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盛府夜议定同舟(1/2)
盛家书房内,窗棂紧闭,厚重的锦缎帘幕将外头的暮色与寒意尽数隔绝,却隔不住满室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沉闷气息。伺候的丫鬟小厮早被屏退到院外三丈开外,连廊下的灯笼都被捻得只剩一星豆火,生怕惊扰了这场关乎家族命运的密议。
盛紘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脊背挺直,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手边紫檀木案上,摊着一封已被摩挲得边角发皱的信笺,那枚顾侯府独有的玄铁火漆印,在昏黄的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长柏坐在他左下方的梨花木椅上,一身青布直裰,腰背挺得如一杆标枪,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落在案几上的茶盏里,茶烟袅袅,却熨不平他眉宇间的焦灼。
华兰与墨兰分坐两侧,皆是神色惶惶。华兰身着一袭藕荷色绣折枝莲的褙子,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的素色汗巾,秀眉微蹙,眼底满是不安;墨兰则是一身月白绫罗裙,鬓边斜簪一支碧玉簪,脸色苍白,心中正满是疑窦——她刚为西山宁姐儿的事熬得两眼通红,正忙着清点送往西山的物资,父亲竟派人火急火燎地唤她过府,还特意叮嘱“务必独自前来,勿带闲人”。她原以为是梁晗失踪的消息有了眉目,或是西山那边出了新的变故,却万万没料到,这场紧急密议的核心,竟会是明兰!
盛紘没有半句寒暄,抬手拿起那封信,声音低沉如暮鼓,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书房里:“方才,顾侯府送来明儿的亲笔信。”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三个儿女,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信中说,陛下已有密旨,着顾廷烨暗中保护四皇子周全。”
一语既出,满室俱静。
陛下!密旨!顾廷烨!保护四皇子!
这短短十二个字,不啻于平地惊雷,炸得华兰与墨兰皆是心头巨震,脸色煞白。这意味着,皇帝对太子的种种异动并非一无所知,甚至早已暗中布下了棋子!而被选中执掌这枚棋子的人,竟是明兰的丈夫,如今圣眷正浓的顾廷烨!
墨兰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想起宁姐儿辗转传来的那句“碍算四死置”的暗语。原来,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顶端,陛下早已悄然出手布局!可这惊天动地的大事,和她盛家,和她墨兰,又有什么干系?
盛紘接下来的话,解答了她的疑惑,却也让她如坠冰窟,浑身冰凉:“明儿在信中说,此事牵连甚广,凶险异常。顾侯府虽得圣命,但独木难支。她恳求娘家,念在骨肉血脉,阖族荣辱,在此关键时刻,能暗中予以助力。她言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陡然从墨兰鼻腔中溢出。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翻涌着积压多年的不忿与讥诮,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几分尖锐的讽刺:“父亲,六妹妹这话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顾侯夫人风光无限、圣眷正浓的时候,何曾想过我们这些姐姐是否‘俱荣’?当初她嫁入顾府,风光大办,满京城谁人不羡?可她何曾邀过我这个姐姐上门做客?如今她丈夫接了这掉脑袋的差事,倒想起‘俱损’来了?要我们盛家,要我们这些早已嫁出去的女儿,拿全家全族的性命前程,去给她丈夫的差事铺路垫脚?真是好算计!好一副伶牙俐齿!”
这番话,字字诛心,将她多年来对明兰的嫉妒、不甘与怨愤,尽数倾泻而出。自幼年起,她便与明兰暗中较劲,可明兰总是那般不争不抢,却偏偏好运连连;及至婚嫁,她费尽心机嫁入永昌侯府,本以为能压过明兰一头,谁知明兰竟一步登天,成了顾侯夫人;如今她女儿身陷西山险地,丈夫生死未卜,而明兰却依旧稳坐侯府,丈夫更是深得帝心!这般天差地别的境遇,早已让她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此刻被明兰的“求助信”点燃,所有的怨气便如火山般喷发出来。
盛紘对墨兰这番激烈的言辞,并未动怒,只是眉头皱得更紧,浑浊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长柏,显然是想听他的看法。
长柏缓缓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稳与条理,仿佛不是在商议家族大事,而是在刑部剖析一桩复杂的刑名案件:“四妹妹,你的气话,于事无补。”
他先定下调子,目光平静地看向墨兰,语气里没有丝毫偏袒,只有冰冷的现实,“此刻并非计较个人恩怨之时。六妹妹信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八字,并非虚言恫吓,而是眼下最残酷的现实。”
说罢,他踱步到书房中央,目光扫过众人,开始条分缕析:“第一,陛下密旨顾侯保护四皇子,足以说明陛下对太子已生忌惮,对四皇子寄予厚望,至少是要保他性命无虞。此乃圣心所向,昭然若揭。我盛家世受皇恩,父亲和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于公于私,暗中顺应圣意,乃是臣子本分,亦是保全家族之道。此为一不可拒。”
