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朱门启处路漫漫(1/2)
梁夫人动用了娘家在宫里盘桓数十年的人脉,辗转托了三层关系,才搭上安乐公主身边一个洒扫宫女的线。银子流水似的送出去,换回来的却都是些零碎的、真伪难辨的消息。“公主年方十二,生辰那日得了陛下赏赐的一幅《春江垂钓图》,欢喜得整夜没睡”“公主不爱读那些枯燥的经义,偏喜书画,尤爱没骨花,御花园的牡丹开了,总要去描上半晌”“公主性子还算宽和,就是耐不住寂寞,最爱热闹,身边的人若能说些新鲜趣事儿,便容易得她欢心”。
除了公主的性情喜好,苏氏更要打听那些藏在暗处的门道——公主身边最得力的是哪位嬷嬷?听说姓刘,是太后宫里出来的老人,最是眼尖嘴严,极看重规矩;掌事的大宫女叫什么?名唤画春,是公主的奶兄之女,虽无品级,却最得公主信任;还有同期入选的伴读小姐,都是哪几家的姑娘?镇国公府的嫡女,性子泼辣,自幼跟着兄长骑马射箭,怕是瞧不上闺阁里的吟诗作对;吏部尚书家的二姑娘,听说温婉得像一汪水,却是个极有城府的,她母亲曾是宫中女官,最懂宫里的弯弯绕绕。
这些琐碎繁杂的信息,被苏氏一笔一划记在纸上,又与墨兰、梁夫人关起门来,逐条推敲辨析。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是有心人故意放出来的烟幕弹,三人对着一盏昏灯,斟酌到深夜,眼角的倦意浓得化不开,却不敢有半分懈怠。
给公主、嫔妃,甚至公主身边管事太监嬷嬷的“见面礼”,更是要煞费苦心。太贵重了,便是逾矩,轻则被斥为贿赂,重则会被扣上“心机深沉、妄图攀附”的帽子;太轻了,又显得寒酸失礼,落了永昌侯府的脸面。墨兰和苏氏关在屋里,翻遍了侯府的库房,将一箱箱的珍宝玉器、绫罗绸缎都搬了出来,摆了满满一屋,却还是觉得不妥。
“这支赤金嵌宝的簪子太张扬,公主年纪小,压不住。”墨兰摇着头,将簪子放回锦盒。
“这匹蜀锦织金的料子,是贡品,咱们用了,怕是不妥。”苏氏捻着丝线,眉头紧锁。
两人商量了数日,头发都愁白了几根,才终于定下了几样物件。给公主的,是一方上好的徽墨,是当年苏家老太爷游历江南时,得的胡开文老店的珍品,墨锭上刻着“松烟清韵”四字,还带着淡淡的松木香,配着一支湘妃竹做的笔杆,雅致又不张扬;给刘嬷嬷的,是一幅墨兰亲手绣的兰草手帕,丝线用的是最细软的苏绣线,针脚细密,兰草栩栩如生,帕角还缀了一颗小小的珍珠,不贵重,却最显心意;给画春等宫女的,是几盒精致的点心,都是侯府厨子亲手做的,桂花糕、玫瑰酥,甜而不腻,最合姑娘家的口味。
便是这几样看似寻常的东西,分寸之间的拿捏,耗尽了两人的心血。
三月十四,入宫前夜。
婉儿的闺房里,几只朱漆榉木箱子早已打点妥当,静静立在墙角。箱子是新打的,木料上还带着淡淡的木香,原是图个吉利,此刻瞧着,却透着几分难言的离愁。
窗外的月光,清辉如水,漫过窗棂,洒在地上,映得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婉儿洗去了一身的疲惫,换上一身素白的中衣,坐在镜前。铜镜磨得锃亮,映出她苍白的脸,一双眼睛里,满是茫然,像迷失在旷野里的小鹿。
墨兰握着一把玉梳,亲自为她梳理长发。玉梳是温润的羊脂玉,划过乌黑的发丝,发出沙沙的轻响。屋里静极了,只有这细碎的声响,伴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婉儿。”墨兰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放下玉梳,指尖轻轻抚过女儿的发顶,那发丝柔软顺滑,还是她从小抚到大的模样,可明日起,这孩子就要独自去面对那深不可测的宫闱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绣着缠枝莲的锦囊,锦囊是她连夜赶绣的,针脚比平日里更细密几分。她将锦囊塞进婉儿手里,锦囊中鼓鼓囊囊的,触手可及的是银票的粗糙质感,还有几样小巧的金锞子,沉甸甸的,压得婉儿的手心微微发沉。
“这里面,是些应急的银票和金锞子,紧要时或可疏通一二。”墨兰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窗外的月光听了去,“但你要记住,钱财是末节,最靠不住。护住自己,不出错,不惹眼,守好本分,才是根本。”
她顿了顿,又俯身,贴着婉儿的耳朵,细细叮嘱:“安乐公主年纪与你相仿,听闻性子还算宽和,这是你的运气。对待公主,要恭敬忠心,却也不必过分卑怯。一味退让,反倒让人看轻了去。该说的话要说,不该说的,半句也别多言。”
“与其他伴读相处,友善为上,面上过得去便好。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宫里的人,心思都深,你不知哪句话说错,就会被人抓住把柄。少言,多看,多听。遇到纷争,能避则避,万不可逞强出头,做那枪打出头的鸟。”
婉儿握着母亲给的锦囊,那锦囊上还带着母亲手心的温度。积攒了数日的惶恐与委屈,终于在此刻决堤。她再也忍不住,扑进墨兰怀里,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墨兰的衣襟上。
