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满盘皆输(1/2)

店名叫“聚香居”,俗,但红霞说听着就暖和,有锅气。我们三个站在还没撕掉保护膜的玻璃门前,钥匙在陈生手里掂量着,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夜里十点,商贸街后巷安静了下来,只有远处主路的车流打着模糊的白噪音底子。

“开了这门,”陈生声音有点哑,清了清,“可就没回头路了。”

红霞眼眶还是红的,下午她刚辞了超市收银的工作,这会儿激动劲儿没过,猛地一拍陈生的胳膊:“说什么晦气话!开了这门,好日子就在里头等着呢!”她转向我,“来来,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看着玻璃门上模糊映出的我们三个的影子,叠在一起,被霓虹灯的残光勾了道不可靠的边儿。“开了吧。”我说。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陈生用力一推,门开了,带起一阵小小的风,卷着屋里装修留下的淡淡油漆和板材味儿扑面而来。里面是暗的,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牌子发着幽光,隐约能看见倒扣在桌上的椅子轮廓,像一群沉默的兽。

我们没开大灯,借着窗外和门外的光走进去。地方不大,挤了七八张桌子,但此刻空荡荡的,便显出一种陌生的宽敞。红霞迫不及待地摸到墙边,“啪”一声打开了最中间那盏装饰用的吊灯,暖黄的光洒下来,照亮了浅黄色的墙漆、原木色的桌子、还有后墙上我们仨挑了好久的一幅抽象画——红霞说那画的是火焰,代表着红火。

“真好,”她喃喃道,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有了回音,“真好啊。”

陈生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瓶白酒和三个一次性纸杯,就着旁边一张桌子放下:“来,庆祝一下!”

酒是廉价的烈酒,呛喉咙,但喝下去胃里就烧起一团火。红霞喝得急,呛得直咳嗽,咳完了眼睛更红了,不是呛的,是情绪上了头。她举着纸杯,看看陈生,又看看我,声音带了哽咽:“从今往后…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真的,我…我都有点想哭了…”

陈生用力抹了把脸,眼眶也泛着红,他伸胳膊揽住我和红霞的肩膀,把我们往中间拢了拢,纸杯里的酒晃出来些许:“说得好!红霞,来来,咱们三个,有福同享,”他顿了一下,声音沉下去,带着一种郑重的许诺意味,“有难同当!”

纸杯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烈酒滚过喉咙,那团火烧得更旺了。那一刻,店外的寒冷和未来的不确定性都被这团火暂时逼退了。我相信他们眼中的真诚,正如我相信自己胸腔里涌动的那股热流。我们是一体的。

然而那团火,并没能在“聚香居”的灶台上真正烧起来。

麻烦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更琐碎,更无处不在。

先是办证。拍胸脯保证一周搞定所有证照的黄牛,在收了我一万五千块“加急费”后,电话成了空号。卫生许可、消防检查、工商登记…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各个办事窗口之间来回碰壁,补齐一份材料,被告知还需要另一份,盖完一个章,发现前面某个复印件版本不对。陈生跑得嘴角起泡,烟抽得越来越凶,最后把一沓材料摔在桌上,低吼:“这他妈是故意卡着要‘意思’!”

“那就‘意思’啊!”红霞急着开门营业,每天的租金水电都是钱在烧。

“‘意思’?拿什么‘意思’?钱呢?”陈生瞪她,“装修超预算超成什么样了你没数?”

装修是另一处疮疤。包工头是老李介绍的,说是“绝对靠谱,看我的面子给你最低价”。结果材料以次充好,工期一拖再拖,最后结算时又凭空多出好几项“增项费用”。陈生和那包工头吵了两次,差点动了手。对方甩下一句“有合同,白纸黑字,闹到哪儿我都不怕”,揣着钱走了。我们看着那凹凸不平的地砖、接缝粗糙的吊顶,只能把憋屈咽回肚子里。

最要命的是厨房设备。二手市场淘来的那台双开门冰箱,买回来第三天就开始间歇性罢工,制冷效果堪忧。供应商电话永远打不通。维修师傅上门一看,直撇嘴:“这玩意儿年纪比你都大,零件都找不到了,修一次够你买半个新的。”

红霞当场就急了:“那怎么办?里面还囤着两千多块的肉和菜呢!”

