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稚子传书桑树下(2/2)
园子外围的搬运道上,却是一番热火朝天的忙碌。几个身强力壮的妇人,正弓着腰,扛着装满桑叶的巨大竹筐,步履稳健地穿梭着。竹筐沉得压弯了肩头的扁担,她们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脸颊往下淌,却顾不上擦,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脚步踩在青石板路上,扎实又有力。
在这片井然有序的忙碌之上,一道飒爽的身影格外醒目。
阿蛮束着利落的高马尾,额前的碎发用一根布条束住,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短打,显得身姿愈发挺拔。她带着那支七八人的女子巡逻队,正沿着桑园的边界,不疾不徐地行走着。她们不再像最初那样,只是拿着竹竿摆个样子,如今队形整齐划一,步伐踩得稳稳当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手里握着的,是经过精心打磨、前端带着锋芒的齐眉短棍。阿蛮不时停下脚步,指着某处被风吹歪的篱笆,或是某片长势稍弱的桑林,低声跟队员交代几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让所有在园子里劳作的女眷,都感到莫名的心安。
桑树下,则是一片童趣盎然的天地。
女工们带来的孩童,年纪小的,正追着蝴蝶在树下奔跑嬉戏,或是蹲在地上,捡拾着枝头掉落桑叶,可孩子们攥在手里,却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玩得不亦乐乎。也有乖巧些的,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看着母亲采叶的身影,小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稍大些的孩子,则都凑到了园子东南角那棵最大的老桑树下。
老桑树的枝干遒劲,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出一片阴凉。文茵正蹲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根削尖的树枝,在平整过的沙地上一笔一划地划写着。她身边围着五六个七八岁到十来岁不等的孩子,有男有女,个个都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小脑袋凑得紧紧的,生怕漏看了一个笔画。
“昨天咱们学了‘人’‘口’‘手’,今天再认几个跟咱们这儿有关的字。”文茵的声音温和,却清晰有力,她先在沙地上划出一个略显古怪、却比繁体简单许多的符号,指尖点着那个字,一字一顿道,“看,这是‘桑’,桑树的桑。上头三个‘又’字,像不像桑树枝上的叶子?下面这个‘木’,就是树身。记住了吗?”
“桑——”孩子们跟着念,声音稚嫩,却响亮得很。
“好,再看这个。”文茵又划出一个简洁的符号,“这是‘叶’,叶子的叶。口字像不像咱们采的桑叶?十字是叶脉。咱们采的是什么?”
“桑——叶——”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出来,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惊起了枝头上几只早起的雀鸟,扑棱棱地飞向天际。
桑园的热闹,是那种从泥土里生根、在人心里抽芽的热闹。没有丝竹管弦的助兴,没有锦衣玉食的铺排,只有竹筐相碰的脆响、桑叶摩挲的沙沙声,还有女人们带着烟火气的笑语,实在,又带着一股子勃发的生气,漫过田埂,漫过桑林,漫进每一个人的骨血里。
春珂——现在她心里更愿意自己是“阿春”——牵着蕊姐儿,站在那棵老桑树的浓荫里。薄薄的棉布面纱覆在脸上,遮住了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痕,也隔开了些许过于炽烈的日光,却遮不住她眼中流淌的、近乎贪婪的暖意。她的目光,胶着在不远处那队步伐齐整的身影上。阿蛮束着高马尾,脊背挺得笔直,带着女子巡逻队走过,短棍在她们手中随着步伐轻晃,手中随着步伐轻晃,不是花架子似的装饰,而是实打实的力量延伸。阳光落在她们肩头,镀上一层金边,那股子昂扬的劲儿,看得人心里发烫。
蕊姐儿仰着小脸,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小手攥着阿春的衣角,小声惊叹:“阿娘,阿蛮姐姐真威风。”
“是啊。”阿春轻声应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女儿柔软的手背,触感温软,熨帖着她那颗曾千疮百孔的心。威风,自在,还有一种她几乎陌生的、属于“集体”的昂然气息。这感觉太好,好得让她有些恍惚,生怕只是一场梦,一眨眼,就又变回那个困在四方小院里的“春珂姨娘”——对着菱花镜,反复算计明日该穿哪件衣裳、梳哪种发髻,才能多得夫君一眼垂怜,才能在那不见硝烟的后宅争斗里,勉强挣得一席之地。
“春。”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劳作后微微的喘息,还裹着几分爽朗的笑意。阿春回过神,侧头看去,是文茵。她刚从桑林里出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着一汪春水。她手里还攥着那根用来在沙地上教孩子认字的树枝,树皮被磨得光滑,身上沾着几点泥星子,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卸下千斤重担的松快劲儿。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文茵笑着问,顺势站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看阿蛮她们呢。”阿春弯了弯眼,抬手指了指巡逻队远去的背影,语气里满是赞叹,“真精神。”
