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暗（2/2）
窗外暗风渐紧，吹得窗棂作响，似有故人来，然启窗而望，惟见暗雾弥漫，空无一人。怅然若失，倚窗而立，直至天明。东方既白，暗色渐退，然心中之暗，却如顽石，坚不可摧，如古井，深不见底。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繁华落尽，终归于暗。昔日之荣光，今日之孤寂，皆如暗尘，聚散无常。然相思之苦，却如暗夜之星辰，虽微弱而不灭，如暗巷之萤火，虽短暂而不息。惟愿君在天涯，安好无恙，纵使相见无期，纵使思念无尽，亦愿这暗夜之愁绪，能化作一缕清风，捎去我之牵挂，化作一滴甘露，滋润君之心田。
暗尘漫漫，愁绪绵绵，此生长夜，何时方旦？惟以笔为剑，以墨为泪，书写这无尽之暗，无尽之愁，聊以慰藉孤苦之心，稍解相思之痛。然笔尽墨干，愁绪依旧，暗夜依旧，此生茫茫，不知何往，惟在暗尘之中，独自徘徊，独自感伤，直至生命之尽头，与暗尘相融，归于永恒之寂。
风又起，暗雾复浓，漫过危楼，漫过古巷，漫过古寺，漫过秋水，漫过我之鬓发，漫过我之心头。暗啊暗，你是岁月之尘埃，你是相思之枷锁，你是人生之常态，你是永恒之归宿。我与你相伴，我与你相拥，在这暗尘之中，诉说无尽之哀婉，书写无尽之凄凉，直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暗尘依旧，愁绪依旧，我亦依旧，在暗夜之中，独自沉沦，独自感伤。
念及往昔，如在暗镜之中，模糊而遥远；思及未来，如在暗途之上，迷茫而未知。惟今夕何夕，暗雾沉沉，愁肠百结，泪落千行。“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易安之叹，穿越千年，与我共鸣，道尽这暗尘之中，无尽之悲怆，无尽之凄凉。
暗风吹过，烛火摇曳，光影明暗交错，如人生之悲欢离合。我将这暗尘之愁，这相思之苦，一一诉诸笔端，字里行间，尽是泪痕，尽是怅惘。愿这文字，能穿越暗夜，抵达君之窗前，让君知晓，在这遥远的暗尘之中，有一人，始终为你牵挂，始终为你感伤，始终在暗夜之中，等待你的归来，哪怕青丝染霜，哪怕岁月沧桑，哪怕永无归期，亦无怨无悔，直至生命之终结，与暗尘共存，与愁绪相伴，永坠这无休无止的暗夜之殇。
夜色更深，暗雾更浓，我依旧独坐灯下，笔不停挥，墨不停流，书写这一万字的暗尘之赋，书写这无尽的相思之苦，书写这人生的孤寂之殇。暗啊暗，你是我此生无法摆脱的宿命，你是我此生无法化解的愁绪，你是我此生无法磨灭的记忆。我与你不离不弃，我与你生死相依，在这暗尘之中，直至永恒。
暗赋
鸿蒙初辟，清浊自分，轻清者上浮为天，重浊者下凝为地。而天地之间，自有幽昧之域，名曰“暗”。暗非纯黑，亦非无光，乃阴阳相轧之隙，晨昏交替之痕，草木栖迟之隅，人心藏隐之渊。昔屈子行吟泽畔，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之际，几度临于暗昧之境；宋玉作《九辩》，哀“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萧瑟之景，无非暗风暗雨暗叶暗枝。此暗者，非独蔽目之障，实为扰心之祟，古来骚人墨客，多为其所困，而余今日，亦效颦前贤，铺陈此篇，聊寄幽怀。
