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星星的价签(1/2)

十二月的风,像一把钝刀子,割在脸上不算锋利,但那持续的冷意却能慢慢浸透骨髓。天色灰蒙蒙的,刚过下午四点,暮色就已迫不及待地开始蚕食白昼。

苏婷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在老旧的小区门口跺了跺脚,哈出一口白气。她刚从流水线上下来,站了整整八个小时,小腿肚像是灌了铅。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儿子,那疲惫里又生出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单元门,爬上五楼。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儿子来来像一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腿。

“妈妈!”

孩子的呼喊驱散了不少寒意。苏婷弯腰,用冰凉的脸颊贴了贴儿子温热柔软的小脸,然后才看到站在来来身后,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神情的丈夫李哲。

“回来啦。”李哲接过她手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声音有些低沉。

“嗯。”苏婷应着,一边换鞋一边习惯性地问,“来来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

“乖!”来来抢着回答,但随即,小脸上的兴奋黯淡了一些,他扯了扯苏婷的衣角,“妈妈,老师今天说事情了。”

“哦?说什么了?”苏婷拉着儿子的小手走到客厅。这间不大的两居室,虽然家具陈旧,却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李哲倒了杯温水递给苏婷,叹了口气,接过了话头:“幼儿园要办元旦汇演,每个班都要出节目。来来他们班表演一个童话剧,老师已经把演出服选好了,通知发在家长群里,让自行购买。”

苏婷心里“咯噔”一下,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她没立刻去看手机,只是问:“什么样的衣服?贵吗?”

李哲还没回答,来来已经兴奋地比划起来:“是王子!妈妈,我演一个小王子!衣服可好看了,有金色的边边,还有一个小披风!”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期待和喜悦。

那光芒太耀眼,让苏婷几乎不敢直视。她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儿子的头:“是吗?我们来来要当王子啦?真棒!”

她这才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永远有99+未读消息的家长群,费力地往上翻,找到了老师发的通知。图片加载出来,那是一套宝蓝色的王子服,仿天鹅绒面料,领口和袖口镶着金色的绶带式花边,肩上果然有一个深红色的短款披风,配着一顶小王冠。确实很精致,很符合孩子们对“王子”的想象。

她的目光迅速滑到价格链接上——点击去,某宝店铺的页面跳出来,标价:288元。

二百八十八。

这个数字像一颗小钉子,轻轻敲进了苏婷的心口。不算剧痛,但那种存在的涩感,无比清晰。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个温和的笑容:“是挺好看的。来来穿一定很精神。”

李哲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然和同样的无奈。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

晚上,哄睡了来来,夫妻俩在狭小的客厅里,对着那盏光线昏黄的节能灯,开始了这场必须面对的商议。

“我看过了,288。”苏婷揉着额角,声音带着疲惫,“这还只是一套衣服。演出是不是还得买双新鞋?老师会不会要求统一什么配件?”

“嗯,我看了群里的补充说明,建议配黑色的小皮鞋。”李哲的声音有些干涩,“来来现在穿的那双,鞋头有点磨损了,也确实该换了。”

“皮鞋……”苏婷在心里快速盘算着,“一双像样点的儿童皮鞋,起码也得一百多吧。这就四百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这个月房贷三千八,水电燃气物业费加起来大概五百,来来幼儿园的伙食费八百,爸那边这个月的药费……”

她一项项数着,每报出一个数字,空气就好像更凝滞一分。李哲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旧沙发扶手上一个微小的裂口。

他是附近一家机械厂的技工,技术不错,但厂子效益一般,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也就六千出头。苏婷在电子厂,计件加底薪,拼死拼活,一个月能拿四千多。加起来一万出头的收入,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供养一个孩子,赡养一位常年吃药的老人,支付一套老破小的房贷,就像在走钢丝,必须精打细算,不能有任何意外的开销。

而这套演出服,就是那个“意外”。

“要不……”李哲迟疑地开口,“我跟老师说说,看看有没有旧的衣服可以借来穿一次?或者,有没有便宜点的替代品?”

