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暗（1/2）

暗尘赋

夫暗者，天地之幽魄，阴阳之匿精也。非昼之烬，非夜之胎，乃乾坤未判之鸿蒙，日月沉冥之渊薮。昔盘古挥斧，清浊分张，轻清者上浮为天，重浊者下凝为地，而明暗相形，方有晨昏之序。然暗之存也，非独以晦为质，更藏万化之玄机，蕴百物之幽情。其色玄玄，若太初之混沌；其形渺渺，似无象之真如。揽之不得，抚之无痕，入于隙则隙满，藏于隅则隅塞。世间万物，生于明而长于暗，荣于昼而憩于夜，故暗非明之敌，实乃明之侣也。

余尝独步荒郊，值薄暮冥冥，夕阳坠于西山之麓，残霞散于东天之际。飞鸟归巢，啾啾之声渐寂；走兽入穴，踽踽之影渐泯。四顾苍茫，唯余孤影，与暗相拥。初时，暮色如纱，轻笼远树，蝉鸣未歇，蛙鼓初喧。俄而，月隐星沉，乌云蔽空，天地骤合，如入墨池。风过林梢，簌簌作响，疑为鬼魅之私语；叶摇枝颤，影影绰绰，恍若魑魅之潜行。足下苔滑，湿露沾衣，寒侵骨髓，不禁瑟瑟。然凝神静立，久之则心渐安，意渐平。盖暗之境，能祛尘俗之扰，能涤烦忧之累。白日里，车马喧阗，人声鼎沸，名缰利锁，缠缚身心，欲求片刻之宁而不可得。及乎夜阑人静，万籁俱寂，暗如慈母之怀，拥我入内，使我忘宠辱，弃得失，返璞归真，复我本初。

忆昔庄周梦蝶，栩栩然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蝶欤，蝶之梦为周欤。其梦也，生于暗，成于暗，醒于明。若无夜之暗，何有梦之幻？若无梦之幻，何有悟之深？故暗者，梦之媒也，悟之阶也。又思屈子行吟，泽畔憔悴，披发行吟，上下求索。其心之苦，其志之洁，非明所能表，唯暗能知之。当是时，月黑风高，江涛汹涌，孤臣孽子，涕泗横流。暗之苍苍，覆其形影；暗之沉沉，藏其悲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彼黯者夜，曷其有穷？屈子怀沙，投江而死，其魂不散，化为湘水之神，遨游于暗波之上，啸歌于冷月之下。此非暗之庇佑欤？非暗之慰藉欤？

又念及古之隐士，多遁于深山密林，结庐于岩畔泉边。或凿石为室，或编茅为屋，昼则躬耕陇亩，夜则燃藜读书。青灯一盏，照破昏暝；黄卷数帙，悟彻玄微。窗外松涛阵阵，檐下竹影萧萧。暗入轩窗，与书香相融；风穿户牖，与琴音相和。陶令采菊东篱，悠然见南山，其见也，非独见山之形，更见山之暗，见暗中山之幽韵。王右军兰亭雅集，虽在暮春之初，惠风和畅，然曲水流觞之际，亦有树荫之暗，映于杯酒之间，添其雅趣。故隐士之乐，非乐明之绚烂，实乐暗之清幽。

夫暗之种类，亦繁矣哉。有幽室之暗，牖窗紧闭，帘幕低垂，烛光摇曳，影动壁间。其暗也，温而暖，静而安，宜于思，宜于眠。有深山之暗，林深树密，藤萝纠葛，日光不透，月华难入。其暗也，寒而冽，寂而寥，宜于隐，宜于修。有长夜之暗，星沉月落，夜色如漆，万籁无声，四野茫茫。其暗也，广而阔，悠而久，宜于悟，宜于梦。有人心之暗，城府深沉，心机叵测，笑里藏刀，绵里裹针。其暗也，险而恶，阴而毒，宜于戒，宜于防。此四者，或善或恶，或美或丑，皆为暗之属。然人心之暗，非天之过，乃人之罪也。天地之暗，纯而粹；人心之暗，杂而浊。故君子当法天地之暗，以养其浩然之气；戒人心之暗，以涤其奸邪之念。

余幼时，尝畏暗如虎。每至夜分，必掩门闭户，燃烛持灯，不敢稍离。若灯灭，则瑟缩于床，蒙头而卧，闻风声则以为鬼至，听虫鸣则以为怪来。及长，读圣贤之书，悟阴阳之理，方知暗非可怖，实乃可爱。盖明者，显也，露也，易为人窥；暗者，隐也，藏也，易使人思。明如镜，照见万物之表；暗如潭，深探万物之里。表易见，里难知，故欲知万物之真，必入暗之境。

昔者，孔子周游列国，厄于陈蔡，绝粮七日，弟子饥馁，莫能兴。然孔子弦歌不辍，讲诵不衰。其时，居处之暗，饮食之缺，忧患之深，莫甚于斯。然孔子安之若素，不改其乐。盖其心有明烛，照破长夜之暗；其志有磐石，抵住乱世之波。故暗之困，不能挫其志；穷之厄，不能夺其心。此非暗之益欤？非暗之砺欤？