“娘,我害怕……”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怕做不好,怕给家里丢脸,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们……”
“怕也得去。”墨兰紧紧搂住女儿,声音斩钉截铁,却藏着无尽的心疼。她轻轻拍着婉儿的背,一下又一下,像小时候哄她入睡那样,一字一句道:“这是你的路,也是梁家的路。记住,你身后站着永昌侯府,站着疼爱你的祖母、母亲、伯母、姐妹。你不是一个人。累了,怕了,就想想我们。”
三月十五,吉日。
天色未明,寅时刚过,窗外还是一片沉沉的墨色,婉儿便被丫鬟轻轻唤起。铜盆里盛着温热的清水,水面上飘着几片新鲜的花瓣,丫鬟为她细细沐浴,擦去一身的倦意。又用沉香熏过衣衫发鬓,那香气清雅,不浓不烈,正是宫里最受推崇的味道。
换上那套天青色绣折枝玉兰的伴读常服,衣料是最细软的杭绸,触手生凉。衣襟上的玉兰,是墨兰带着绣娘,熬了三个通宵绣成的,一针一线都透着心血,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绽开来。头发被梳成规整的双鬟髻,簪上两朵点翠珠花,翠色欲滴,衬得她肤色越发白皙。
墨兰亲自为她描眉,用的是最淡的螺子黛,淡扫蛾眉,不偏不倚,正好衬出她的温婉。又用指尖蘸了一点朱丹,轻轻点在她的唇上,那一点红,不多不少,恰到好处。镜中的少女,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些被礼仪规矩淬炼出的柔韧与沉静,只是那双眼睛里,依旧盛满了不安,像揣着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梁府正门大开,一辆青幄小车早已候在门外。车帘是低垂的青布,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透着几分肃穆。没有过多的喧闹送行,没有族中子弟的簇拥,只有梁夫人、墨兰、苏氏、林苏等几位至亲,静静站在廊下。晨露打湿了她们的衣衫,鬓角的发丝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却无人在意。
梁夫人走上前,最后替婉儿正了正衣襟,理了理鬓发。她的手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只说了一句话:“去吧,谨记教诲,莫负皇恩。”
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对着祖母、母亲、伯母和妹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她双膝跪地,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久久不曾抬起。额头抵着青砖,她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凉意,也能感受到身后亲人灼热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不舍,有担忧,有期盼,重重叠叠,压在她的心上。
再起身时,她的眼眶红了,却没有掉下一滴泪。眼神里,多了一丝决绝。
转身,扶着丫鬟的手,踏上那辆小小的马车。
车帘垂落的瞬间,外间熹微的晨光与亲人们模糊的身影一同被隔绝。车厢内光线昏暗,只余角落一盏小小的羊角灯,散发着微弱暖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婉儿膝上紧握的双手。她的指尖微微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出淡淡的青色。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透过车厢壁闷闷地传来,轱辘……轱辘……,规律而单调,像是敲打着时间的节拍,一下下,都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她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双肩平展,下颌微收,不敢有丝毫松懈,仿佛严嬷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审视目光,仍在暗处死死盯着。方才与家人诀别时强撑的镇定,在这独处的昏暗里悄然瓦解,恐惧如同冰凉的潮水,从脚底丝丝缕缕漫上来,顺着血脉,缠上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去摸袖中闹闹给的玉佩,冰凉的感觉贴着指尖,那一丝微弱的、属于“家”的实感,让她慌乱的心,稍稍定了定。