夫暗之生于天者，或为云霾蔽日，或为夜漏深沉。当夫白日西颓，金乌匿影，玉兔未升，六合之间，唯余溟蒙。西山之颠，残阳如血，渐次没于峰峦之后，先是霞光万道，染紫叠红，俄而紫消红褪，暝色四合。远岫隐其形，近树失其态，飞鸟归巢，噤其啁啾；走兽入穴，敛其蹄爪。天苍苍而垂暮，地茫茫而含晦，此时之暗，如巨幕垂空，笼四野八荒，莫能遁形。若夫阴云密布，霪雨霏霏，连月不开，白日如昏，咫尺之间，不辨人面。檐溜滴沥，如泣如诉；窗棂黯淡，若愁若怨。阶前之苔，青碧滋长，承暗露之濡湿；庭中之草，萎靡低垂，沐暗风之凄寒。此天之暗也，或缓或急，或浓或淡，缓则如美人蹙眉，含愁脉脉；急则如壮士扼腕，怒气冲冲；浓则如墨沉砚池，稠不可解；淡则如纱覆镜台，朦朦胧胧。昔陶公东篱采菊，见“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夕佳之景，半是明霞，半是暗霭；王摩诘独坐幽篁，叹“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此深林之幽，全赖暗枝暗叶，遮天蔽日，方得人不知之境。
夫暗之生于地者，或为岩岫之穴，或为林莽之丛。岩岫之穴，窈然而深，入之者，初则微光依稀，渐则暗无天日。石乳下垂，如鬼怪之形；石笋上生，似妖魔之状。阴风飒飒，自穴底而出，触之者寒彻骨髓；水滴叮咚，从穴顶而降，听之者心摧肝裂。昔蜀之五丁开山，遇大蛇入穴，五丁曳之，山崩地裂，而其穴之暗，曾令五丁心悸；秦之始皇筑陵，穿三泉之下，锢以铜铁，其地宫之暗，至今犹令人遐想。林莽之丛，蓊郁而密，藤萝纠葛，荆棘丛生。日光穿林隙而下，碎如星点，不能遍及。林间之草，高及人肩，叶叶相覆，枝枝相交，风过而叶鸣，如鬼语喁喁；月出而影摇，似魅形躅躅。虎狼藏于其间，伺人畜而袭；狐兔隐于其内，避鹰隼而逃。此之地之暗也，或险或幽，或静或嚣，险则如临深渊，步步惊魂；幽则如处空谷，声声泣泪；静则如死域沉沉，万籁俱寂；嚣则如乱蜂聒耳，百虫齐鸣。昔屈子放于江南，行于山泽之间，见“榛薄之中，幽人独处”，此幽人所处，必是暗林暗谷，方得独处之幽；柳子厚谪居永州，作《小石潭记》，记“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此篁竹之密，必是暗枝暗叶，遮其形迹，方有闻声而不见景之妙。
夫暗之生于人者，或为眉宇之愁，或为肺腑之怨。人生于世，喜怒哀乐，嗔痴爱恨，七情六欲，缠缚不休。而暗者，常随愁怨而生，伴忧思而长。当夫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壮志凌云，此时之心，如晴空万里，无半点暗翳；及至岁月流转，世事磋磨，或遭谗言构陷，或遇功名蹭蹬，或逢生离死别，或罹贫病交加，于是眉间锁黛，心底生阴，此暗便如蛛丝结网，层层密布，难以扫除。昔司马子长遭李陵之祸，被处以宫刑，幽于缧绁之中，此时之心，暗如长夜，不见光明，然其发愤着书，成《史记》之煌煌巨着，盖以笔锋扫心底之暗，以墨汁涤胸中之翳；李太白怀才不遇，浪迹天涯，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此不得出之愤，便是心底之暗，蔽其青云之志，扰其旷达之怀。更有闺中少妇，思夫远征，倚楼而望，望穿秋水，秋水茫茫，暗波粼粼。“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此斜晖之暗，映其肠断之愁；“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此夜雨之暗，衬其归期之盼。此人心之暗也，或浓或淡，或久或暂，浓则如烈酒烧心，痛彻肺腑；淡则如清茶留涩，萦绕舌尖；久则如陈年老垢，附着难去；暂则如骤雨打萍，转瞬即逝。
