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4章 人生有恨山河恸,雪压宫檐玉阶平(1/2)
卷首语
祭先帝文
维天德年冬,岁次辛丑,瑞雪纷扬,银装素裹,神京内外,一片肃穆。皇太子萧燊,谨以清酒嘉馐,率诸臣僚,悲痛万分,哭奠于先帝大行皇帝灵前,泣曰:
遥想往昔,乾清宫内,滴漏渐断,药灶之烟,悄然转寒。父皇龙御归天,恰似神龙驭风,遐升天际,霜雪无情,悄然封栏。忆父皇临御之三十余载,初登大宝之时,正值鞑靼虎视眈眈,窥伺我边疆;魏党肆意弄权,扰乱朝纲,致使国步维艰,如履薄冰。
父皇以雄才大略,英武之姿,于行伍之中慧眼识珠,擢拔谢渊,委以重任;又任沈敬之执掌铨衡,整顿吏治。父皇亲率群臣,诛除权宦,以正朝纲;安靖边庭,保境安民;大兴农桑,以富民生;广开贤路,汇聚英才。经多年励精图治,终使大吴疆土晏然,四海升平,苍生得以安居乐业,尽享太平之福。
儿臣犹记髫龄之时,父皇慈爱,执手相教,以《尚书》之经典,谆谆教诲:“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此句至理,如晨钟暮鼓,常鸣于心。及稍长,奉命监国,父皇又殷切叮嘱:“忠良者,乃国之柱石,栋梁之材,万不可令其蒙冤受屈。” 父皇之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慈爱训诫,犹存耳畔。奈何如今,龙驾已逝,天人永隔,儿臣手抚玉圭,涕泗横流,血泪沾襟;遥望灵幄,肝肠寸断,悲痛难抑!
先帝弥留之际,虽气息奄奄,仍心系家国,于御榻之上,垂询国事,执儿臣之手,托付后事,情真意切,令人动容。榻前摇曳之烛泪,悄然凝作遗诏丹书;枕侧温润之玉圭,似刻尽边防烽火硝烟。“还谢公清名,肃朝纲弊政”,区区八字,却重逾千钧,如巍峨泰山,压于儿臣心头。
儿臣恭跪榻前,敬受顾命,已在灵前立下重誓:必承父皇悔悟之心,以三法司重新鞫审旧案,使谢渊、沈敬之等诸卿之忠魂得以昭雪。不仅追赠荣衔,彰显其功绩,更使其入祀太庙,受后世敬仰。必秉父皇整肃之志,彻查魏党余孽,绝不姑息。籍没其赃产,用以偿还民债,抚慰百姓;废黜禁锢奸佞之徒,以正朝纲,重振朝威。凡父皇未竟之宏伟基业,儿臣必亲力亲为,不辞辛劳;凡父皇所忧虑之事,儿臣必竭尽全力,予以根除。
今时今日,雪落宫栏,宛如覆盖素缟,一片洁白,似为父皇披麻戴孝;哀风呜咽,环绕殿宇,如泣如诉,仿佛助儿臣悲声。儿臣身着斩衰之服,心怀素志,矢志不渝:必选贤任能,以辅佐新政顺利推行;大兴农事,以安抚民心,使百姓安居乐业;整饬军备,以巩固边防,保家卫国;秉持宽仁之心,以和睦宗室,使皇室宗亲团结一心。
儿臣深知,任重而道远。然儿臣定当殚精竭虑,不负父皇重托。待他日四海升平,万民安乐,河清海晏之时,儿臣必亲赴先帝陵前,虔诚祭拜,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纸短情长,言辞难尽心中哀痛;酒薄意重,仅以此聊表儿臣寸心赤诚。父皇在天有灵,恳请歆享祭品!
皇太子萧燊 泣拜
新君泣血立乾清,铜漏声残烛泪倾。
龙驭西归霜覆陛,麻衣浸血指痕明。
忆昔宸旒临紫殿,朱扉玉几拥金钲。
谢公秉笏随君侧,沈相持衡整百卿。
羽林按辔雕弓偃,厩马衔金铁勒轻。
一自阉竖乱宫禁,忠魂蒙垢谪边庭。
椒房旧燕今何在?遗诏丹书染泪腥。
御沟东流云漠漠,雁声北度塞烟青。
人生有恨山河恸,雪压宫檐玉阶平。
血誓丹书承顾命,重整朝纲慰圣灵。
乾清宫的寒夜似浸冰窟,铜漏滴答敲过四更,殿外风雪卷着碎冰扑打窗棂,将烛火搅得忽明忽暗。御榻上的萧桓面色蜡黄如宣纸,胸廓起伏微弱得几不可察,每一次呼吸都伴着喉间浑浊的痰响,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像老树枝桠。
萧燊一身素绸常服跪坐榻边,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早已麻木无知。他刚用银帕拭去父皇掌心的冷汗,盆中温水便已泛凉,太医院正领着御医轮换施针,银针入穴时,萧桓仅能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哼唧,再无半分往日帝王的威仪,唯有眼睫间的霜气,映着烛火颤颤巍巍。
“殿下,参汤熬妥了。”贴身内侍捧着描金药碗躬身近前,声线压得如蚊蚋。萧燊接过碗时指尖微颤,用银匙舀起半勺先触过唇边,确认温吞后才送至父皇唇边。汤汁顺着嘴角溢出,他忙用绣龙锦帕轻柔拭净,目光扫过父皇深陷的眼窝与颧骨,喉间一阵发紧,泪腺发酸却强行忍住。
殿角铜钟敲破五更天,萧桓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萧燊瞬时上前托住他的后背,掌心清晰触到父皇单薄肩胛骨的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太医们慌作一团,银针、汤药齐齐上阵,殿内空气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连烛火都忘了跳动。
咳嗽稍缓,萧桓费力地睁了睁眼,浑浊的视线在殿内逡巡一圈,最终牢牢锁在萧燊脸上。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枯手缓缓抬起,似要触碰儿子的脸颊,可指尖刚及半空,便如断弦的风筝般无力垂落,唯有眼底那抹沉甸甸的期盼,深深刻进萧燊心底。
