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余烬孤忠（2/2）

就在他拿着浸满灯油的帛布，走向床榻，准备引火**之时——

“屈大夫就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来酬答楚王最后的嘱托吗？”

一个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屈原猛地回头，只见姬延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房门处。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仿佛融入了夜色，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深的光芒。

“你……”屈原又惊又怒，手中的油布差点掉落，“你如何进来的？！”

“朕想去何处，还不需要向人禀报。”姬延缓步走进房间，目光扫过那盏油灯和屈原手中浸油的帛布，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看来，朕若晚来一步，就只能为大夫收殓骨灰了。”

“与你何干！”屈原厉声道，将油布攥紧，“国已破，君已亡，屈原唯有一死，以全名节！”

“名节？”姬延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好一个名节！楚王临死前，最后看的人是你！他那眼神，是在求你殉死吗？不！朕看得很清楚，那是哀求！是托付！他是在求你活下去！求你这楚国最后的栋梁，为他看顾这片他无力守护的山河，看顾他无力庇护的子民！”

屈原如遭重击，浑身剧震！熊横最后那复杂的、死死盯着他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是了，那不仅仅是痛苦和绝望，似乎……似乎真的有一种未尽之言，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嘱托！

“他……他……”屈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或许昏聩，或许无能，但他不傻！”姬延语气转厉，步步紧逼，“他知道，他死了，楚国最后的希望，就在你屈原身上！不是复国的希望，那是痴人说梦！是让楚地文化传承，让楚民能在这新天之下，活得更好的希望！是让你那一腔抱负、满腹才学，不至于随他一同埋入地下的希望！”

“你如今一死了之，倒是干净，全了你的忠烈之名！可然后呢？楚地新政，将由武承这等急于立功、手段或许酷烈之人推行，其间会多流多少血？楚地士人，因你之死而更加抵触周室，又会多生多少纷乱？楚民是否能真正享受到新政之利，还是会在动荡中继续受苦？这些，你屈大夫可曾想过？！”

姬延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屈原的心上，将他那求死的决绝，砸得摇摇欲坠。

“活着的忠，远比死了的忠，更难，也更有用。”姬延走到屈原面前，目光如炬，直视着他那混乱而痛苦的双眼，“活下来，看着朕，监督朕！看朕是否真能在楚地推行善政，是否真能善待楚民！若朕言行不一，你大可振臂高呼，指出朕之谬误，即便不能改变大局，亦可在史书上留下铮铮一笔！若朕果真做到了……那么，你屈原因势利导，保全楚地元气，使楚民得享太平，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对楚国、对楚王、对楚民更大的‘忠’吗？！”

“是随那已逝的王朝一同化为腐朽，还是为了活着的万千生灵，背负着痛苦与骂名，走一条更艰难却可能更有希望的路？”姬延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屈大夫，这，才是楚王最后那道目光里，真正的托付！你，真的要辜负吗？”

屈原手中的油布，终于无力地滑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踉跄后退，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息着，脸上血色尽褪，汗水浸湿了单衣。

姬延的话，如同在他封闭绝望的内心世界，强行撕开了一道裂缝，投入了一道刺眼而残酷的光明。死，很容易，一了百了。但活下来，背负着旧楚的殇，去面对新朝的治，去践行那“活着的忠”……这需要何等的勇气与坚韧？

看着心神激荡、几乎虚脱的屈原，姬延知道，火候已到。他没有再逼迫，只是淡淡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楚王葬礼，三日后举行。朕许你，以故臣之礼，送他最后一程。”

说完，他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屈原一人，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他望着地上那盏油灯和浸油的帛布，又望向窗外那轮挣脱了云层、清辉渐朗的月亮，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顺着干涸的面颊，汹涌而下。

是为熊横而流？是为楚国而流？还是为他自己那被迫面对的、充满矛盾与痛苦的未来而流？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求死之心，在姬延一番诛心之言后，已然动摇了。

而三日后熊横的葬礼，又将是一场怎样的煎熬？在葬礼之后，他又将做出怎样的抉择？

长夜未尽，余烬之中，那一点名为“孤忠”的星火，虽微弱，却仍在风中顽强地闪烁，未曾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