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为保家声弃孤雏(2/2)

婉儿绞着手中的素色绢帕,帕子边缘早已被指尖揉得发毛,她猛地抬起头,眼底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急切:“等不了了!曦曦后日才回,外祖父的三日之限已过一日,剩下的时间根本不够细商!我们必须再想别的法子,不能只盯着那一条绝路!”

闹闹急得直跺脚,小巧的绣鞋在青砖地上踏出急促的声响,小脸憋得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直白的残酷:“还能有什么法子?不是被随便嫁出去,就是送进庵堂当姑子!可当姑子也得家里点头,外祖父要是铁了心要平息流言,怎会让她躲进庵堂?说到底,还不是得找个人家,把她从京城这是非地‘送’出去!”

这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最后一层温情的面纱。三个女孩都清楚,在家族的意志面前,女子的出路看似有二,实则不过是从一个“归属地”换到另一个“归属地”,从未有过真正的自主。

宁姐儿一直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此刻忽然抬眼,眼中闪过一抹冰冷的锐光,声音不大,却像冰水浇在两人心头:“嫁人?说得轻巧。你们仔细想想,眼下这光景,谁敢娶?”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地戳破那层无人敢言的窗户纸:“文炎敬那句混账话,如今早已传得满城风雨,添油加醋成了‘文家女可为驸马妾’。满城皆知喜姐儿牵扯其中,谁家敢在这时候站出来,明目张胆地和‘驸马爷’抢人?这不是自讨没趣,往自己家门上泼脏水吗?”

闹闹还不死心,咬着唇追问:“那……那找个不在乎流言的寒门小户?只要人好,远嫁就远嫁,总比落到不明不白的人家强!”

“外祖父和文家绝不会同意。”宁姐儿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他们要的是‘平息事端’,是‘证明’喜姐儿并非传言中那般轻浮可议之人。若是把她低嫁到寒门小户,岂不是等于坐实了‘盛家女不值钱’的闲话?到时候流言只会更盛,反而达不到他们想要的效果。他们要找的,必然是个听起来‘体面’的人家,哪怕内里是火坑,只要能堵住悠悠众口,便够了。”

婉儿惨然一笑,眼底泛起水光:“门第高的,更重声誉,躲都躲不及,怎会蹚这浑水?除非……”

“除非什么?”闹闹连忙追问。

婉儿和宁姐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个近乎不可能的答案。宁姐儿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除非有比长公主府权势更大,或是完全不惧长公主府的人,愿意出面庇护喜姐儿。可这又谈何容易?喜姐儿不过是个普通闺阁少女,谁会为了她,去得罪长公主府?”

“或者……”宁姐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除非喜姐儿能立刻展现出旁人无法替代的价值,让盛家觉得牺牲她不划算,或是让某个有力的势力觉得值得庇护。可她……她只是个寻常姑娘,又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价值?”

三条路,清晰地摆在眼前,却条条都是死路。假死,代价太大,风险太高,她们三个闺阁少女根本无力操作;体面远嫁,看似符合家族要求,却是将喜姐儿推入未知的火坑,且仓促之间难以寻得“合适”人家;低嫁或寻庇护者,要么家族不允,要么根本无从寻觅。

激烈的辩驳之后,是死一般的沉默。烛火在风中摇曳,将三个女孩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极了她们此刻摇摆不定的希望。她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强大的家族意志和险恶的流言面前,她们那些基于闺阁常识的“解决办法”,是何等苍白无力。

“难道……就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喜姐儿被推出去吗?”闹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甘。

“克夫?”闹闹急得团团转,脱口而出的主意让宁姐儿脸色骤沉,语气里带着刺骨的寒意:“愚蠢!‘命硬克夫’这四个字,比‘可做妾’的流言更恶毒!一旦传出去,喜姐儿在盛家便是不祥之人,别说嫁人,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外祖父为了家族清净,说不定会直接把她扔进偏远庵堂,或是……”她话锋戛然而止,未说出口的结局,比远嫁更令人不寒而栗。