又有苏武牧羊，北海之滨，冰天雪地，荒漠千里。杖汉节而牧羊，卧冰雪而眠，渴饮雪，饥吞毡，一十九年，不离不弃。其间，长夜漫漫，寒月皎皎，孤灯一盏，伴其寂寥。暗之漫漫，磨其筋骨；暗之悠悠，坚其节操。及还汉都，须发尽白，而节旄未落，忠心不渝。此非暗之功欤？非暗之德欤？

余尝登高楼，望夜色之苍茫。遥想秦汉之宫，魏晋之阙，皆已湮没于暗尘之中。昔日之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今日之断壁残垣，衰草寒烟。暗之流也，洗尽铅华，剥去粉饰，使繁华归于沉寂，使喧嚣归于宁静。秦皇汉武，雄才大略，欲求长生不老，欲建万世基业，然终为暗之俘虏，埋于黄土之下，与草木同朽。唐宗宋祖，文采风流，武功盖世，然亦逃不脱暗之罗网，逝于光阴之河，与日月同寂。故暗者，时光之刃也，能削平五岳之峻；暗者，岁月之尘也，能掩埋四海之波。

然暗亦非永恒。鸡鸣则天晓，日出则暗消。明来暗去，暗来明往，此乃天地之常道，阴阳之循环。无永恒之明，亦无永恒之暗。明极则生暗，暗极则生明，此乃物极必反之理。故明与暗，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构成此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余立于楼头，良久不语。夜风拂面，凉意袭人。远处灯火点点，如繁星坠落人间；近处虫声唧唧，似天籁奏响耳畔。暗之境，已非初时之晦，而渐有晨光熹微之兆。东方之天，已现鱼肚之色，残月西斜，晨星隐退。须臾，旭日东升，霞光万道，普照大地。万物复苏，生机勃勃。鸟雀欢鸣，于枝头跳跃；蜂蝶翩跹，于花间飞舞。暗悄然隐去，如谦谦君子，功成身退，不居其功，不恃其能。

余默然良久，忽有所悟。暗者，非独为夜之象，亦为心之境也。心明则暗亦明，心暗则明亦暗。故君子当修其心，养其性，使心有明灯一盏，照破内外之暗。内则去私欲之暗，存天理之明；外则辨善恶之暗，守是非之明。如此，则虽处暗室之中，亦如沐春风；虽居长夜之际，亦如见朝阳。

然余虽有悟，终不能免俗。每至夜阑人静，独处一室，仍喜暗之环抱。盖暗之温柔，暗之静谧，非明所能及。明者，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过于喧嚣；暗者，如清茶淡酒，疏梅瘦竹，过于清幽。喧嚣者易倦，清幽者易安。故余愿常伴暗之侧，听暗之语，悟暗之理，以度此浮生。

夫天地之大，宇宙之广，明与暗相生相息，永无穷尽。余之生也，如沧海之一粟，如朝露之一滴，生于明而归于暗，荣于昼而寂于夜。然余之魂也，将随暗而存，随月而游，随星而耀，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

今作此赋，以咏暗之德，以抒暗之情。辞曰：

玄玄之暗，天地之藏。

涵育万物，滋养八荒。

非明之敌，乃明之裳。

入我肺腑，慰我肝肠。

长夜漫漫，孤影彷徨。

与暗为友，与月同床。

弃我荣辱，释我忧伤。

归彼本真，返彼洪荒。

明来暗去，天道无常。

暗来明往，日月其昌。

我心向暗，如蛾向光。

永伴斯暗，地久天长。

时维季秋，岁在癸卯，余独坐于寒窗之下，灯影幢幢，雨声淅沥。窗外芭蕉，叶叶生愁；阶前梧叶，片片含悲。暗入书斋，与笔墨相融；风穿纸窗，与叹息相和。感暗之德，作此长赋，凡万余言，聊以寄怀。

暗尘赋

天既昏，日匿于西山之隈，月未升于东溟之浦，四野惟暗，如浸墨池，漫漶无边界。风敛其迹，云垂其翼，鸟兽匿影，草木缄声，惟暗气氤氲，自穹窿而下，覆载天地，裹束八荒。行人息足，归鸟投林，孤村落日之余晖尽褪，寒塘渡鹤之残响渐消，惟暗色沉沉，漫过青石板路之苔痕，漫过朱漆大门之铜环，漫过断壁残垣之蛛网，漫过天涯游子之鬓丝，无往而不届，无物而不笼。

余独倚危楼，望断天涯路，惟见暗雾横空，迷蒙千里。念昔年春日，与君同游洛水之滨，柳丝拂面，花影撩人，那时日光灼灼，照见君眉间星子，照见妾鬓上芳华。而今星移斗转，岁华暗换，洛水依旧东流，柳丝依旧依依，惟君踪迹杳然，如沉于暗渊，寻之不见，唤之不闻。暗风穿帘，吹寒袖底，忆及往昔笑语，如在耳畔，却又模糊似雾，抓之不得，留之不住。忽焉泪下，湿我青衫，泪滴坠于阶前，碎作暗珠，与夜色相融，难分彼此。