文茵望着那队身影,也看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半分愁绪,反倒像卸下了什么压在心头多年的包袱,轻快得很。“是啊,”她的声音低了些,更像自言自语,“我觉着,这园子里,好久没有这样……这样自在了。”
阿春的心,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咚的一声,随即漾开一圈圈共鸣的涟漪。
“是呀,”她应道,声音透过棉布面纱,带着点闷,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确认般的重量,“文茵姑娘,好久……没有这么自在了。”
这“自在”二字,重逾千钧。
不是无所事事的闲散,不是锦衣玉食的安逸,而是心落在了实处,不再悬在半空,不必惴惴不安地揣测人心,不必小心翼翼地迎合脸色。是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凭自己的本事得尊重。脚下的泥土是实的,踩上去稳稳当当;手里的铜钱是热的,攥着踏踏实实。周围的人,无论是阿蛮那样英气勃勃的护卫,还是文茵这样心怀热望的“女先生”,或是其他埋头劳作的姐妹,彼此间有着最简单也最牢固的认同——都是在这片桑林里,靠双手刨生活的人。
没有主母与奴婢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没有妻妾间那恨不得你死我活的阴毒算计。累是真的累,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可心里是敞亮的,是踏实落地的,是活过来的。
文茵听了,唇角弯起一个更深的笑痕,眼角的细纹都跟着漾起暖意。她打量着阿春,目光在她素净的面纱上停留了一瞬,却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口气说:“说起来,一直听大家叫您‘春’,或是‘春姑娘’,规矩是规矩,没错的。可在这园子里听着,总觉得……有点生分,像隔着层什么,不亲。”她顿了顿,眼神愈发真诚,像捧着一颗真心,“还不知道姑娘您原本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
阿春怔住了。
风拂过面纱边缘,带来桑叶特有的清苦气息,混着泥土的腥甜,钻入鼻息。多久了?似乎从她被当作一件精致的礼物,小心翼翼地送进梁府那天起,“春珂”就成了烙在她身上的印记,一个标识着所属、标识着用途的符号。柳家?那个早已模糊成影子的娘家,像是上辈子的事。闺名?那个带着少女娇憨的名字,在无数个需要精心计算笑容弧度、揣摩主人心意的日夜里,被反复磋磨,早就快要遗忘了。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在这片充满新生桑叶味道的空气里,在文茵平和而带着善意的注视下,某种盘踞在她心底多年的、坚固又冰冷的东西,仿佛被这暖洋洋的春日照得,悄悄融化了一角。
她抬起眼,那双曾被教导要时刻含情带怯、要藏着万般心思的眼睛,此刻盛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释然,怀念,还有一点点怯生生的期待。她看向文茵,然后,很轻、却很清晰地说:“我本家姓柳。不过……那都是很远以前的事了。”
她顿了顿,面纱下的嘴角,想必是向上弯起的,带着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在这儿,大家叫我‘阿春’就行。”
阿春。
不是永昌侯府梁晗的妾室春珂,不是柳家那个被用来换取家族利益的女儿,只是桑园里一个做事还算麻利、得了主家信任的管事妇人,阿春。一个干干净净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文茵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是承接到了一滴格外清亮的露水,熠熠生辉。她立刻从善如流,声音里带着毫不作伪的亲昵,喊得响亮:“阿春!”
这一声呼唤,自然得像是她们早已是相识多年的乡邻姐妹,像是从小一起在田埂上摘野花、摸鱼虾的伙伴。
阿春——此刻,这个称呼在她心里激起的回响,远比“春珂姨娘”要响亮得多,也滚烫得多——听到这声呼唤,一股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冲得她眼眶有些发酸。她牵着蕊姐儿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力道大了些。小女孩似乎感觉到母亲情绪的波动,仰头好奇地看着她,小脸上满是不解。
“文茵,”阿春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轻快的活力,那点因回忆而生的滞涩,被这声亲昵的呼唤冲刷得干干净净,“我刚看你教那些孩子认字,他们学得真快。那个‘桑’字,笔画简单,意思又贴切,比老法子记认容易多了。”
文茵见她主动提起这个,眼睛更亮了,来了兴致。她随手用手里的树枝,在脚下的泥地上划拉了几下,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桑”字:“是吧?四姑娘给的这‘简体’字法子,起初我也觉得怪,看着别扭。可真用起来教人,真是便利!孩子们记性好,像‘叶’‘蚕’‘丝’这些字,跟眼前的桑树、蚕宝宝一对上,一下子就记住了,牢得很。”她说着,眼里闪着光,像是藏着一片星空,“想着他们以后或许不光会种桑养蚕,还能看懂简单的契书、记个账目,不用再被人蒙骗,心里就觉得……这活儿干得值,太值了。”
两人就站在田埂边,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头顶是老桑树的浓荫。一个曾是大宅院里的失意妾室,一个是命运颠沛几经辗转的妇人,此刻却因为一片桑园,因为一个七岁女孩带来的新奇文字,因为这份踏实的“自在”,自然而然地聊到了一处。话题从桑树的养护技巧,慢慢扯到家里新孵的一窝小鸡,毛茸茸的有多可爱,再到镇上哪家铺子的棉布最结实耐穿,价钱还公道。蕊姐儿安静地听着,偶尔插嘴问个天真的问题,比如“小鸡会不会吃桑叶”,引得两人笑作一团,笑声落在风里,甜丝丝的。