闹闹吓得缩了缩脖子,手指绞着裙摆,不敢再吭声。

婉儿蹙着眉沉思许久,缓缓开口:“还有一条路,之前提过却没说透——假死,然后去边关找那位有影响力的赵凌云姐姐。那里天高皇帝远,规矩松弛,或许能让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谈何容易?”宁姐儿摇头,语气沉重,“假死要瞒过盛家、文家上百双眼睛,需要天衣无缝的谋划;护送她去边关,要人手、要银钱、要通关文书,这些我们一样都没有。更重要的是,我们三个闺阁少女,谁有能力扛下这灭顶风险?一旦败露,喜姐儿活不成,我们和背后的梁家、盛家,都会万劫不复。”

闹闹急得眼圈通红,忍不住跺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文炎敬那个混蛋惹的祸,凭什么让喜姐儿买单?让他自己去给驸马做妾好了!”

婉儿一脸鄙夷地说道:“文炎敬?哼!那个家伙啊,简直就是个糟老头子,不仅年纪大得可以当外祖父了,而且长得也奇丑无比!驸马爷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种货色呢?”她一边说着,还不忘用手比划着,似乎想要把文炎敬的丑陋模样展现给别人看。

“抱怨没用。”宁姐儿揉了揉额角,忽然眼神一动,“等等,我昨日听母亲和二伯母闲谈,说锦哥儿不日要去北边军中历练?”

婉儿和闹闹齐齐看向她,眼中满是疑惑。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宁姐儿脑海中飞速成形,她压低声音:“锦哥儿去边关,必有车队随行。若是能将喜姐儿藏在他的行李车或仆从车里,混出城去……”

“不行!”闹闹立刻反对,“太危险了!锦哥儿的队伍肯定要查验,一旦被发现,喜姐儿和锦哥儿都要遭殃!”

婉儿却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眼中渐渐燃起决绝的光芒:“如果不是偷偷藏,而是有人‘正大光明’地带她走呢?”

“什么意思?”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婉儿看向闹闹,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闹闹,你跟着锦哥儿去边关。”

“我?!”闹闹惊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对!”婉儿越说思路越清晰,“你去央求母亲,就说听闻边关风光奇特,想去开开眼界、增长见识,缠着锦哥儿带你同行。二伯母如今开明许多,再加上母亲从旁劝说,或许能答应。你以梁家小姐的身份,带两个贴身丫鬟再正常不过。等到路上,‘偶然’遇到一个孤苦无依、与家人失散的姑娘——也就是喜姐儿,你看她可怜收留在身边做伴,一不小心出了城,一不小心到了边关再慢慢谋划,岂不是顺理成章?”

宁姐儿立刻补充:“不错!闹闹年纪小、性子跳脱,提这样的要求虽显突兀,却不算离谱。有梁家车队和锦哥儿的身份作掩护,出城、赶路都安全得多。到了边关,天高地远,再为喜姐儿找赵家姐姐托付,总比在京城任人宰割强!”

这个计划依旧漏洞百出:如何让盛家相信喜姐儿的“消失”是意外而非私逃?路上会不会被查验出破绽?到了边关又该如何安置?墨兰和苏氏是否愿意承担这巨大风险?

可此刻,它已是三个女孩能想到的、唯一有实操可能的生路。比起“假死”的决绝,它更可控;比起“嫁人”的被动,它更贴合喜姐儿逃离的意愿。

三个女孩的心都怦怦直跳,既怕计划败露的灭顶之灾,又难掩绝处逢生的激动。

“这……这真能行吗?”闹闹声音发颤,眼底却燃起跃跃欲试的火苗。

“不知道,但总要试一试。”宁姐儿语气坚定,“这是唯一能给喜姐儿活路的办法了。”

婉儿握紧拳头:“我现在就去探母亲和二伯母的口风,问清锦哥儿的动身日期。闹闹,你赶紧准备说辞,务必让母亲答应带你去边关。”

