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陌路同舟(1/2)
屈原的到来,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异石,在临淄城内激起了层层隐秘的涟漪。姬延履行了他的承诺,未加任何限制,任由这位曾经的楚国三闾大夫、如今名义上的“逐臣”,独自穿行于这座刚经历战火洗礼的东方雄都。
起初,临淄的周国官吏与驻军对这位敌国重臣充满警惕,目光如影随形。但很快,他们发现这位青衣竹冠的士子,行为举止与寻常访客无异。他会在清晨混迹于市井,听着贩夫走卒议论着新近平抑的粮价和分田到户的喜悦;他会驻足于重新开张的稷下学宫之外,聆听里面传来的激烈辩论,关于“法先王”还是“法后王”,关于“礼治”与“法治”的界限;他甚至会走向城外的乡村,蹲在田埂边,与那些刚拿到地契、正奋力耕耘的老农闲话桑麻。
屈原看得专注,听得认真,脸上时常浮现出复杂难明的神色。他看到被周军法司明正典刑的贵族首级悬挂在城头,也看到周军士卒帮助百姓修复被战火损毁的房屋;他听到士子们慷慨激昂地讨论着周天子“民贵君轻”的理念,也听到老农絮叨着对新政“三年免税”的期盼与对未来的些许不安。这一切,与他所熟悉的楚国,与他理想中勾勒的图景,既有重叠,又有巨大的差异。
这一日,屈原信步来到临淄城内正在施工的一处水利渠畔。许多面色黝黑的民夫正在周军士卒的监督(或者说协助)下,清理淤泥,加固堤岸。令屈原注意的是,民夫中除了齐人,竟还有不少穿着楚地服饰、面带菜色的流民。
他走近一位坐在渠边歇息、擦拭汗水的楚人老丈,用熟悉的楚音问道:“老丈,听口音是郢都人士?何以至此做工?”
那老丈抬头,见屈原气度不凡,却态度温和,便叹了口气道:“先生是楚人?唉,别提了。家里几亩薄田,都被封君老爷的家仆强占了去,告官无门,活不下去啦。听说这边周天子占了齐地,正在修水利,管饭吃,还有工钱拿,就跟着同乡跑过来了。好歹……有条活路。”
屈原心中一痛,追问道:“可我听闻,国内大司马正在推行新政,查处不法,均分田地,老丈为何不等等看?”
老丈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乃至嘲弄的笑容:“新政?先生是说屈大夫的新政吧?哎,是好是坏,我们小民不知道。只晓得郢都城里老爷们打得厉害,今天说屈大夫是忠臣,明天又说他是国贼。我们等不起啊,再等,一家人就饿死了。在这里,虽然辛苦,但每天能见到粮食,能拿到几个钱,心里踏实。”
老丈的话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屈原心上。他理想中惠及万民的改革,在现实的残酷和旧势力的阻挠下,竟未能及时泽及这些最需要帮助的子民,反而迫使他们背井离乡,在敌国寻找生机。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屈原回头,只见姬延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也来到了渠边。他未着冕服,只是一身简便的玄色常服,正与负责督造水利的官员交谈,询问工程进度、民夫伙食和工钱发放情况,语气平和,却问得极为细致。
姬延也看到了屈原,他并未惊讶,只是对官员又嘱咐了几句,便缓步走了过来。侍卫们默契地散开一段距离警戒。
“屈子连日观览,不知对这临淄新城,有何见教?”姬延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地看着屈原。
屈原沉默片刻,指着渠中劳作的民夫,尤其是那些楚人,声音有些沙哑:“陛下看到了吗?那些,本是我楚国之民。”
姬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淡淡道:“朕看到了。但他们更是‘民’。在楚,他们是失地流离之民;在周,他们是修渠筑坝,以劳力换取生计之民。民无定所,择良木而栖。非其背弃宗国,乃宗国先弃其民。”
这话语尖锐如刀,屈原脸色白了白,却无法反驳。他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陛下以利诱之,以威慑之,固然可收一时之效。然则,陛下如何能保证,今日之新政,他日不会成为盘剥百姓之新枷锁?如何能保证,今日之‘仁政’,非为他日更高赋税、更多徭役之铺垫?”
这是直指根本的诘问,关乎政权本质与承诺的可信度。
姬延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屈子可知,为何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屈原一怔。
姬延继续道:“因流水变动不居,户枢运转不息。治国亦然。朕无法向屈子保证千百年后之事,朕所能做者,便是立下规矩,让这水能流动,让这枢能运转。均田令、减赋策、兴水利、办太学、严吏治……这些便是规矩。规矩立下,便有迹可循,有道可依。纵然后世子孙不肖,欲盘剥百姓,也需先坏此规矩。而坏规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会有人依据旧制反抗,会有史官秉笔直书。这,或许比寄望于一二明君贤相的心性,更为可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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