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素笺千叠汇东风(1/2)

这话听着严厉,实则藏着万般疼惜。林苏何其聪慧,瞬间便领会了祖母的深意——这是将这场“编纂”,从集中伏案的辛苦,转向了更灵活的分布式协作,还贴心地为她们配备了“后勤支持”。她连忙挺直脊背,脆生生应道:“是,祖母!孙女儿明白了,定不敢熬夜伤神。”

众人闻言,皆是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霎时垮了下来,纷纷动手收拾面前的稿纸。这般高强度的脑力劳作,早已让人身心俱疲,分开来做,既能歇一歇,也能更自在地琢磨字句,实在是再好不过。

就在这时,一直埋首抄写、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磕到桌面的闹闹,忽然一个激灵抬起头,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天大的要紧事。她“的要紧事。她“啪”地放下手中的狼毫,也顾不得墨点溅到素白的笺纸上,晕开一朵朵黑墨梅,踩着小碎步绕过桌子,一把拉住正要帮忙收拾稿纸的林苏的衣袖。

小丫头仰着脸蛋,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小脸上满是严肃与紧张,还刻意压低了声音,急急地嚷道:“曦曦!你先别急着答应写新的!”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案上那摞关于柳如是的厚厚稿纸,眼神里满是“心有余悸”的后怕,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哭腔,“旧的……旧的这些还没改完、抄完呢!这么厚一沓!你可千万别再想出什么新的‘骨’来了!咱们……咱们先把手头这些‘血肉’填饱了行不行?”

这话又急又快,活脱脱是被这庞大的工作量吓怕了的模样,更是透着对自家妹妹那天马行空、灵感说来就来的“创作力”的深切“忌惮”。那小眼神,仿佛生怕林苏一转眼,又甩出个女状元或是女将军的新骨架来,那她们姐妹几个,怕是真要抄断手腕、想破脑袋了。

屋内霎时静了一瞬。

随即,墨兰率先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连忙用帕子掩住了嘴,肩头却还是忍不住微微耸动。苏氏也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就连素来端肃的梁夫人,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眼底的疲惫淡了几分,添了些许暖意。

婉儿更是无奈又好笑地看了闹闹一眼,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三妹妹,瞧你说的。曦曦素来有分寸,哪里会由着性子胡来。”

林苏被闹闹扯着袖子,看着她那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阵暖暖的笑意,连带着指尖的倦意都散了几分。她知道,闹闹是真的累了,也是真的被这沉甸甸的文字工程给“震慑”到了。她反手握住闹闹微凉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里满是安抚与保证:“好啦,三姐姐,我知道啦。不想新的,至少……暂时不想。”

说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又补充道:“咱们先把柳夫人的风骨,都细细打磨出来,把这些‘血肉’填得饱满漂亮。只有这样,这些故事才能真正立得住,让人记在心里,对不对?”

闹闹这才彻底松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还不忘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这就对了!你可要说话算话!”

一场小小的插曲,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深夜伏案的疲惫,添了几分家常的温馨与生动。

众人各自抱着分到的稿纸,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向梁夫人行礼告退。梁夫人坐在原地,看着孙女们离去的背影,尤其是林苏那虽稚嫩却挺得笔直的脊背,纤弱的肩膀上仿佛扛着千斤重担,却又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眼中神色复杂,有欣慰,有心疼,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期许。

她缓缓抬手,又揉了揉依旧酸胀的腰,转头对一旁侍立的周妈妈低声吩咐道:“明日一早,让库房寻些上好的明目的药材,还有安神助眠的香料,给各房都送些去。尤其是曦曦和婉儿、闹闹那里,多备一份,她们几个,怕是熬得最狠的。”

“是,夫人。”周妈妈心领神会,连忙躬身应下,眼底也泛起一丝怜惜。

月色如水,温柔地流淌在侯府沉寂的院落里。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而林苏,回到卧房后,将怀中的稿纸轻轻放在书案上。看着那厚厚一沓待完善的文稿,又想起闹闹方才紧张兮兮的叮嘱,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眼底的倦意被暖意取代。

新的故事?花木兰还没写呢。

或许,暂时真的不需要了。

但如何让这些“旧”故事,真正地“活”过来,走出这侯府的高墙深院,走到那些困在深闺里、渴望着一束光的女子面前……

这本身,就是一个崭新的、更需要智慧与勇气的“故事”了。

她吹熄了案上多余的烛火,只留一盏孤灯,静静映着满室月光。而后,她铺开柳如是晚年章节的润色建议稿,提起笔,笔尖落处,墨痕流转,带着几分坚定,几分温柔。

窗外,月华正好,清辉遍地。

春深时节,柳絮纷飞,漫天飞白似雪,落在侯府的朱红墙头上,落在市井的青石板路上,也落在那些被悄悄传递的手抄稿纸间。

那些经由梁夫人定调、众人合力润色、反复抄录誊写的女性故事集——《如是星光》的悲怆,早已越过潇湘阁的门槛,像被春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乘着流言与私语的风,飘向京城的深闺大院,飘向江南的烟雨小楼,飘向无数被高墙锁住的方寸天地。