盖闻天地之道，阴阳相济，明暗相生。无日之明，则无夜之暗；无昼之喧，则无宵之寂。然世人多喜明而恶暗，慕昼而厌夜，何也？明则万物昭彰，见其妍媸美丑，人心安之；暗则万象隐晦，惑其是非真伪，人心惑之。殊不知，暗亦有暗之妙，暗亦有暗之趣。暗夜之中，繁星点点，明月皎皎，“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此夜色之暗，何其清雅；深林之内，古木参天，清泉石上流，“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林泉之暗，何其幽静；人心之内，愁思缕缕，幽怀脉脉，“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此相思之暗，何其缠绵。
然余今日之咏暗，非赞暗之妙，实叹暗之扰。忆昔总角之年，居于故园，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此归有光之言，亦是余之心。昔时与伊人携手，漫步于枇杷树下，春日赏花，夏日纳凉，秋日摘果，冬日踏雪，彼时之景，明如白昼，暖如阳春，何来半点暗翳？及至伊人远逝，枇杷树依旧，而人事已非。春日花开，不见伊人共赏；夏日叶茂，不见伊人同坐；秋日果熟，不见伊人共食；冬日雪落，不见伊人同行。于是枇杷树下，日日夜夜，暗风习习，暗叶萧萧，暗月皎皎，暗蛩唧唧。风过叶鸣，如伊人之泣；月照树影，如伊人之姿；蛩声唧唧，如伊人之语。此暗，缠于树，绕于庭，入于室，侵于心，挥之不去，拂之还来。
又忆昔年游学，客居他乡，孤身一人，形影相吊。时值深秋，木叶尽脱，寒雨连绵，陋室之中，一灯如豆。灯下读书，书页泛黄，字迹模糊，窗外雨声淅沥，如泣如诉。时而风卷残叶，叩击窗棂，其声瑟瑟，如鬼魅之扰；时而寒鸦夜啼，声彻四野，其音凄凄，如怨妇之泣。此时陋室之内，暗如漆桶，唯有孤灯一点，映吾之影，影随灯动，忽长忽短，忽明忽暗，如吾之心，忽喜忽悲，忽起忽落。灯下思亲，亲在万里之外，音容渺茫，唯余梦中相见；灯下思友，友在天涯之远，音讯隔绝，唯余尺素难传。此暗，生于室，入于耳，动于心，令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更有甚者，仕途蹭蹬，功名无望。昔年寒窗苦读，十年磨一剑，冀望一朝金榜题名，光耀门楣。然科场之上，屡战屡败，或因文章不合时宜，或因权贵从中作梗。每至放榜之日，挤于人群之中，望榜上之名，密密麻麻，不见吾姓吾名，此时之心，如坠冰窟，暗无天日。归途中，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映吾之影，瘦骨嶙峋；秋风萧瑟，落叶纷飞，打吾之衣，寒意刺骨。路人之欢声笑语，如针如刺，刺吾之耳；邻人之冷眼热嘲，如刀如剑，割吾之心。于是闭门谢客，独处一室，暗壁孤灯，愁眉紧锁。思吾之生，俯仰一世，上不能报父母之恩，下不能立儿女之业，中不能遂青云之志，如此之生，与草木同腐，与蝼蚁何异？此暗，生于心，藏于肺，蚀于骨，令人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夫暗之为物，无形无质，却能蔽日月之光，迷山川之景，扰人心之绪。它能使繁花凋零，绿草枯萎；能使壮士气短，英雄泪垂；能使闺妇断肠，征人断魂。它如影随形，如蛆附骨，你越想摆脱，它越缠得紧；你越想逃避，它越追得急。你以明烛照之，它便隐于烛影之后；你以利剑斩之，它便化于剑锋之下。它是天地之戾气，是人心之魔障，是岁月之尘埃，是生命之隐痛。
忆昔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周醒后，惘然若失，此惘然之境，便是暗之境也，分不清梦与醒，辨不明虚与实。又忆昔阮籍猖狂，穷途而哭，哭的是世道之暗，人心之暗，哭的是壮志难酬，报国无门。此哭，是哭暗之难破，哭明之难寻。
