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宫墙柳色里的离愁(1/2)

谷雨后的清晨,空气里漫着昨夜细雨浸润出的清润,永昌侯府的庭院里,草木喝足了水,绿得几乎要淌下来。檐角的水珠还在悠悠坠着,一滴,两滴,敲在青石板上,碎成细碎的声响,衬得满园愈发静寥。

这份清寂,却被一阵马蹄声生生踏破。蹄声急促,却又踩着规整的节拍,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是宫里来人了。

内侍立定在正厅前,展开一卷明黄绫帛,声音朗朗,字字都像淬了冰:“诏曰:永昌侯府三房次女梁氏玉涵,淑慎性成,勤勉柔顺,特选为安乐公主伴读。于三月十五日吉时,入宫觐见,伴读公主左右。钦此。”

寥寥数语,没有半句溢美之词,没有半分繁文缛节,却像一块千斤巨石,轰然砸进梁府内宅这方看似平静的湖心,激起的暗流,远比水面上的涟漪汹涌百倍。

正厅里,香案早已设妥,檀香袅袅,氤氲着一室庄重。梁夫人领着阖府女眷,敛衽跪地,屏息听旨。墨兰扶着老太太的手臂,指尖清晰触到老人家衣袖下的轻颤,那颤抖极细微,却瞒不过她的感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暗藏忧惧,竟一时辨不清。她自己的心,更是像被什么东西揪成了一团,五味杂陈。

内侍宣完旨意,梁夫人稳稳当当起身,双手接过那卷圣旨,指尖微微用力,脸上却挂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荣宠,声音温婉平和:“臣妇领旨,谢陛下隆恩。”

宣旨的高内侍,是宫里浸淫了三十余年的老人。他生得面容白净,颔下蓄着一缕山羊须,穿着簇新的石青色内侍服,腰间玉带扣打磨得锃亮。那双眼睛,似古井般深不见底,惯看了朝堂沉浮、侯门兴衰,此刻落在梁夫人恭敬捧过圣旨的手上,竟难得漾开一丝圆滑的笑意。

“给夫人道喜了。”高内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熟稔的意味,吐字却清晰利落,“安乐公主是陛下心尖上的肉,性子是娇憨了些,内里却最是单纯赤诚。贵妃娘娘亲自为公主择选伴读,挑的便是品性温良、心思细腻的姑娘,既要能包容公主的小性子,又要能在旁委婉劝导。贵府二姑娘的名声,宫里早有耳闻,此番雀屏中选,足见福泽深厚啊。”

这话听得梁夫人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恭谨,垂首道:“多谢高公公吉言,也劳烦公公冒着凉意跑这一趟。小女年幼,乍蒙天恩,只觉惶恐,唯恐辜负了贵妃娘娘与公主殿下的厚爱。日后在宫中,还望公公能偶尔看顾一二,提点些规矩,老身感激不尽。”

说着,她侧身递过一个暗绣缠枝莲纹的荷包,指尖触到高内侍掌心时,轻轻一送。那荷包触手沉甸甸的,内里除了百两银票,还躺着几颗錾刻着祥云纹的金瓜子,成色足,分量重,是用来赏人或应急的好东西。

高内侍指尖微捻,便知其中乾坤,笑容顿时真切了几分,忙道:“夫人客气了,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二姑娘这般品貌性情,定能得公主青眼。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四周垂首侍立的仆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梁夫人的耳畔,“宫闱之地,规矩大过天,行事需格外谨言慎行。尤其是公主身边,耳目众多,一言一行皆在陛下、贵妃眼中。二姑娘只需牢记‘本分’二字,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便无大碍。”

这番话,已是掏心窝子的提点了。梁夫人与一旁的苏氏连忙屈膝道谢,又亲自引着高内侍往偏厅去。偏厅里早已备妥了雨前龙井,茶汤碧绿澄澈,氤氲着淡淡的兰花香;案上摆着的点心,是府里最巧的张厨娘连夜赶制的,豌豆黄细腻绵软,芸豆卷清甜爽口,皆是按着宫廷样式做的,精致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却又处处透着侯府的诚意。

高内侍也不推辞,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眉眼舒展了些。他与梁夫人闲话家常,说的都是宫里能往外传的琐事——哪位太妃新近得了一盆极品墨兰,安乐公主近日正缠着乐师学《霓裳羽衣曲》的片段,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句句都是有用的信息。梁夫人听得仔细,一一记在心里,时不时附和两句,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直到日上三竿,高内侍才起身告辞。梁夫人与苏氏一路送到二门外,看着他被府里的下人小心翼翼扶上马车,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蹄声嘚嘚,渐渐远去,梁夫人才缓缓敛去面上的笑意。她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剑,透着不容退缩的决断。