师傅两手一摊。

最后是陈生咬着牙,又掏钱去买了台小冰柜先顶着。那两千多的食材,救不回来的部分,我们三个分了,连着吃了一个星期的变质肉味。

开业那天,仓促得近乎狼狈。鞭炮忘了买,花篮只有老李送来一个,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后厨请的师傅是红霞远房表舅推荐来的,手艺…极其一般,而且慢。前厅就红霞和我,点菜、上菜、收拾桌子、算账,忙得脚不沾地。客人抱怨菜咸了、淡了、上慢了、筷子有点霉味…

晚上十点打烊,我们仨瘫在椅子上,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地上是狼藉的垃圾和油污,空气里混杂着食物和清洁剂的古怪气味。

红霞看着第一天那可怜巴巴的营业额,手指发抖:“这…这都不够付今天菜钱的…”

陈生把账单揉成一团,砸在地上:“妈的!”

我弯腰,把那个纸团捡起来,慢慢展开,抚平上面的褶皱。上面的数字,像针一样扎眼。

就是从那天起,有些东西开始变了。

抱怨越来越多,指向也越来越明确。

红霞总嫌陈生花钱大手大脚,进的货又贵又不实用。“你看看你进的这些海鲜,死了一半!这东西是咱们这种小店卖得起的吗?跟你说了多少遍,先做稳家常菜!”

陈生则烦红霞抠抠搜搜,斤斤计较。“一分钱一分货懂不懂?用那种便宜肉,客人吃一次就再不来了!口碑还要不要?”他有时会斜眼看我,“来来倒是会说漂亮话,和稀泥谁不会?关键时候拿主意顶上去的人呢?”

我通常沉默。我的积蓄大部分投在了首期租金和那个骗子的“加急费”里,话语权似乎也跟着变轻了。我试着调停,提出些折中方案,但常常被他们两人同时驳回。无效的次数多了,我也渐渐闭上嘴。

店里生意一直半死不活。我们轮流看店,守着空荡荡的桌椅,一坐就是一整天。那种寂静,比忙碌更折磨人。期待一次次落空,焦虑像慢性毒药,慢慢侵蚀着最初那点情谊。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男人夹着个公文包,走进了我们死气沉沉的饭店。

那时不是饭点,店里只有我和红霞。她正对着计算器按来按去,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我则在擦已经很干净的桌子。

门上的风铃响了。我们同时抬头。

进来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微胖,穿着件棕色的皮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见过世面的从容笑容。他扫了一眼冷清的店面,目光落在我身上。

“老板在吗?谈点生意。”

红霞立刻放下计算器,站了起来,脸上堆起营业式的笑:“在的在的,您有什么事?”

男人走过来,递上名片:“姓王,做供应链的,主要搞高端调味品和特色食材。看你们这儿环境不错,菜式…也挺有想法,”他目光在墙上的菜单扫过,面不改色地说着恭维话,“想看看有没有合作机会。”

红霞接过名片,我看了一眼——“宏达商贸有限公司 项目经理 王海”。

王海很能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自来熟地跟我们侃大山。从餐饮行业现状说到供应链痛点,再说到他如何帮几家知名餐厅“起死回生”。“生意不好,不一定是你们的问题。很多时候是货源不行,成本压不下来,味道就没竞争力。”

他的话,句句都戳在我们心窝子上。

红霞听得眼睛发亮,不住地点头。她最近正为成本问题头疼欲裂。

王海适时地抛出诱饵:“我们公司最近在推一个扶持计划,针对的就是你们这种有潜力但刚起步的精品小店。可以提供一批高端调味品和进口食材做试用,价格嘛,绝对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优惠。效果好了,咱们再谈长期合作。”

他打开公文包,拿出几份彩印的宣传册和报价单。印刷精美,图片上的食材诱人。上面的价格,确实低得惊人,几乎是市面批发的半价。

红霞呼吸都急促了,拿着报价单的手微微发抖:“王经理,这…这价格是真的?”