不远处,阿蛮结束了一圈巡逻,驻足回头望来。她看到田埂边那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看到阿春虽然依旧戴着面纱,但身姿明显松弛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都绷着一根弦。她听到随风飘来的零星笑语,还有老桑树下,孩子们断续却认真的读书声,稚嫩的嗓音,把“桑”“叶”二字念得掷地有声。
阿蛮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在那片和乐景象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利落地转身,继续她的巡视。只是那握住短棍的手指,似乎不像平时绷得那么紧了,指节的泛白,也悄悄褪去了几分。
这生机,不仅挂在枝头嫩绿的桑芽上,在春风里舒展腰肢;更写在每一个在此劳作的人,那逐渐挺直的脊梁和日益明亮的眼眸里,生根发芽,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就在这时,园子入口处传来一阵欢快的喧哗。
不知是谁眼尖,最先望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忍不住高声喊了起来:“金嬷嬷来了!采荷姑娘也来了!还带着好多车东西呢!”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园子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金嬷嬷穿着一身庄重的深色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难得的和煦笑容,在采荷和几个健壮仆妇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几辆驴车,车上堆着鼓囊囊的麻袋,还有些盖着油布的东西,被晨光一照,透着沉甸甸的实在。
喧嚣声瞬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嗡议论声。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期待与欢喜,手里的活计也顾不上了,纷纷朝着入口的方向望去。
金嬷嬷走到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站定,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开口,那声音透过晨雾,传到了桑园的每一个角落:“诸位乡亲!老夫人听闻此次桑园抵御春寒,保住了八成嫩芽,功劳甚大,心中甚慰!特命老身前来,赏赐诸位,慰劳大家的辛苦!”
“多谢老夫人恩典!”
“老夫人真是仁厚啊!”
“活菩萨心肠!”
欢呼声瞬间炸开了锅,声音混在一起,震得枝头的露珠都簌簌往下掉。有人激动地搓着手,有人忍不住红了眼眶,还有人朝着京城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采荷笑着上前,展开手中捧着的厚厚册子,那是事先核对好的出工名单和功劳记录。春珂——如今园子里的人都喊她阿春,正站在采荷身边,手里也拿着一本簿子,和庄头一起,帮忙主持分发赏赐。
“李荷花!”春珂清亮的声音响起,“出工勤勉,采摘上等桑叶三百斤,赏白面一袋,肥肉一条,铜钱一串!另,夜间参与熏烟值守三次,再加赏钱五十文!”
被叫到名字的李荷花,愣了一下,随即喜得手足无措。她在众人羡慕的目光和此起彼伏的恭喜声中,几乎是扑上前去,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沉甸甸的面袋、油汪汪的肥肉,还有那串擦在手心哗啦作响的铜钱。她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劲儿地朝着金嬷嬷和采荷作揖:“谢谢老夫人!谢谢姑娘!谢谢金嬷嬷!”
“赵草!编制草苫四十张,坚固合用,赏!”
“孙二妞!喷洒灰水细致,负责区域无一处冻伤,赏!另加养护得力赏钱三十文!”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份份赏赐被领走。领到的人,捧着实实在在的东西,笑得合不拢嘴;还没轮到的,踮着脚尖翘首以盼,互相打听着自己能得多少,眉眼间满是憧憬。
“巡逻队全体听着!”采荷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日夜守护桑园,辛劳有功,每人额外加赏肉半条,钱一百文!”
阿蛮领着巡逻队的女工们上前,她努力板着脸,想维持平日里的严肃模样,可眼底闪烁的光,却藏不住那份激动。队员们更是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欢喜,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连树下的孩子们,也得了好处。金嬷嬷特意让人带来了油纸包着的芝麻糖,每人分到两块。孩子们得了糖,乐得在园子里乱跑,甜滋滋的味道,随着风弥漫开来,混着新桑叶的清香和肥肉的油腥气,勾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文茵也领到了自己的那份赏赐。她握着那串沉甸甸的铜钱,指尖能感受到铜钱传来的冰凉触感。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张张洋溢着朴实质朴欢乐的脸庞,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感激声、道贺声,还有那尚且稚嫩、却充满希望的读书声——孩子们还在老桑树下,一遍遍念着“桑”“叶”“人”“口”“手”。
一股滚烫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瞬间填满了她的胸腔。
文茵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她攥紧了手里的铜钱,心中默念:老夫人,四姑娘,这份恩情,这份机缘,我文茵,替园子里的所有人,也替我自己,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