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闺阁筹谋破樊笼(2/2)
这番话石破天惊,林苏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李婉娘。这哪里还是那个京中人人称道的温婉娘子?分明是一柄被礼教的鞘藏了太久,终于露出锋芒的剑。
李婉娘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秋风卷着微凉的菊香涌入,拂起她藕荷色的衣袖,背影挺得笔直,竟透着一股凛然的决绝。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像石子砸在青石板上:“就拿我外祖家来说——我外祖父,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硬生生将外祖家的万贯家财败了个精光!可他凭什么能作威作福?凭的不就是我外祖母带来的丰厚嫁妆,凭的是我外祖母那双能打理庶务、能周旋商宦的巧手?离了我外祖母,他连一桌像样的酒菜都未必能摆出来!”
她猛地转过身,眼中闪着泪光,却更燃着怒火:“可结果呢?我母亲,我舅舅,我们这些孙辈,全都得冠着他那个污糟的姓氏!就因为他是个男人,是那所谓的‘一家之主’?他配吗?!”
林苏心头巨震。她来自现代,见惯了男女平等的光景,却从未站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角度,去剖开这姓氏背后的屈辱与不公。李婉娘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将封建礼教那层光鲜的皮,狠狠划开了一道口子。
李婉娘缓步走近,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林苏心上:“四姑娘,你或许觉得我离经叛道。可我外祖母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过一个极远的故事。她说,在西南的泸沽湖畔,有个叫摩梭的部族,那里从不是男人当家。血脉按母系计算,孩子随母姓,男儿不必娶妻,女子不必依附。在那里,女子是家族的根,是撑起一片天的顶梁柱!哪像我们,明明是女子用血汗撑起了家,最后所有的荣光,却都要归到那些未必配得上的男人头上!”
她看着林苏,眸子里的火光烧得更旺:“所以,四姑娘,你想做的这件事,我帮你!不是因为惧怕永昌侯府的权势,也不是为了什么金银报酬。而是因为,我看够了这世道对女子的苛待!西山那位太后,不管她是为了四皇子,还是为了自保,她至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在男人的棋局里,为自己想庇护的人争一条生路!而你,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竟有这般胆量和心计,敢在虎狼环伺的京城里,布这样一局险棋——你是在为自己在乎的人落子,更是在向这吃人的规矩,狠狠刺出一剑!这本身,就比那些只会依附男人、循规蹈矩的闺秀,强上千百倍!”
她的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语气斩钉截铁:“你问我能不能找到可靠的人,把东西送到指定的人手里?能!因为我比谁都清楚,这世上多得是像我一样的女子——受够了这憋屈的规矩,揣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念想,便敢铤而走险!宋嫂子为了她姐姐,我为了我外祖母的遗愿,还有那些被欺压、被轻贱的女子……我们或许卑微如尘埃,或许从未被这世道正眼看过,但我们有自己的法子,有自己的门路——那是男人永远摸不透、也看不起的,属于女子的联结!”
林苏彻底怔住了。
她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心头却翻江倒海。她一直以为,自己带着现代的思想,来到这个时代,是来“赋能”这些被禁锢的女子。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何其狭隘。李婉娘的这番话,撕开了她固有的认知——这些古代女子,从不是待救的羔羊。她们的心中,早已燃着反抗的火种,只是被礼教的灰烬掩埋得太深。
原来,真正的“愚昧者”,或许是她自己。
她习惯了用俯视的视角去看待这个时代的女性,却从未真正走进她们的内心,去体会那份被压抑的惊涛骇浪,去看见她们在绝境中,自发结成的、坚韧如丝的隐秘网络。
“李姐姐……”林苏的声音有些干涩,喉头像是堵了一团棉絮。她看着眼前这个目光灼灼的女子,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敬佩的复杂情感,“我……我明白了。谢谢你。”
李婉娘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火光渐渐敛去,却多了几分洞悉世情的坚定。她恢复了些许往日的柔婉,只是那眼神,已截然不同——那是淬过火、历过劫的清明。“不必谢我。只是……这件事,终究是刀头舔蜜,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宋嫂子那边,我会去交代清楚。但你要记住,我们用的,是女子之间才懂的法子,走的是女子之间才通的门路。这一局,成败在此一举,也……生死在此一举。”
李婉娘点了点头,起身走到暖阁内侧的一扇小门前。那扇门极不起眼,与周围的梨花木屏风融为一体,若不细看,竟瞧不出这是一道门。她伸出手指,轻轻叩了三下——两重,一轻。这是她与那人约定的暗号。