他话音一顿,目光转向华兰,见她若有所思,便继续道:“第二,顾侯既接密旨,便是奉旨行事,替天巡狩。他若成功护住四皇子,来日四皇子若能得偿所愿,顾侯便是当之无愧的从龙护驾之功,荣耀万丈。我盛家作为顾侯姻亲,若在此时袖手旁观,甚至因私怨作壁上观,来日顾侯府青云直上,我盛家又有何颜面与之相交?若顾侯事败……”
长柏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丝寒意,“刺杀皇子乃是株连九族的滔天大罪!太子若成事,岂会放过与之相关的任何人?顾侯府首当其冲,必将灰飞烟灭。而我盛家作为顾侯的岳家,乃是至亲,届时必受牵连,万劫不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四妹妹,你以为,届时你我,乃至整个盛氏家族,能独善其身吗?此为二不可拒。”
墨兰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长柏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直看向墨兰,一语击中她的软肋:“第三,四妹妹,你只想着是帮六妹妹,可曾想过,这或许也是在帮宁姐儿,帮永昌侯府三房?”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墨兰心上!她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长柏缓步走到她面前,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宁姐儿身在西山,太后庇护四皇子之事,你以为能瞒过太子一党的耳目?太子一党此刻定然在全力搜寻四皇子下落,西山迟早会成为他们的重点目标,届时必将掀起腥风血雨。宁姐儿身处其中,危在旦夕。若顾侯能暗中护住四皇子,稳住局势,甚至将来四皇子能得平安,太后的处境便会改善,宁姐儿的危险才能随之降低。反之,若四皇子在西山出事,太子一党为灭口、为掩盖罪行,必会对西山展开清洗,宁姐儿作为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女官,第一个难逃毒手!”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瞬间浇灭了墨兰心中的怨愤之火。她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眼眶发红。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她可以恨明兰,可以怨明兰,可她不能不管宁姐儿!那是她的亲生女儿,是她的命根子!宁姐儿的安危,竟然和四皇子的生死、和顾廷烨的任务,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再者,”长柏的声音依旧冷静,“永昌侯府大房梁曜,乃是太子一党的急先锋。若太子此次针对四皇子的行动得逞,梁曜的地位必将水涨船高,权势滔天。届时,你们三房在侯府内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艰难,甚至可能被大房吞并,死无葬身之地。若四皇子得保,太子受挫,梁曜必受牵连,实力大损。这对你们三房而言,未必不是一个翻身的机会。”
长柏将家族利益、朝堂大势、个人安危层层剥开,赤裸裸地摆在墨兰面前。没有煽情的言辞,只有冰冷而残酷的逻辑,却比任何指责都更有力量。
墨兰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辩解,却发现长柏的话句句在理,字字诛心,竟让她无从辩驳。她可以不管明兰的死活,却不能不顾宁姐儿的安危,不能不考虑三房的未来!
一直沉默的华兰,此刻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盛紘,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却已然有了决断:“父亲,柏哥儿分析得在理。此事……确已非一家一姓的私怨可蔽。袁家那边……我会回去谨慎探探公婆的口风,至少,不能让我婆家在此事上,站到顾侯府的对立面去。”
她身为盛家嫡长女,嫁入忠勤伯爵府为嫡长媳,身上背负的不仅是盛家的脸面,更有袁家的立场。她的表态,意味着袁家至少不会成为阻力,这已是极大的助力。
盛紘一直静静地听着,此刻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也带着几分决绝:“长柏所言,便是为父所想。明儿这封信,既是求救,也是提醒。我们盛家,早已身在这盘棋局之上,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如今要做的,不是争吵该不该帮,而是商议,如何能在不暴露自身、不引火烧身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给予顾侯府支持,也是……为我们自己,挣一条活路。”
他看向脸色变幻不定、最终颓然垂下眼帘的墨兰,语气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墨兰,为父知道你心里有结。但此刻,为了宁姐儿,为了你那一房,也为了盛家满门的安危,个人恩怨,必须暂且放下。永昌侯府内部的情形,尤其是梁侯爷和梁夫人对此事的看法与底线,外人无从得知。这,需要你去探听,去周旋。”
墨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知道,父亲和长柏是对的。愤怒与不甘如同毒药,啃噬着她的心,可现实比毒药更残酷。为了宁姐儿,她没有选择。