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墨兰房内的紫檀木账桌上,映得那些密密麻麻的铺子账目都泛着暖光。婉儿端着一盏刚炖好的参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青瓷茶盏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母亲,歇会儿吧,喝口参茶润润喉。”她将茶盏递到墨兰手边,顺势侍立在旁,纤细的手指轻轻落在母亲肩头,力道适中地捶打着。

墨兰闭目养神,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参汤滑过喉咙,驱散了核对账目带来的疲惫,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这孩子,倒越来越贴心了。”

婉儿垂着眼帘,语气放得愈发随意,像是纯粹的闲聊:“母亲操劳家事,女儿自然该多孝顺。对了,女儿昨日听宁姐姐提起,好像锦哥哥,近日要出远门?”

墨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平静:“哦?你也听说了?是你祖父在兵部给锦哥儿谋了个历练的差事,要去北边军营待上些时日,一来是长长见识,二来也是为将来的仕途铺路。”

婉儿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的力道都不自觉重了些,又连忙放轻,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北边?那可真是千里迢迢。路上想必辛苦得很,二伯母和嫂嫂心里定然牵挂坏了。”

“可不是嘛。”墨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共情,“儿行千里母担忧,哪怕是男孩子,出门在外,做母亲的怎能不挂心?不过话说回来,男儿志在四方,能有这样的历练机会,也是他的福气,你二伯母虽不舍,终究还是支持的。”

婉儿抿了抿唇,斟酌着词句,像是随口提起的遐想:“说起来,北边的风光,定是与京城大不相同。女儿从前读边塞诗,总觉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格外壮阔,心里倒也生出几分向往,可惜终究是女儿家,无缘得见。”

她顿了顿,偷偷抬眼观察墨兰的神色,见母亲并未起疑,便继续说道:“前几日闹闹还跟我念叨,说整天在府里闷得慌,除了学规矩就是做针线,最多去庄子上转一圈,实在无趣得很,要是能出去走走,看看不一样的山水就好了。”

墨兰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点了点婉儿的额头:“你们这两个小丫头,倒是想得美。闹闹那个猴儿性子,真要是放出去,还不得撒欢跑没影了?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来。女儿家,安稳待在闺中,学好规矩、打理家事,才是正理。”

婉儿心中稍定,知道母亲只是当作孩童的玩笑话,并未多想,便顺着话头笑了笑:“母亲说得是,女儿也就是随口一说。您快趁热把参茶喝完,再歇会儿,账目也不急在一时。”她见好就收,不再深谈,默默收起茶盏,转身退了出去,心中却已确认了锦哥儿北上的消息,只待闹闹那边发力。

另一边,闹闹得知婉儿探得实情,立刻选了个墨兰心情颇佳的下午——彼时墨兰刚处理完一桩绸缎生意,净利润比预期高出不少,正坐在窗前翻看新到的布料样子。

“娘亲~ 我的好娘亲~” 闹闹像只轻盈的小蝴蝶,扑腾着冲进房里,一把抱住墨兰的胳膊,声音拖得又软又甜,还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

墨兰被她撞得晃了晃,抬眼一看她这满脸堆笑的模样,便知这丫头定是有求于自己,点着她的额头笑骂:“又来这套?说吧,这次是零花钱不够用了,还是看中了哪家首饰铺的新鲜玩意儿?”

“都不是!”闹闹连忙摇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漫天星光,“娘亲,女儿听说锦哥哥要去北边了?是真的吗?”