晨光穿破云层时,萧桓精神竟奇异地回光返照,他示意内侍扶自己半坐,靠在叠满软枕的御榻上,呼吸虽仍急促,却比先前平稳几分。“笔……墨……”他艰难吐出二字,声音嘶哑如裂帛,每一个音节都像从喉间挤出来的血。
萧燊忙命人铺展宣纸,亲手将狼毫递到父皇掌心。萧桓的手抖得厉害,笔杆在指间打转,根本无法落纸。他急得喘起粗气,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萧燊见状,立刻从身后环住父皇的手腕,温热掌心贴着父皇冰凉的手背,一点点引导笔尖触上宣纸。
“遗……诏……”萧桓的指力时轻时重,第一个“遗”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迹拖出长长的尾巴。写至“悔”字时,他指力陡然加重,笔尖几乎戳破宣纸,墨团在纸上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沈卿……忠良……朕之过……”他一边断续口述,一边强迫自己配合萧燊的动作,每说一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胸口起伏如风中残烛。
内侍捧着那方刻满边患图的玉圭趋步上前,萧桓颤抖着接过,紧紧按在萧燊掌心。“此圭……守边……整纲……莫蹈朕辙……”玉圭棱角硌得掌心发疼,那痛感却远不及父皇字句间的悔恨锥心,萧燊用力点头,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落下——此刻他是储君,不能哭。
遗诏草草收尾,萧桓的力气彻底耗尽,手一松,狼毫坠在宣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他软软靠在萧燊怀里,头轻轻搭在儿子的肩头,呼吸越来越浅,嘴唇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缕微弱的气流,消散在微凉的晨光里。
萧桓的头突然向一侧歪去,搭在萧燊肩头的重量瞬间变得沉滞。萧燊僵在原地,怀中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却温度,他颤抖着探向父皇的鼻息,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寒,再无半分气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与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太医!”萧燊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太医院正跌跌撞撞扑上前,颤抖着指尖探向萧桓的颈动脉,片刻后,他伏在地上,额头死死贴着冰凉的金砖,放声恸哭:“先帝——龙驭上宾——”
这一声哭喊如惊雷破殿,瞬间撕裂了死寂。内侍宫娥们齐齐跪伏在地,哭声瞬间淹没了乾清宫,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泣不成声,唯有萧燊依旧保持着托扶父皇的姿势,纹丝不动。一滴热泪终于挣出眼眶,砸在父皇的龙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雪地里开了朵墨梅。
萧燊缓缓将父皇放平在御榻上,小心翼翼为他合上双眼,指尖拂过父皇冰凉的脸颊——这双手曾无数次抚摸他的头顶,教他辨认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教他在沙盘上推演兵法。记忆如潮水涌来,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御榻的锦垫上。
“都别哭了。”萧燊的声音裹着浓重的哭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站起身,背脊挺得如青松般笔直,尽管眼眶通红如血,眼神却异常坚定,“先帝大行,尔等当各司其职,乱哭无用。即刻为先帝净身更衣,布告宗室百官,辍朝七日,以国丧之礼待之。”
萧燊亲自守在御榻旁,看着内侍捧着崭新的龙袍趋步上前。那是一件缀满十二章纹的明黄常服,金线绣就的日月星辰在晨光中流转,却衬得萧桓枯瘦的身躯愈发单薄。内侍们刚要上前,便被萧燊抬手制止,声音低沉而郑重:“朕来。”
他拿起龙袍,轻轻为父皇褪去身上的旧衣,指尖触到父皇后背那道深褐色的旧疤——那是当年亲征匈奴时,为护驾替他挡下的一箭。曾几何时,这道疤痕下是紧实的肌肉,如今却只剩松弛的皮肤。萧燊动作一顿,泪水再次模糊视线,仿佛又看见父皇身披铠甲、立马边关的雄姿。
换好龙袍,萧燊亲自为父皇系上玉带。那是父皇登基时所佩的和田玉带,如今套在枯瘦的腰间松松垮垮,他找来素色丝绦在里面衬了三层,才勉强固定。又将那方玉圭放在父皇枕边,玉圭上的边患图与龙袍纹样相映,似在无声诉说着先帝一生的戎马与遗憾。
宫娥捧着温水与锦帕上前,萧燊接过帕子蘸湿,从额头到下颌,细细擦拭父皇的面容,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他记得父皇生前极重仪容,每日晨起都要对着铜镜细细梳妆,如今他要让父皇以最体面的模样,离开这座执掌了二十七年的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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