再次睁开眼时,墨兰眼中的怨愤已被压了下去,只剩下被迫接受现实的冰冷与清醒。她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女儿……明白了。西山……宁儿那边,我会想办法,看能否通过苏家的渠道,传递更确切的消息出来。侯府里……我也会小心试探,绝不惊动大房的人。”
一场因明兰求助而起的家庭会议,在长柏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下,终于暂时统一了方向。盛家这艘在风雨飘摇中颠簸的船,在惊涛骇浪已然掀起的时刻,终于不再各自为政,而是尝试着拧成一股绳,朝着那唯一可能存续的方向,艰难地调整着航向。
而墨兰心中对明兰的那根刺,并未消失,只是被更巨大的恐惧和对女儿的牵挂,暂时狠狠地压在了心底。这根刺,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破土而出,但此刻,生存,才是唯一的主题。
窗外,夜色更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与盛家书房内家族会议的凝重几乎同时,另一条更为隐秘的线也在悄然铺开。
顾廷烨的次子顾昀川,却已继承了其母的的外貌与其父果敢性情。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利落如刻,只是眉宇间尚余几分少年人未脱的青涩,眼底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奉父命,肩负着绝不能宣之于口的使命,特意换上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袖口磨出了浅浅的毛边,乍一看去,竟像是哪家安分守己的读书郎。身后只跟着一名面无表情的长随——那是顾廷烨从边关带回来的老兵,一手擒拿功夫出神入化,更是口风严实得紧。主仆二人踏着熹微的晨光,避开侯府正门的明哨暗探,从侧门的角门悄然溜了出去,融进了汴京清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他的第一站,是忠勤伯爵府。凭着母亲明兰与袁家大奶奶华兰的姐妹情分,再加上递进去的那枚刻着“顾”字的玉佩,他没费多少周折,便被引到了袁文绍的书房。袁文绍在军中历练多年,脊背挺得笔直如松,肤色是常年日晒雨淋的古铜色,眼神锐利如鹰。他见了顾仲渊,先是一愣,随即屏退了左右,连奉茶的丫鬟都遣了出去。
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扑棱翅膀的声响。顾仲渊没有过多迂回,躬身作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表姨父,外甥今日前来,是奉了家父之命。家父近日得了陛下密旨,要办一桩极为紧要的差事,需暗中行事,不敢声张。今日冒昧叨扰,是想恳请袁家,能在某些‘不起眼’的地方,帮衬一二。”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袁文绍,目光清正坦荡:“譬如京畿巡防的些许疏漏、某些不易察觉的消息传递渠道,或是必要时,能借一两处绝对安全的隐蔽之所——家父再三叮嘱,绝不给袁家惹来麻烦,只求点到即止,不露痕迹。”
袁文绍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他在军中待久了,最是明白“陛下密旨”这四个字的分量,更清楚这背后牵扯的利害。他沉吟片刻,眉头紧锁:“此事非同小可,我不敢擅专。你随我来,去见父亲。”
老伯爵的书房比袁文绍的更显肃穆,满架的兵书战策,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行军图。顾昀川再次将请求复述一遍,言语间依旧谨慎,却将“奉皇命”“针对某些对皇子不利的阴私举动”这些关键信息点得明明白白。老伯爵捻着花白的胡须,垂眸沉思,浑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看看身侧神色凝重的儿子,又看看眼前这位少年老成的顾家二郎——这孩子眉眼间有顾廷烨的锐气,却又带着几分盛明兰的沉稳,小小年纪,临大事竟面不改色。
他想起顾廷烨如今圣眷正浓,想起华兰与明兰情同姐妹的情分,更想起“天家骨肉”这四个字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帝王之手。良久,老伯爵才缓缓睁开眼,点了点头,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顾侯忠勇为国,既有所请,我袁家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该在力所能及、不违国法朝纲之处,略尽绵薄。”他转向袁文绍,语气陡然严厉,“文绍,此事你亲自把关,务必步步谨慎,一丝一毫的把柄都不能授人。若是出了半分差错,唯你是问!”
袁文绍躬身领命:“儿子遵命。”
得了袁家初步但关键的承诺,顾仲渊心下稍定,却不敢有半分松懈。他知道,这不过是第一步,最难的一关还在后面——永昌侯府大房,梁曜。
梁曜是太子党中颇为活跃的人物,手握京畿部分营卫的兵权,与顾廷烨所在的阵营素来面和心不和,隐隐对立。直接上门寻求支持,无异于与虎谋皮。但顾廷烨父子早已分析透彻:梁曜此人,虽依附太子,却并非毫无头脑的死忠之辈,他的一切行事,核心都在于谋求自身与家族的最大利益。如今皇帝暗中介入,朝局波谲云诡,只要能点醒其中利害,未必不能让他有所顾忌——哪怕只是暂时按兵不动,或在关键时刻提供一些“便利”,也能为他们减少不少阻力。
顾昀川不敢走明路,而是通过三道曲折的关系,才托人递了帖子。帖子上只写着“晚辈顾昀川,久仰世伯西北治军之能,恳请赐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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