今日吾作此篇，洋洋万言，无非诉暗之苦，叹暗之愁。窗外天色已晚，暗风又起，吹得窗棂作响，吹得孤灯摇曳。灯影之下，吾之身影，忽明忽暗，一如吾之心，忽喜忽悲。不知今夜之暗，何时可尽；不知心底之暗，何日可消。唯愿明日晨起，旭日东升，霞光万道，驱散此天地之暗，涤荡此人心之暗。然，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吾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只怕明日依旧，暗风依旧，暗雨依旧，暗愁依旧。
罢罢罢，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纵然暗无天日，吾亦当怀瑾握瑜，守吾之节；纵然前路漫漫，吾亦当披荆斩棘，行吾之道。只是今夜，此暗难消，此愁难解，唯有铺纸研墨，再书此暗，再诉此愁。墨已尽，纸已穷，言已竭，而愁未穷，暗未消。噫吁嚱，悲夫暗哉！痛夫暗哉！
暗尘赋
天既暝，日既匿，星月潜辉，山川失色，四野沉冥，万象入晦。此天地之暗也，非独昏黑之谓，乃藏幽隐之秘，蓄寂寥之思，笼千古之愁，凝百代之怨。昔屈子行吟泽畔，望高阳之杳茫，叹溷浊之蔽明，其心之暗，甚于长夜；宋玉悲秋，睹草木之摇落，感霜露之凄清，其怀之暗，堪比寒云。盖暗者，非徒目之所及，亦心之所感也。目之暗，不过咫尺之迷；心之暗，却是万里之隔。
夫暗之初生，始于日脚西颓，烟霞散尽。遥岑远黛，渐失其青苍之质；平芜浅草，顿隐其翠嫩之姿。残阳一缕，恋恋不舍于西山之颠，终被暮霭吞啮，杳无踪迹。于是晚风渐起，吹皱寒塘之水，水纹暗涌，如愁人之眉黛，蹙蹙不休。归鸟数声，啼破空林之寂，鸣声渐杳，似离人之呜咽，凄凄不绝。岸芷汀兰，敛其芳馨之韵；鸣蛩络纬，藏其凄切之音。渔火几点，摇曳于江枫渔火之间，微光如豆，照不破沉沉夜色；牧笛一声，飘散于寒山瘦水之际，余音绕梁，唤不回渺渺残阳。
继而夜幕四合，乾坤一统于玄黑。天似穹庐，笼四野之茫茫；地如缯幕，覆八荒之沉沉。星斗虽繁，却被浮云遮掩，微光难透；月华纵洁，终遭薄雾迷蒙，清辉不洒。旷野无人，唯闻风穿衰柳，簌簌如泣；荒村寂寂，但见萤飞衰草，点点如愁。时有寒鸦，栖于枯槐之杪，哑哑数声，更添寂寥；或有孤雁，唳于长空之上，哀哀几响，愈增凄楚。观夫山川草木，皆入冥蒙：山则嵯峨而隐其形，唯见黛色沉沉，如卧龙之蛰伏；水则潺湲而匿其态，但闻涛声隐隐，如怨妇之啜泣。岩岫之侧，狐兔潜踪，畏此长夜之漫漫；林莽之中，虎狼敛迹，怯此幽冥之森森。
若夫幽室之暗，则更甚于郊野。寒窗紧闭，疏帘低垂，一灯如豆，影摇壁上，状若鬼魅；四壁萧然，尘生琴案，墨凝砚池，形同枯槁。阶前青苔，积雨之后，绿痕暗涨，如泪渍之斑斑；窗下蛛网，经风之余，素丝密结，似愁绪之缕缕。独处其中，万籁俱寂，唯闻心脉之跳动，声声如诉，诉尽平生之坎坷；孤影自怜，百感交集，唯有思绪之纷飞，丝丝若缕，缕出前世之迷茫。忆昔年少，意气风发，曾欲挟长剑以凌云，揽明月以入怀，誓要上冲九霄，下凌五岳，何等壮哉！而今老大，尘心消磨，徒剩残躯以对影，抚孤琴以寄傲，空叹壮志成空，豪情化水，何等悲哉！昔日朱门，今成荒冢，白骨累累，埋不尽生前之繁华；当年红袖，已作枯骨，芳魂渺渺，带不走死后之寂寞。想那秦宫汉阙，今何在哉？不过断壁残垣，埋没于荒烟蔓草之间；金戈铁马，今安在哉？不过寒沙冷月，沉寂于西风古道之上。盛衰荣辱，不过弹指之间；生老病死，无非转瞬之际。念及于此，心愈沉，思愈乱，如坠五里雾中，茫茫不知所往；情愈伤，意愈冷，似入百丈冰窟，凛凛不觉其温。