苏婷立刻摇头:“家长群你也看了,别的家长都在发‘已下单’‘期待宝贝演出’。我们单独去问老师能不能借旧的,来来知道了会怎么想?其他小朋友会怎么看他?”她太了解孩子的世界有多么敏感,一点点“不同”,都可能成为被嘲笑的原因。他们自己苦点累点没关系,但不能让孩子在集体里抬不起头。

“可是,这一个月凭空多出四五百的支出……”李哲抹了把脸,“要不,我晚上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零工可以做?”

“你白天在厂里站一天还不够累吗?”苏婷心疼地看着丈夫眼下的乌青,“我再想想办法……这个周末我看看能不能多申请加点班。或者……”她咬了咬嘴唇,“我那条金项链,是不是……”

“不行!”李哲断然拒绝,“那是咱妈留给你的唯一像样的东西,不能动。”

谈话陷入了僵局。窗外,北风呼啸着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屋里,沉默像一块沉重的湿布,覆盖在两人身上。那288元的王子服,像一座无形的小山,压在这个本已不堪重负的家庭上。

最终,苏婷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买吧。钱……总能挤出来的。谁让……”她望向卧室房门,门缝里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那是来来的小夜灯,“谁让人家是我们的宝贝呢。”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却重重地落在了李哲的心上。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妻子粗糙的手。那双手,曾经也是细腻光滑的,如今却布满了茧子和细小的裂口。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家笼罩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之下。苏婷和李哲照常上班、下班,照顾孩子,但彼此都清楚,那笔额外的开销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

苏婷开始更加极致地节俭。她中午不再吃厂里食堂十五块钱一份的两荤一素套餐,而是头天晚上多做一些,第二天带饭,基本都是素菜,偶尔见点肉星。她计算着每天买菜的钱,多花一块钱都要犹豫半天。晚上给来来洗脚时,她会把水龙头开到最小,精确计算着热水的用量,生怕多浪费一分燃气费。

李哲则开始偷偷地留意各种兼职信息。他问过快递站点晚上是否需要分拣员,问过24小时便利店是否需要夜班店员,甚至去小区附近的餐馆问过是否需要洗碗工。但不是时间不合适——他不能影响白天厂里的工作,就是工钱太低,算上来回奔波的成本,得不偿失。

一天晚上,李哲下班回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他悄悄把苏婷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有些油腻的钞票。

“哪来的?”苏婷惊讶地问。

“厂里最近有一批急活,精度要求高,废品率也高。师傅们都不太愿意接。我主动跟主任申请了,按件计费,做得多拿得多。”李哲压低声音,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但眼睛里有光,“就是得晚回来一两个小时,打磨、校准,比较费时间。”

苏婷看着那卷钱,又看看丈夫熬红的眼睛,鼻子一酸:“你……你别太拼命了。”

“没事,我年轻,扛得住。”李哲咧嘴笑了笑,“给儿子买王子服,这动力足着呢。”

与此同时,来来似乎也察觉到了家里微妙的气氛。他虽然只有五岁,但对父母的情绪有着小动物般的直觉。他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整天叽叽喳喳地讨论王子的衣服和台词,变得安静了一些。

有一次,他听到外婆在电话里跟妈妈念叨什么东西又涨价了,妈妈低声应付着。来来放下手里的玩具,跑到苏婷身边,仰着小脸问:“妈妈,是不是王子的衣服很贵?”

苏婷心里一紧,蹲下来,努力让笑容看起来自然:“宝贝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爸爸妈妈最近好像都很累。”来来小声说,“如果太贵了,我……我可以不当王子。我当一棵树也行,老师说过,树不用换衣服。”

那一刻,苏婷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却坚定:“不,宝贝。你一定要当王子。你是爸爸妈妈心里最棒的小王子。衣服的事情爸爸妈妈会解决,你只要好好练习表演,到时候在台上闪闪发光就行了,知道吗?”