“当然!”王海爽朗地笑,“公司补贴嘛,要的就是口碑!不过名额有限,好多家都在抢。我一看你们这儿就投缘,要是感兴趣,我得赶紧给你们占个坑。”

他压低了声音:“不瞒你们说,这批货是有点特殊渠道…所以这个价。量也不多,就这一批,卖完就真没了。”

“特殊渠道?”我心里咯噔一下。

“放心,绝对安全!质检报告、进口单据,全套都有!”王海拍着胸脯,“就是看你们实诚,才跟你们交这个底。别人问我都不说。”

红霞已经完全被吸引了,急切地问:“那…那我们怎么订?”

“交个定金就行,货到付余款。合同咱们正规走。”王海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两份厚厚的合同文书,“条款你们慢慢看,没问题就签。我明天再过来。”

王海走后,店里一阵沉默。红霞激动地翻着那份报价单,嘴里念念有词:“这下有救了…这成本能下来一大截…味道也能提升上去…”

我拿起那份合同,纸张厚实,条款密密麻麻。“红霞姐,”我迟疑地开口,“这价格低得太离谱了。还有那特殊渠道…听着不太踏实。要不要等陈生回来商量一下?或者先去查查这个宏达公司?”

红霞脸上的兴奋褪去一点,有些不耐烦:“查什么?人家王经理看着就是实在人!合同都在这,白纸黑字还能有假?等陈生?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你没听他说多少家等着要吗?”她指着那个低得惊人的数字,“错过这个机会,我们这店还能撑几天?”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这事不能犹豫!来来,我知道你谨慎,但有时候就得搏一把!不然永远翻不了身!”

我捏着那份合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那个王海,太油滑,太恰到好处。那些话术,精准地利用了我们的绝望。可我看着红霞那双因为看到希望而重新发亮的眼睛,又看看这冷清得让人窒息的店面,劝阻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我们的确快撑不下去了。

也许…也许真是转机呢?

陈生晚上回来,听红霞兴高采烈、添油加醋地说完,反应却和我类似。

他皱着眉头,翻着合同,又拿着王海的名片对着灯看了半天:“王海?宏达?没听说过。这价格…扯淡呢吧?别是骗子。”

红霞立刻像被点燃的炮仗:“骗子?骗子给你印这么厚的合同?骗子给你留公司电话和地址?陈生,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是不是我拉来的机会你就非得泼冷水?来来当时也犹豫,就你心眼多!”

陈生被他一呛,火气也上来了:“我他妈是为店里好!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你也信?你脑子呢?”

“我没脑子?你有脑子店能做成这样?天天就知道进那些贵死人的破海鲜!”

“你他妈…”

两人激烈地吵了起来,翻旧账,互相指责,声音大到把隔壁小店的人都引出来看了一眼。

我坐在中间,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混乱中,我那点不安被他们的争吵彻底淹没了。

最后,陈生似乎也被红霞的固执和眼前的绝境逼得动摇了,或者只是厌倦了无休止的争吵。他把合同往桌上一扔,语气烦躁:“行行行!你非要弄就弄!到时候亏了别哭!但我话说前头,这事是你主导的,出了问题你负主要责任!”

红霞立刻顺杆爬:“我负责就我负责!赚了钱你别眼红!”

她几乎是抢过合同,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笔迹用力得几乎划破纸背。然后她看着我和陈生。

陈生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她。

红霞把目光投向我,带着一种逼迫的期待。

那一刻,店里静得可怕。窗外是黑的,玻璃上映出我们三人扭曲的倒影。我看着那份已经签上红霞名字的合同,它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又像一个虚幻的泡泡。我知道我的直觉在报警,但红霞的狂热和陈生的半推半就,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推力。

我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拿起笔。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在乙方代表那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定了!”红霞欢呼一声,抢过合同,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我明天就联系王经理打定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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