墨兰挑了挑眉,心中了然:“怎么,婉儿都告诉你了?倒是消息灵通。”

“嗯!”闹闹用力点头,脸上立刻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小手比划着,“娘亲,北边是不是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是不是有跑得飞快的骏马?天空是不是比京城蓝多了?就像画儿里、诗里写的那样,‘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大概是吧。”墨兰随口应着,指尖划过一块水绿色的云锦,目光依旧落在布料上。

闹闹见状,连忙摇晃着墨兰的胳膊,开始软磨硬泡:“娘亲~ 女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京城呢!整天就在这侯府里、园子里打转,最多去去城郊的庄子,闷都闷死了!您瞧女儿这性子,哪里像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嘛,分明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墨兰被她逗得失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所以呀!”闹闹趁机切入正题,眼睛里满是期盼,“娘亲,锦哥哥这次去北边,机会多难得呀!女儿……女儿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就去见识见识世面!”

她生怕墨兰立刻拒绝,连忙补充道:“娘亲您放心,女儿不是一个人去!跟着锦哥哥的队伍,有娴嫂嫂照应,还有那么多护卫家丁,安全得很!女儿保证,到了那边一定听话,绝不乱跑乱闹,就是看看不一样的天地,回来也好跟姐姐们说道说道,长长见识嘛!”

墨兰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微微蹙起:“胡闹!边关之地,兵荒马乱的,岂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能去的?路途遥远,风餐露宿,你吃得消那份苦?”

“娘亲~”闹闹立刻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声音更软了,“女儿知道您担心,可女儿真的不是小孩子了!您不总说,女子也该有些见识,不能只困于内宅吗?您看您自己,现在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常去庄子上巡视,见识多广呀!女儿也想向您学习,出去开开眼界嘛!”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墨兰的神色,见母亲虽然摇头,却并未厉色拒绝,便又加了一把火:“再说了,有嫂嫂和锦哥哥在,他们肯定会照顾好女儿的!就当是女儿去游学一趟,您不是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这次可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女儿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去北边了!”

说到最后,她甚至带上了几分委屈的哽咽,眼眶微微泛红:“娘亲,您要是不答应,女儿心里这个念想断不了,日后怕是更要胡思乱想,说不定还会惹出别的麻烦来……您就答应女儿吧,好不好?求求您了!女儿保证,一切都听嫂嫂和锦哥哥的安排,绝不给家里丢脸,回来后一定好好学规矩,再也不缠着您了!”

她又是撒娇,又是讲道理,又是赌咒发誓,甚至隐隐带着点“不答应就没完”的耍赖意味。她知道,母亲如今比从前开明许多,受曦曦的影响,也渐渐看重女儿的意愿,这便是她最大的底气。

墨兰被她缠得头疼,看着小女儿那双满是期盼与执拗的眼睛,心中确实有些动摇。她并非那种墨守成规的封建母亲,自己当年在盛家压抑多年,如今执掌侯府中馈,更明白眼界对女儿的重要性。闹闹说得不错,有娴姐儿和锦哥儿照看,安全方面确实有保障。只是,让未出阁的女儿远行边关,终究太过出格,传出去怕是会惹人非议。

“此事……非同小可,不能草率决定。”墨兰沉吟片刻,终于松了口,“容我与你祖母,还有你二伯母仔细商议商议再说。你且先收了这心思,莫要再四处嚷嚷,免得被外人听了去,说我们侯府没有规矩。”

没有立刻拒绝!闹闹心中狂喜,知道母亲已经意动,连忙乖巧地松开手,对着墨兰福了福身:“谢谢娘亲!女儿都听娘亲的!女儿这就回去乖乖等着,绝不四处乱说,也不给娘亲添乱!” 她说完,还不忘对着墨兰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然后欢天喜地却又强作镇定地退了出去,脚步都带着难以掩饰的轻快。

婉儿在自己房里等得心急,见闹闹回来,连忙迎上去:“怎么样?母亲答应了吗?”

“没有立刻拒绝!”闹闹压低声音,眼底满是兴奋,“娘亲说要跟祖母和二伯母商议!这就是有希望呀!”

婉儿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点了点头:“这是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接下来,就看母亲和她们商议的结果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暗中盘算下一步,若是母亲那边应允了,我们就得立刻想办法,把喜姐儿那边安排妥当。”

夕阳西下,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