又若夜雨之夕，暗气愈浓。细雨霏霏，敲打着寒窗疏竹，淅淅沥沥，如离人之泪，点点滴滴，滴碎心头之梦；寒风飒飒，吹拂着败叶残花，萧萧瑟瑟，似孤客之叹，声声句句，叹尽尘外之愁。灯影昏黄，被雨丝打湿，微光摇曳，欲灭还明；炉烟袅袅，被风势吹散，轻烟缭绕，似有若无。展卷难读，墨痕被湿气晕染，字迹模糊，如隔世之符谶；横琴不弹，弦索被寒意侵凌，琴音嘶哑，似断肠之悲歌。忆当年，西窗剪烛，共话巴山夜雨，何等温馨；叹今日，孤灯只影，独听潇湘夜雨，何等凄凉。昔时燕子，今归何处？空巢寂寂，唯余蛛网尘封；旧日桃花，今落何方？芳径萋萋，只剩苔痕绿遍。思往事，如在目前，历历皆成幻影；念故人，如隔云端，遥遥难觅音容。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易安之词，道尽此夜之暗，此夜之愁也。
夫暗之境，最易牵动人之幽思。昔者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此心之暗，在于物我两忘；阮籍猖狂，穷途而哭，恸哭而返，此心之暗，在于世事难料。陈子昂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其心之暗，是为知音难觅；李太白游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其心之暗，是为知己难求。盖人心之暗，多起于失意之时，落魄之际。怀才不遇，则怨天之不公，恨地之不仁，心灰意冷，如坠长夜；报国无门，则叹时之不遇，悲运之不济，万念俱灰，似入幽冥。于是或托酒以自遣，举杯消愁愁更愁；或寄情于山水，看山望水水添忧。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山横望眼，积成万古愁。
且夫暗者，亦有其独特之韵。非暗，则无以显星月之明；非暗，则无以彰灯火之亮。暗夜之中，星月皎洁，愈见其清辉之可爱；灯火荧煌，更显其温暖之可亲。若无暗夜之衬托，星月不过寻常之天体，灯火不过凡俗之微光。恰如人之悲欢，若无悲之衬托，欢亦不觉其喜；若无离之铺垫，合亦不觉其甜。暗之美，在于含蓄，在于朦胧，在于藏而不露。远山如黛，隐于薄雾之中，更显其妩媚；秋水如镜，匿于夜色之下，更添其清幽。梅开暗夜，暗香浮动，不与群芳争艳，自是冰清玉洁；雪落寒夜，素色漫天，不与百花斗俏，本是玉骨冰心。此等之美，唯在暗中方能得见，唯在静中方能领悟。
然世人多喜明而恶暗，趋光而避晦。殊不知明极则暗生，光尽则黑至，此乃天地之常理，阴阳之循环。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物盛则衰，此乃自然之规律，世事之无常。何必憎暗而喜明，厌黑而好白？暗非恶也，不过是天地之一种形态；黑非凶也，不过是阴阳之一种变化。人处暗时，当静心以观物，敛性以修身，不必怨天尤人，不必自怨自艾。暗夜漫漫，终有破晓之时；寒冬凛凛，必有迎春之日。正如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盖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处暗之时，正是磨砺心性之际；守黑之日，亦是积蓄力量之期。
奈何世人多为浮名所累，为虚利所驱，心为物役，性为情牵，身处明时，反觉其暗；心藏阴霾，不见其光。于是追名逐利，日夜奔波，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利欲熏心，终落得身败名裂。殊不知明于外者，往往暗于内；炫于众者，常常陋于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比比皆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者，不胜枚举。此等人之心，才是真正的暗，暗如深渊，不见底；暗如古井，不见波。纵使身处光天化日之下，其心亦如在幽冥地府之中，永无光明之日。
