地站着,目光无法从那小小的、静止的橙红上移开。

她试图救它,结果却加速了它的死亡。她以为它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是她失败人生的又一个可悲注脚。可为什么……为什么在逃离那个窒息牢笼的最后一刻,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她还要带上它?还要给它一捧清水,一个干净的容器?

这无意识的举动背后,究竟是什么?

是愧疚?是不舍?是对那条在污浊中挣扎了三年、最终在她手中终结的小生命的……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悯?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自己处境的投射和哀悼?

“勇敢”死了。死在了她以为的“拯救”过程中。

那她自己呢?她撞开了那扇门,冲了出来,说出了“离婚”,预约了心理咨询……这算是“拯救”的开始吗?这条路的尽头,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是新生?还是另一种未知的毁灭?

巨大的迷茫和深沉的疲惫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甚。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得不伸出手扶住冰冷的洗手台边缘,才勉强站稳。镜子里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盛满了痛苦与困惑的眼睛。

她捧着那个装着“勇敢”的玻璃杯,如同捧着一个沉重而诡异的圣物,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卫生间。惨白的灯光被她抛在身后。

卧室里光线昏暗而柔和。晓晓依旧在熟睡,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林晚走到靠窗的桌子前。桌上空荡荡的,只有酒店提供的便签纸和一支圆珠笔。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玻璃杯放在了桌子的正中央。

清澈的水,静止的鱼。

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城市迷离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窗帘,在房间内投下朦胧变幻的光影。那光影在玻璃杯上流动,在杯底那小小的橙红色身体上跳跃。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个疲惫不堪的守夜人,凝视着杯中的“勇敢”。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晓晓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城市脉搏在提醒着世界的运转。

混乱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她疲惫的大脑中横冲直撞。陈明那张暴怒扭曲的脸,李老师温和却带着忧虑的声音,晓晓委屈的泪水和那句“想妈妈了”,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还有下午鱼缸里令人窒息的污浊……无数画面交织、碰撞、碎裂。

“不考了……”

“离婚……”

“心理咨询……”

这些字眼,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条通往未知的、可能荆棘密布的路。她真的准备好了吗?她有能力独自抚养晓晓吗?没有收入,没有积蓄,与社会脱节了那么久……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

杯中的“勇敢”在朦胧的光线下,安静得如同一个标本。

为什么带上它?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个无解的魔咒,反复叩问着她。

也许……是因为它和她一样,都曾在那片污浊中挣扎了太久,耗尽了所有力气。也许……是因为它的死亡,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宣告了那个旧世界的终结。也许……带上它,是为了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那种窒息的感觉,永远不要再回到那个污秽的鱼缸。

又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仅仅是因为在那一刻,在那片混乱和崩溃的边缘,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过去”的、具象的东西。一个无声的见证者。

夜,在无声的凝视和混乱的思绪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霓虹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城市的后半夜,沉入一种更深沉的寂静。

林晚依旧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双凝视着玻璃杯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从最初的茫然、痛苦、困惑,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

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着她的眼皮。意识开始模糊,思绪变得断断续续。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重叠。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拖入昏睡的深渊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如同水滴落入寂静的深潭,在她混沌的意识边缘骤然响起!

林晚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声音……是从桌子那边传来的!

她屏住呼吸,猛地睁大眼睛,视线瞬间聚焦在桌子中央那个玻璃杯上!

杯中的水依旧清澈平静。

杯底那小小的、橙红色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凝固的姿态。

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难道是幻觉?是过度疲惫导致的幻听?

她紧绷的神经刚刚松懈一丝。

“咔嚓。”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更干脆!像是什么东西……裂开了!

这一次,林晚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她死死盯着的视线里,在那盏玻璃杯光滑、冰冷的杯壁上,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刺眼的裂痕,如同一条狰狞的白色蜈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接近杯底的位置,骤然向上蜿蜒爬升!

裂痕!

玻璃杯……裂了!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道裂痕爬升的速度快得惊人!伴随着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它迅速分裂、蔓延,瞬间在原本光滑的杯壁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白色纹路!

“哗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爆裂声,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

那个盛着清水、装着“勇敢”尸体的玻璃杯,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就在林晚的眼前,在她一眨不眨的注视下,毫无征兆地、彻底地碎裂开来!

无数细小的、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炸开的冰晶,裹挟着清冽的水花和杯底那点小小的橙红色,猛地向四面八方迸射开来!

水花四溅,打湿了桌面,溅到了林晚的脸上、手臂上,带来一片冰凉。细碎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散落,在桌面上、地毯上弹跳着,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

而那条名为“勇敢”的小金鱼,随着水流的冲击和玻璃碎片的裹挟,小小的身体被抛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黯淡的弧线,然后,“啪”地一声轻响,跌落在铺着深色地毯的地面上,滚了几滚,最终静止不动,沾满了细小的水珠和玻璃碎屑。

林晚彻底僵在了椅子上。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手臂上沾着冰凉的水渍,几片极其细小的玻璃碎屑粘在她的家居服袖口。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地毯上那个小小的、湿漉漉的橙红色物体上,大脑一片空白。

碎裂……自毁……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力美学的终结画面,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她混沌的意识深处!

她试图给它一个干净的终结,一个平静的归宿。可最终,连同这容器本身,都在她眼前彻底崩碎、炸裂!

这算什么?是彻底的毁灭?是对她所有挣扎和逃离的嘲讽?还是一种……更残酷的、置之死地的隐喻?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房间里只剩下地毯上那一小滩迅速洇开的水渍,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反射着冰冷细碎的光芒,以及地毯中央,那一点小小的、沾着水光和玻璃渣的、静止的橙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一声细微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嘤咛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妈妈?”

是晓晓。她被那声巨大的碎裂声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