步下危楼，踽踽独行于古巷。巷陌深深，暗如永夜，墙垣斑驳，爬满枯藤，藤叶枯黄，在暗风中微颤，似泣似诉。脚下石板，凹凸不平，刻满岁月之痕，每一步踏下，都似叩击时光之门，回响在暗巷之中，凄清而寂寥。偶有流萤，自草丛间飞起，点点微光，在暗幕中闪烁，如君昔年眼中之星辰，转瞬即逝，徒增怅惘。“腐草为萤，其光微弱”，古人之言，诚不我欺，这般微光，怎能照破这漫天暗色？怎能唤回那远去之人？萤光渐灭，暗巷复归沉寂，惟余脚步声，与心跳相和，在暗夜里辗转，如一曲无韵之哀歌。

行至古寺，寺门虚掩，暗香浮动，是檐下桂树之残芳。推扉而入，殿宇巍峨，佛像庄严，然暗影重重，遮蔽金容，惟供桌上残烛，摇曳欲灭，微光如豆，照见案前经卷，字迹模糊，似隐似现。寺僧已眠，禅房寂寂，惟闻钟磬之声，断断续续，自钟楼传来，敲碎暗夜之静谧，敲乱人心之思绪。“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昔年张继泊舟江渚，听钟声而感怀，今日余立古寺之中，听钟声而断肠。钟声暗哑，如诉平生不得志，如叹世事无常，如悲聚散离合，每一声都似重锤，击在心头，痛不可言。

绕殿而行，至后院，见一池秋水，暗如镜面，倒映疏星点点，黯淡无光。池边老桂，落英缤纷，暗黄的花瓣，飘落在水面，随波逐流，如逐客之漂泊，如离人之无依。忆昔年与君在此赏月，月华如练，洒在池面，波光粼粼，君执妾手，言此生不负，如今月华依旧，君已不在，惟余一池暗水，映我孤影，形单影只。“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易安词句，道尽此时心绪，相思如暗潮，汹涌而来，淹没肺腑，窒息难当。

登钟楼，凭栏远眺，暗雾更浓，漫山遍野，如裹素缟。远山如黛，隐于暗雾之中，若隐若现，似美人蹙眉，含愁带怨。近水如绸，暗波涌动，似诉无尽哀肠。天地间，惟暗是主，惟愁是客，暗与愁相融，织成一张巨网，将我困于其中，挣之不脱，逃之不得。念人生如寄，岁月如流，悲欢离合，皆如暗尘，聚散无常。昔日之繁华，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今日之孤寂，如暗夜漫长，无边无际。

忽闻孤雁哀鸣，自暗空中掠过，声嘶力竭，似在寻觅同伴，似在诉说凄凉。雁南飞，何时归？君远去，何时还？孤雁尚且有归期，君却杳无音讯，如沉于暗海，永无归期。“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李颀之诗，字字泣血，道尽天涯游子之辛酸，亦道尽思妇之愁苦。孤雁渐远，哀鸣渐消，暗空中复归沉寂，惟余风声，呜咽如泣，似为我悲，似为君叹。

下钟楼，返古巷，夜色更浓，暗色更深。巷中青苔，湿滑如油，每一步都似踏在愁绪之上，小心翼翼，却依旧难免跌倒。暗风吹来，卷起地上落叶，旋舞于暗巷之中，如幽灵般飘忽，似在嘲笑我的痴傻，似在怜悯我的孤苦。落叶归根，而我漂泊无依，君亦不知所踪，这般境遇，怎不令人泪下？

归至危楼，推窗望月，月已升矣，然月色黯淡，如蒙尘之镜，难照人心。暗云遮月，时隐时现，似美人含颦，似离人垂泪。“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东坡居士之词，豁达中带着无奈，然我非东坡，不能豁达，惟有无尽之愁绪，如暗雾弥漫，挥之不去。

灯下独坐，展纸研墨，欲写相思，然笔重千钧，难落一字。暗泪滴于纸上，晕开墨迹，如愁绪蔓延，无边无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易安之语，如为我量身而作，相思之苦，莫过于此。昔日与君唱和，诗词唱答，何等惬意，如今孤灯只影，形影相吊，纵有千言万语，亦无人可诉，惟付之于暗夜，付之于笔墨，付之于无尽之思念。

念君之音容，如在目前，然伸手触摸，惟触得一片暗凉，空无一物。君之笑靥，如春日之花，明媚动人，如今却暗于岁月之尘埃，难觅其踪；君之话语，如夏日之风，温柔拂面，如今却暗于时空之阻隔，难闻其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之诗，道尽物是人非之感慨，今日我之境遇，与崔护何异？桃花依旧，人面已非，暗愁如潮，汹涌而来，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