余尝于暗夜独坐，观窗外之星月，听阶前之风雨，思古今之兴衰，感人生之浮沉。忽觉天地之暗，不过是表象；人心之暗，才是根源。若人心向明，则纵使身处暗夜，亦有光明之照；若人心向暗，则纵使身处白昼，亦如长夜之昏。所谓“心灯一盏，照亮大千”，此之谓也。然心灯易灭，心魔易生，一念之差，便可坠入黑暗之渊；一步之错，即可踏上不归之路。故君子当慎独，当自省，时时擦拭心灯，勿使尘埃蒙蔽；刻刻警醒己身，勿使心魔滋生。
夜色渐深，寒蛩不语，孤灯欲灭。余倚窗而立，观暗夜之茫茫，思人生之渺渺。感天地之悠悠，叹岁月之匆匆。不觉东方既白，启明星出，微光一缕，刺破沉沉夜色。远山渐显其形，近水渐露其态。然余心之暗，却未因晨光之至而消散。盖此暗非目之暗，乃心之暗也。心之暗，源于思之深，愁之切。思愈深，心愈沉；愁愈切，意愈冷。此暗，非关风月，非关名利，只关乎一段尘封之往事，一缕难断之幽思。
昔年杨柳依依，曾折一枝相送；今日雨雪霏霏，却无片语归来。望断天涯之路，不见归人踪影；听遍海角之音，难觅故旧声息。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几度东风，几度西风，唯有此暗，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拂之又来。如影随形，如茧缚身，挣之不脱，破之不能。想那三生石上，刻下的是谁的名字？奈何桥边，喝下的是谁的孟婆汤？忘川河畔，徘徊的是谁的身影？彼岸花开，见证的是谁的离别？
思至此，不觉泪湿青衫，心如刀绞。窗外晨光熹微，鸟语啁啾，一派生机盎然。然余心之中，却是暗潮汹涌，愁云密布。此暗，如丝如缕，缠绕着每一寸心房；此暗，如雾如烟，笼罩着每一缕思绪。纵有千般豪情，万种壮志，在这无边之暗面前，亦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纵有百般劝解，千番安慰，在这无尽之愁面前，亦如隔靴搔痒，徒劳无功。
暗兮暗兮，何其悠长！愁兮愁兮，何其渺茫！自朝至暮，从春到秋，此暗如影，伴我左右；此愁如丝，系我心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李后主之词，道尽此中况味。然后主之愁，关乎家国；余之愁，关乎一己。一己之愁，虽无家国之重，却有寸心之痛。寸心之痛，痛彻心扉，深入骨髓，非外人所能体会，非言语所能形容。
晨光渐盛，照彻窗棂。余收回思绪，轻叹一声。取笔墨纸砚，挥毫写下此篇《暗尘赋》。赋成，掷笔于案，不觉泪落纸上，晕开一片墨痕。墨痕如暗，暗如愁绪。愁绪悠悠，悠悠无尽期；暗尘滚滚，滚滚无边际。
噫吁嚱！暗之境，愁之渊，思之海，念之天。此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唯待夜深人静，孤灯独坐之时，细细品味，慢慢咀嚼。咀嚼出一丝苦涩，品味出一缕甘甜。苦涩之中，有人生之真谛；甘甜之内，有岁月之沉香。
时东方既白，天光大明。万籁俱寂，唯余此赋，与窗外之晨光，相映成趣。然余心之暗，依旧如旧。盖暗者，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日之暖所能消融也。它如陈年老酒，愈陈愈烈；它如千年古树，愈久愈苍。它将伴我一生，直至青丝成雪，直至尘埃落定。
暗兮暗兮，吾与汝偕老！愁兮愁兮，吾与汝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