马车似乎行驶了许久,长街上的鸡鸣声渐渐淡去,又似乎只是一瞬,窗外的天色便从鱼肚白,染上了几分暖橘。渐渐地,外界的声响变了。市井清晨隐约的吆喝、车轮声、马蹄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被高墙深院过滤后的寂静。唯有车轮声在空旷处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像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上。
忽然,马车缓缓停下。车辕轻晃,惊得婉儿心头一跳。
车外传来一个尖细却不高亢的声音,带着宫人特有的、刻板的恭敬,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梁二姑娘,请下车。”
婉儿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掐了掐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纷乱的思绪迅速收敛。她垂眸,理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襟,抚平袖口暗纹的折痕,又抬手,轻轻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确保自己此刻的仪容,完全符合严嬷嬷千百次纠正后的标准——发不垂肩,衣不露肘,裙不扫阶。
车帘被从外面轻轻打起。刺目的、初升的阳光骤然涌入,带着几分灼人的暖意,让婉儿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待她适应了光线,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呼吸不由得一滞,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马车停在一道极其宏伟的宫门前。朱红色的门扉高耸入云,像是一道横亘在天地间的壁垒,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碗口大的鎏金门钉,一枚枚,在朝阳下闪烁着冰冷威严的光泽。门楣上高悬的匾额,黑底金字,龙飞凤舞的满汉文,笔力千钧,透着皇家独有的威仪。门前立着两排身着亮银甲胄的侍卫,身姿挺拔如松,目不斜视,手中长枪的枪尖,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寒芒,刺得人眼生疼。
而站在车旁躬身等候的,是一个穿着靛蓝色宦官服饰的内侍,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面白无须,眉眼低垂,神色恭谨到近乎木然,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纪更小些的小黄门,同样垂手侍立,头埋得更低,气息微不可闻,像是两尊没有生气的木偶。
这就是宫廷。与她生活了十几年的侯府庭院截然不同。侯府的庭院里,有假山流水,有曲径通幽,有母亲温柔的叮咛,有妹妹们偶尔的嬉闹,连风都是软的。可这里,只有笔直如砥的宫道,巍峨肃穆的殿宇,冰冷到骨子里的规则,和无数张看不清表情的脸。空气里,都透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有劳公公。”婉儿的声音出口,比她预想的要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她扶着车门框,在芳辰的搀扶下,稳稳地下了马车。落地时,裙裾纹丝不动,步履轻盈合度,没有发出半点拖沓的声响——这是严嬷嬷握着戒尺,反复捶打了数十日才练出的结果。
那内侍飞快地抬眼觑了她一下,目光锐利,在她身上一扫而过,似乎对她这般得体的举止略有讶异,随即又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恭顺模样:“奴婢奉管事嬷嬷之命,引二姑娘前往掖庭暂歇,待公主殿下召见。二姑娘的行李,自有人随后送至居所。”
“多谢公公指引。”婉儿微微颔首,姿态谦卑却不卑微。她从袖中滑出一个早备好的、小巧的青缎荷包,里面是几颗打磨得圆润的银锞子,分量不多不少,既不会引人侧目,也不算失礼。她递过去时,手指轻抬,动作娴熟隐蔽,像是不经意间的示意。“初来乍到,诸多规矩不明,还请公公稍加提点。”
内侍指尖一触,便知荷包里的分量,他神色不变,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指尖一卷,便将荷包悄无声息地拢入袖中,侧身引路,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二姑娘请随奴才来。”