只是,落地之处,境遇迥异。

有些种子,落在了最贫瘠的心田。那是些听闻过“不守妇道者沉塘”的恐怖故事,或是自幼被规训得如同提线木偶的少女。她们初读时也曾热血翻涌,指尖抚过“红拂仗剑走天涯”的字句时,眼中闪过一瞬的光亮。可转头望见窗外守着的嬷嬷,想起父母严厉的目光,那点光亮便倏忽熄灭。她们悄悄将书稿压在箱底的旧衣堆里,或是咬着牙付诸一炬,任由纸灰随风飘散,而后继续敛眉顺目,扮演着家族期待的乖顺模样。这是无声的放弃,是被现实碾碎的微光。

有些种子,刚冒出一点嫩芽,便遭遇了狂风骤雨。远在江南的一位表亲姑娘,本就心有丘壑,读罢,只觉胸中意气激荡,竟在阖家宴饮时,斗胆与父亲争执“女子亦有凌云志,未必不如儿郎”。这话如惊雷炸响,惊得满座皆惊。她那素来看重门风的父母,只当是妖书蛊惑了女儿的心性,连夜托了媒人,将她许给了远在边陲的一户人家。花轿启程那日,姑娘隔着红盖头,悄悄将一页抄本塞进袖中,此后便音讯渐稀。偶有书信寄回,字里行间满是对北方“自由风气”的模糊怀念,以及对“嫁鸡随鸡”的无奈接受。

更有甚者,传来的是令人扼腕的消息。京城某户的庶出小姐,常年困在冷院之中,连见一眼春日的柳絮都是奢望。偶然间,她从贴身婢女手中得了一册《如是星光》,竟如获至宝。据说临终前几日,她素来苍白的脸颊竟泛起一抹红晕,精神也好了许多,只是反复摩挲着书页上柳如是投水明志的那段文字,喃喃低语:“竟有这样的女子……我这一生,太短了……” 语罢,便溘然长逝。她的婢女感念小姐心意,偷偷将那册抄本塞进了棺木,愿它能陪伴小姐,在另一个没有尊卑、没有桎梏的世界里,读一读那些未尽的故事。这是用生命最后的火焰,印证了文字的力量,却也留下了无尽的遗憾与怅惘。

然而,更多的种子,落在了未曾完全板结的土壤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顽强地扎下了根,甚至吸引着新的种子,抱团生长。

传播的路径,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最初,只是闺中密友、手帕交之间,借着赏花、品茶的由头,偷偷交换抄本,低声讨论着那些惊艳的女子。渐渐地,一些已经出嫁、在婆家站稳脚跟,甚至开始掌理部分家务的年轻媳妇,也通过娘家的姐妹或旧日闺蜜,得到了这些故事。她们身处大家族的漩涡中心,看遍了后宅的阴私算计,尝够了身为女子的桎梏与不易。柳如是的才情与气节,穆桂英的担当与勇毅,冯素珍的智慧与刚强,便如暗夜里的星光,照亮了她们被柴米油盐填满的琐碎日常,提供了某种隐秘的精神慰藉,更树立了一个触手可及的榜样。她们不再只抱怨命运不公,而是开始学着从那些故事里,汲取一丝抗争的勇气。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连一些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的梳妆台上,也悄然出现了这些手抄本的影子。她们或许是被女儿、儿媳软磨硬泡着“安利”,或许是出于对永昌侯府那位“胆大包天”的梁四姑娘的好奇与审视。可当她们翻开书页,看到的并非坊间传言中蛊惑人心的“妖言”,而是史册有载的人物、气韵生动的文笔,以及字里行间蕴含的、连她们也无法全然否定的忠义、才情与家族责任感。有些主母读完后,沉默地合上书本,严令家中女眷不得再提,可心底却泛起了一丝波澜。而少数历经风雨、思想开明的主母,则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再读一遍,对着窗外的月光,想起自己年轻时被磨灭的梦想,对自己以往奉行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生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她们或许不会公开赞同,却在无形中,对自家女儿那些略有些“出格”的言行——比如想学读书写字,比如不想早早嫁人——容忍度悄悄提高了一线。

就在这传播与反馈交织的暗流之中,最新一批抄本的末页,出现了一段与前文温婉细腻的风格迥异,却格外醒目的文字。字迹清隽挺拔,仍是林苏的手笔,用语却更为直接、简洁,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声穿越迷雾的行动号召:

“诸君阅此,若有感怀。故事虽好,终是纸上笔墨,闺中清谈。

窃以为,真英雄当入俗世,好故事该传街巷。

余力薄,困于方寸。

若有能人志士,不拘出身,不论男女,觉此间人物可敬可叹,故事可传可唱——

请不吝才情,将其改编为戏文、弹词、鼓书!令其活于舞台,响于市井,入千万百姓之耳,激荡人心!