来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苏婷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她打开那个二手物品交易平台app,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一条页面记录上——那是一台几乎全新的便携式照片打印机。那是去年她生日时,李哲用额外发的奖金给她买的礼物。李哲说她喜欢给来来拍照,打印出来贴在墙上比存在手机里有意义。她当时心疼钱,却也被这份心意深深感动。

这台打印机,她用得极其爱惜,此刻却成了家里唯一能快速变现的、属于“非必需品”的物件。她咬咬牙,拍了照片,挂了上去,标价比原价低了三分之一。她在商品描述里写道:“几乎全新,功能完好,因个人原因转让。”

发布成功的那一刻,她心里空落落的。

几天后,有人联系了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成交。钱打到手机上的那一刻,苏婷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李哲发现打印机不见了,沉默了一下,什么都没问,只是在那天晚上,默默地给她夹了好几次菜。

钱,总算勉强凑够了。演出服和一双新的小皮鞋,在来来日复一日期盼的眼神中,被加入了购物车。苏婷的手指在“立即购买”上悬停了片刻,最终还是用力按了下去。

付款之后的等待,对于来来来说,是甜蜜而煎熬的。他几乎每天从幼儿园回来都要问:“妈妈,我的王子衣服到了吗?它坐飞机来的还是坐火车来的?”

对于苏婷和李哲而言,这种等待则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希望衣服快点到,好了却一桩心事,又隐隐希望它慢点到,好像这样那笔钱就还在口袋里多捂了一会儿。

一个星期后,快递终于到了。那是一个硕大的纸箱,比想象中要大。来来兴奋得像只小麻雀,围着纸箱又蹦又跳。

晚饭后,一家人郑重其事地拆开包裹。衣服被层层叠叠的塑料膜包裹着,拿出来时,带着一股新布料特有的、略微刺鼻的气味。

“来来,快来试试!”苏婷抖开那套王子服。

衣服的质感比图片上看起来要单薄一些,那些金色的绶带花边,近看其实是化纤材质,有些硬,边缘甚至有点扎手。宝蓝色的仿天鹅绒面料,在某些角度下会泛出一种不太高级的光泽。但这一切,在来来眼中,都无关紧要。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让爸爸妈妈帮他穿上衬衫、背心、外套,最后系上那个带着魔术贴的小披风。苏婷把那个金色的纸板王冠戴在他头上。

穿戴整齐,来来站在客厅中央,有些紧张,又无比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

“怎么样?妈妈?爸爸?我像王子吗?”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昏黄的灯光下,孩子穿着那套并不算十分精致的戏服,小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那一刻,他仿佛真的被加冕了,不是被那顶纸王冠,而是被父母沉甸甸的爱。

“像!真像!”苏婷的眼圈红了,她赶紧拿出手机,“来,宝贝,站好,妈妈给你拍张照。”

李哲也笑着,眼眶有些湿润,他伸出大拇指:“我儿子,就是最帅的王子!”

来来在客厅里转着圈,披风扬起来,他嘴里念念有词,练习着老师教的台词:“我是星星王子,我要找到世界上最亮的星星……”

苏婷和李哲相视而笑,之前所有的挣扎、妥协和辛劳,在这一刻,似乎都值得了。只要孩子开心,只要他眼中那束光不灭,他们愿意付出更多。

快乐只持续了不到两天。

那天下午,苏婷接到幼儿园老师的电话,语气有些抱歉:“来来妈妈,真是不好意思。之前发的那套王子服的链接,厂家那边说面料库存不足,发货可能会延迟,怕耽误演出。所以我们临时又找了一家质量和款式更好的,价格……稍微贵一点点,但是保证按时发货。链接我重新发到群里了,之前下单的家长可以申请退款。实在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苏婷的心猛地一沉。她挂了电话,手指有些颤抖地点开新的群通知。新的王子服图片跳出来,样式大同小异,但细节明显更精致,面料看起来也更挺括。价格链接显示:388元。

三百八十八!

比之前足足贵了一百块!而且,这意味着她刚刚卖掉的打印机,她和李哲辛苦凑出来的钱,瞬间又不够了!那种刚刚卸下重担又被加上更重砝码的感觉,几乎让她窒息。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弹。直到来来从幼儿园回来,像往常一样扑进她怀里,她才猛地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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