势在必得。

回到正院时,先前闻讯赶来道贺的女眷们,早已被苏氏委婉劝散,只留下三房的核心几人。墨兰扶着雕花门框,目光痴痴地望着婉儿所居的“汀兰院”方向,眼眶微微泛红。方才在人前强撑的镇定,此刻尽数崩塌。那宫门一入深似海,步步惊心,处处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口发紧,疼得厉害。

“母亲……”墨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话未说完,便已哽咽。

梁夫人走上前,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语气沉声道:“收起眼泪!这是天大的恩典,也是婉儿的造化。如今不是伤感的时候,接下来这十几天,每一刻都金贵得很,容不得半分懈怠。”

她抬眼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苏氏,语速极快,指令清晰:“老二媳妇,宫里明日必定会派教引嬷嬷过来,指点规矩,查验品行。嬷嬷的住处,就安排在汀兰院隔壁的静雅阁,那里既清净舒适,又离婉儿近,方便走动。一应用度,都比照宫里得脸的嬷嬷份例来,只许高,不许低。打点的银钱,从我私账里支,你亲自去办,要快,要足,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母亲放心。”苏氏连忙应声,她心思缜密,自然知道这些教引嬷嬷的厉害。她们一句话,便能定了婉儿初入宫时的顺逆,绝不敢有半分轻慢。

梁夫人又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锦哥儿。锦哥儿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却又沉稳可靠。“锦哥儿,你平日里在外走动得多,人脉广。宫里出来的内侍、嬷嬷,在宫外总有些亲朋故旧。你去寻些可靠的门路,不必直接接触明日来的嬷嬷,只从她身边的人,或是引荐她来的人那里,委婉打听她的喜好、脾性,家里有无难处。打点要做得巧妙,不能落下任何把柄,务必让婉儿明日能在嬷嬷那里,留个好印象。”

锦哥儿神色一凛,郑重地拱手道:“孙儿明白,这就去办。”他深知,婉儿入宫,关乎三房的荣辱兴衰,他肩上担着的,是整个三房的未来,自当全力以赴。

梁夫人沉吟片刻,又对侍立一旁的仆妇道:“去请二爷过来一趟,就说我有急事与他相商。”

不多时,梁昭便匆匆赶来。他一身藏青色劲装,风尘仆仆,眉宇间还带着几分疲惫——他刚领着人四处搜寻失踪的梁晗回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梁夫人也不与他绕弯子,直言道:“昭哥儿,你与宫中侍卫,乃至一些低阶的宦官头目,可搭得上话?”

梁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沉声道:“母亲有何吩咐?”

“不求他们能帮衬什么大忙,”梁夫人目光灼灼,语气恳切,“只求婉儿入宫后,若遇到些跑腿传话、或是被底下人刻意刁难的小麻烦时,能有个递消息、转圜的门路。你去打听清楚,哪些人是在安乐公主所居的长乐宫附近当值的,或是公主日常出行的必经之路上当值的,摸清他们的性情,看看有无可能以‘同乡’‘旧识’的名义,稍加关照。银钱不是问题,但务必做得干净,绝不能授人以柄。”

梁昭低头思忖片刻,抬眼时,眸色坚定:“母亲放心,军中与宫中侍卫确有不少交集,几个头脸人物也曾一起喝过酒。打探消息、铺垫些香火情分,孩儿尚能办到。我这就去安排。”

一道道指令,如同流水般从梁夫人口中发出,清晰而有力。整个永昌侯府,尤其是三房一系,仿佛一台被骤然拧紧的精密仪器,围绕着“护送梁玉涵平安入宫并站稳脚跟”这个目标,高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仆役们脚步匆匆,却又悄无声息,连走路都敛着气息,生怕惊扰了这份紧绷的平静。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汀兰院里,梁玉涵正独自立在窗前。

她刚听完芳辰转述的消息,最初的惊愕过后,心中反而涌起一股异样的平静。她推开窗,雨后的风带着微凉的湿气扑面而来,拂过她鬓边的碎发。檐下的水珠,正一颗一颗,缓慢而坚定地坠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水痕。

她早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宁姐姐入宫前夜,抱着她哭红的双眼;母亲这些年在府里的隐忍与周旋……这一切,都在她心头汇成了一股沉静的力量。