有愿共举此事者,谷雨前一日,可设法递信于永昌侯府侧门槐树下石隙。

落款:红星。”

这段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了无数人的心弦上;更像一声集结的号角,在寂静的春夜里,悄然吹响!

这不再仅仅是分享一个故事,抒发一腔感慨,而是发出了一个明确的行动倡议!将藏于深闺的文字,转化为更具感染力和传播力的戏曲、弹词形式,这无疑是让那些冲破桎梏的思想,走向更广阔天地的绝佳途径。而“不拘出身,不论男女”的呼吁,更是狠狠打破了阶层与性别的壁垒,将橄榄枝抛向了每一个心怀热望的人。“红星”这个落款,更是充满了隐喻与力量,如同暗夜中一盏指引方向的火焰,灼灼其华。

消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私下里悄然传开,在那些被故事打动、心怀不平却又无处着力的人们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

闺阁中的少女们,围坐在花丛下,压低了声音兴奋又忐忑地讨论:“改编成戏文?那柳夫人岂不是能活生生站在台上,唱出她的风骨?”“若是能在戏院里演,就算是偷偷去看一眼,也值了!”

茶会上的年轻媳妇们,交换着彼此了然的眼神,指尖捻着绣帕,语气里带着一丝憧憬:“若能成真,咱们或许也能借着听戏的由头,出去透透气……”

更有那些识文断字,却因家道中落、或是身为女子而才华无处施展的落魄文人,甚至是民间戏班的班主、走街串巷的说书艺人,也隐约听到了风声。他们摩挲着手中的折扇,或是敲着鼓板,低声沉吟:“永昌侯府……红星……改编这些女子故事?” 他们深知,此事背后藏着不小的风险,一个不慎,便可能被扣上“败坏风气”的帽子;可与此同时,他们也嗅到了前所未有的机会——那些故事里的人物,那般鲜活,那般有力量,若能搬上舞台,定能引得万人空巷。这是沉寂已久的才华,终于遇到了可以燎原的星火。

一时间,暗流涌动。京城的风,似乎都带着某种隐秘的期待。那些散落在各处的、不安于现状的、渴望表达或改变的灵魂,无论是深闺里的小姐,后宅中的媳妇,还是市井间的文人艺人,似乎都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灯塔,和一个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可能出口。

窗前,林苏正凭栏而立,望着庭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春日的柳絮,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却浑然不觉。她知道,自己在抄本末页写下的那段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惊雷,激起的涟漪,将远超以往任何一次。这一步,风险剧增,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甚至牵连整个梁家。可若成功,那些困于方寸的女子故事,便将响彻街巷,深入人心,带来的影响,将不可估量。

“红星……” 她轻声默念着这个来自遥远记忆的名字,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上的木痕,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那是跨越了时空的信念与理想,是暗夜中永不熄灭的火种。

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愿意循着这束光,无畏而来。

谷雨前一日清晨,天光未亮透,东方堪堪洇开一抹鱼肚白,薄雾似纱,笼着永昌侯府的红墙黛瓦。西侧角门一带,本是仆役往来、堆放杂物的僻静所在,此刻却透着不同寻常的静谧。

墨兰神色凝重又带着几分难言的复杂,轻轻将还在睡眼惺忪的林苏拉到角门内侧的阴影里。她生怕惊醒了府中旁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指尖微微发颤,指向门外那棵苍劲的老槐树:“曦曦,你看。”

林苏揉了揉酸涩的眼睫,困意正浓,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望去,瞬间如被冷水泼面,睡意全无,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光。

只见那棵老槐树虬结盘绕的树根处,那些平日毫不起眼的石缝、凹陷,甚至低矮的枝桠分叉之间,竟密密麻麻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片!有的被仔细折叠成方正的小方块,用干枯的草茎或细麻绳系着,生怕被风吹散;有的只是随意卷成一卷,堪堪卡在石缝里;还有的甚至只将一角塞进去,大半截露在外面,被晨风拂得轻轻晃动,像是在急切地招手。纸片的颜色与质地更是五花八门,有最粗糙的草纸,带着草木的纤维纹理;有稍好些的竹纸,泛着微黄的光泽;甚至还能瞥见一两角细腻的宣纸,透着几分雅致。远远望去,那老槐树下半部分,竟仿佛一夜之间开满了无数白色的、沉默的“花”,在朦胧的天光里,透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这……”林苏一时失语,指尖微微发颤。她预想过或许会有人响应,或许会有几封书信,却从未敢奢望这般“壮观”的景象。这哪里是零星的共鸣,分明是无数压抑已久的心声,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缝隙,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汇聚成了眼前这番震撼人心的模样!

墨兰看着她震惊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交织着后怕与难以言喻的震动:“不止这棵槐树呢。你二伯母今早天不亮就派人悄悄去看了,凡是靠近咱们府邸围墙、容易投递东西的树木、石墩、甚至墙头的瓦缝……但凡能塞进纸片的地方,几乎都被人放了东西。有些……明显是从墙外扔进来的。”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墙角下,那里散落着几个被露水打湿的纸团,显然是投信人太过急切,没能精准地塞进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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