踏入那扇沉重的宫门,光线似乎都暗了一瞬。门轴转动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门内是更加广阔、也更加肃穆的天地。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平整如镜,光可鉴人,石板的缝隙里,连一丝杂草都看不见。两侧是连绵不绝的朱红宫墙,足有两丈来高,墙头覆盖着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目的光泽,却也透着无形的压抑,像是一道又一道的囚笼。偶有穿着各色宫装的宫女、内侍低头疾步而过,脚步轻悄,几乎不闻声响,如同影子般融入这庞大的宫殿群中,连交谈都不敢高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檀香、龙涎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人生活过的、沉淀下来的复杂气息。寂静,却非安宁,而是一种被严密秩序包裹着的、令人窒息的静。连风穿过宫墙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婉儿跟在引路内侍身后半步之遥,步履不急不徐,不快不慢,恰好踩着内侍的影子边缘。她目光低垂,只望着前方三步之内的地面,绝不多看,绝不东张西望——这也是严嬷嬷再三强调的,“宫中耳目众多,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方能自保”。她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似有若无的打量目光,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从宫墙的缝隙里、从廊柱的阴影里、从擦肩而过的宫人眼底里射出来,试图穿透她端庄的外表,掂量她的分量,探知她的底细。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三道同样规制森严的宫门和两条长长的夹道,脚下的青石板路,渐渐换成了平整的青砖。眼前出现了一片相对低矮但依旧整齐的房舍,青瓦白墙,透着几分清净。这里的人似乎多了些,有洒扫的宫女,有捧着文书的内侍,但也依旧安静,连咳嗽声都压得极低。内侍将她引至其中一间坐北朝南的厢房前,停下脚步:“二姑娘请在此稍候,管事嬷嬷片刻即到。奴婢先行告退。”
婉儿微微颔首:“有劳公公。”
内侍躬身一礼,转身便走,脚步轻快,很快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厢房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一柜,皆是最普通的榆木所制,没有任何雕花描金,只擦拭得干干净净,却毫无生气。窗棂糊着崭新的高丽纸,透光却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只能隐约瞧见檐角的飞翘。婉儿在椅子上坐下,背脊依旧挺直,不敢随意倚靠。芳辰想帮她倒杯水,却在屋内转了一圈,发现连茶壶茶碗都没有,只得讪讪地立在一旁。
时间一点点流逝。寂静中,只有自己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婉儿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母亲最后的叮嘱,回想严嬷嬷冰冷的话语,回想妹妹曦曦塞给她的那张小笺,上面写着“静观默察,守心持正”。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像一团乱麻,又被她强行压下。她不能慌,不能乱。在这宫里,一步乱,步步乱。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沉稳有力。门被推开,一位穿着深褐色比甲、梳着圆髻、鬓边簪着一根银簪的中年嬷嬷走了进来,正是之前去府里教导过她几日的严嬷嬷。只是此刻,严嬷嬷脸上的神色比在宫外时更加疏离,眼神锐利,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连一丝客套都没有。
“梁二姑娘。”严嬷嬷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宣读一道圣旨,“既已入宫,便要恪守宫规。你居所已安排妥当,在景阳宫后殿西配殿。景阳宫乃安乐公主所居,你需谨记,半步不得逾越主殿范围。”
她语速不快,却毫无冗余,字字句句都敲在婉儿心上:“公主殿下辰时起身,巳时初刻用早膳,随后是读书习字时辰。你作为伴读,需提前一刻至书房等候,不得早,更不得迟。每日具体行程,自有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告知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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