害怕吗?自然是有的。那深宫是吃人的地方,多少女子进去,便再也没能出来。可她别无选择。

为了母亲,为了姐姐,为了三房的荣辱,也为了……她想亲眼去看看,那高高在上的宫墙之内,究竟藏着怎样的风景,又藏着怎样的人心。

她抬眼望向天边,云层渐渐散去,一缕金灿灿的阳光穿透云层,恰好落在她的脸上。那光芒温暖而明亮,照亮了她清澈的眼眸,也照亮了眸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

窗外的雨,终于彻底停了。庭院里的海棠花,被雨水洗得愈发娇艳,在晨光中,绽放出勃勃生机。

宫里派来的教引嬷嬷姓严,人如其姓。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是常年不见笑意的肃然,两道法令纹深刻如刀刻,顺着唇角蜿蜒而下,平添几分威严。她的眼睛不算锐利,甚至瞧着有些浑浊,可看人时,那目光沉沉的,像积了多年的秋水,不疾不徐,却能将人从里到外打量个通透,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淡漠与疏离。身上穿的是一件深褐色宫装,料子是最普通的素缎,却浆洗得板正挺括,连针脚都细密得寻不出一丝错处。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圆髻,用一根乌木簪子牢牢绾住,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通身没有半分多余的饰物,便是走路时,衣料摩擦的声响都轻而规整,步步踩在分寸之间,不见半分拖沓。

她抵达永昌侯府时,恰逢午后,日头正盛,府里的梧桐叶被晒得蔫蔫的。二夫人苏氏不敢怠慢,亲自领着人迎出垂花门,见了严嬷嬷,忙敛衽行礼,语气恭谨:“嬷嬷一路辛苦,府中已备好客院,清雅洁净,正合嬷嬷歇息。”

严嬷嬷微微颔首,神色平静地受了这一礼,既不过分倨傲,也无半分客套。待被引着进了客院,她目光扫过院中栽着的几竿翠竹、窗下摆着的汝窑瓷瓶,又掠过桌上奉着的雨前龙井、精致细点,眼底波澜不惊,仿佛眼前这些精心布置的景致,不过是寻常尘土。她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下,脊背依旧挺直如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片刻后,才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有劳二夫人费心。奴婢奉旨而来,教导梁二姑娘宫规礼仪,入宫的日子就在眼前,时间紧迫,可否请二姑娘前来?”

这般干脆利落的做派,与当年教导宁姐儿入宫的那位嬷嬷,简直是云泥之别。彼时那位嬷嬷,虽也严苛,却总带着几分圆融,说话时会留三分情面,待人接物也多有寒暄。

一旁陪侍的三夫人墨兰,心猛地揪紧了几分。她悄悄凑近梁夫人,指尖攥着帕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不住的不安:“母亲,这位严嬷嬷……瞧着比宁儿那时的教导嬷嬷,严苛太多了。婉儿她……”

梁夫人的目光落在严嬷嬷那道挺直的背脊上,又扫过她放在膝头纹丝不动的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她微微侧头,声音轻而沉,带着几分笃定:“严些好。宫里不是诗会花宴,不是你捧着真心,就能换来实意的地方。笑脸迎人的,未必是真菩萨;这般冷面冷心的,或许反能教给孩子保命的真本事。我听闻这位严嬷嬷,是正经从宫里最底层的洒扫宫女熬上来的,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都走过,经的事多,那些规矩不是刻在纸上,是刻在骨子里的。婉儿若能得她几分真传,比学些花架子的礼仪,要强百倍。”

墨兰听罢,心头的忧虑稍稍减了几分,却依旧忍不住看向门外,盼着女儿能从容应对。

不多时,脚步声轻缓地传来。婉儿来了。

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纱裙,裙裾上只绣了几朵淡青色的缠枝莲,素净得恰到好处。脸上未施半分脂粉,肌肤莹白,眉眼清隽。她步子迈得不大不小,不快不慢,裙角轻垂,不见半分晃动,走到严嬷嬷面前,敛衽屈膝,行了个标准的大礼,声音平稳柔和,却字字清晰:“婉儿拜见嬷嬷,往后十余日,劳烦嬷嬷费心教导。”

严嬷嬷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婉儿身上,缓缓放下茶杯。那目光像是一把冰冷的尺子,从她的发鬓开始,一寸寸丈量下去,掠过她挺直的脖颈、垂落的肩头、交叠的双手,再到她微垂的眼睫,乃至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没有立刻叫起,堂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蝉鸣的声响,墨兰捏着帕子的手,不知不觉间又紧了几分。

良久,严嬷嬷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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