不多时,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声,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妇人,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那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身形瘦小,面色憔悴,眼角的皱纹刻着风霜。她的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处还结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常年劳作的人。可她的眼睛,却出奇的清澈,甚至带着几分冷静的锐利。她进来后,先对着李婉娘福了福,动作利落,又抬眼看向林苏,目光里带着审视,带着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期盼。
“这位是永昌侯府的四姑娘,”李婉娘轻声介绍,又转向林苏,“这是宋嫂子,她……有法子。”
林苏站起身,并未因宋嫂子一身寒酸的衣着而有半分轻视。她走到宋嫂子面前,目光锐利如刀,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将她这人从里到外看透:“宋嫂子,李姐姐说你有办法。我只问你一句——你能不能保证,从你手里送出去的东西,能分毫不差,送到我指定的人手里?西山如今是什么情形,你该清楚,便是一只苍蝇飞进去,都要被扒掉三层皮。”
宋嫂子抬起头,迎上林苏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她的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历经磨难的沉稳:“四姑娘,老婆子不敢说十成十的把握,但九成,还是有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决绝:“后厨负责浆洗的刘婆子,早年欠我一条命。她儿子在寺里做杂役,专管倾倒后院垃圾,每日都要去暗渠附近清理。只要东西能送到她儿子手里,他便有法子,将东西混在每日送入‘贵人清修处’的擦布、香烛,或是斋饭食盒的底层。那些禁军,只查大宗物件,谁会留意这些不起眼的东西?”
她说完这些,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扑通一声,竟要往地上跪去:“老婆子不要金银。只求四姑娘,还有三奶奶——只求你们,事成之后,能想办法,让我和我姐姐见上一面。若是可能……能让她脱了那苦海,我们姐妹团聚,老婆子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林苏连忙扶住她,心中已是一片雪亮。
原来如此!宋嫂子的姐姐,竟是在西山!
“你姐姐叫什么?在寺中做什么差事?”林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我姐姐叫宋金桂,”宋嫂子抹了把泪,声音悲戚,“早年家里穷,被卖入宫中,在浣衣局做粗使宫女。后来太后去西山清修,带了一批最不起眼的人,我姐姐就在其中。如今,她就在禅院内围,负责打扫庭院,清洗恭桶……”
说到“清洗恭桶”四字,宋嫂子的声音都在发颤,眼中满是心疼与屈辱。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竟落得这般境地!
林苏心中却是一阵狂喜。宋金桂的位置,看似低微,实则绝佳!禅院外围的杂役,最不引人注意,却能自由出入许多地方。有她在寺内接应,这条线,才算真正的天衣无缝!
宋嫂子的动机,更是纯粹得可怕——为了姐妹团聚。这样的人,一旦许诺,便会豁出性命去做。她没有退路,也不会有二心。
林苏定了定神,看向李婉娘。李婉娘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一丝肯定,示意此人可信。
“好。”林苏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宋嫂子,你的要求,我记下了。若此事能成,我林苏对天发誓,必尽全力,让你姐妹团聚。若是运气好,脱籍还乡,也并非不可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宋嫂子,扫过李婉娘,语气陡然变得严肃:“但现在,我需要你们,完全按我的吩咐行事。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谨慎再谨慎。东西我会亲自准备,何时送,如何送,我会另行通知。在此期间,你们,还有刘婆子母子,都必须像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能有丝毫异常。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破绽,都可能让我们万劫不复。明白吗?”
“老婆子明白!”宋嫂子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谢四姑娘!谢三奶奶!老婆子这条命,从今往后,便是姑娘的!”
“下去吧,等消息。”李婉娘温声道,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宋嫂子又行了一礼,起身,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在这暖阁里出现过。
暖阁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茶香袅袅,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李婉娘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可以光明正大的说我是严姑娘,不是李姑娘,什么夫人。而且严如玉的外甥女,严婉娘。”
林苏被李婉娘那句“光明正大说我是严姑娘”的期盼狠狠攥住了心脏。那哪里是一个姓氏的变更,分明是对被父权礼教吞噬的自我的声声叩问,是对母系血脉得以传承的最直白、最炽热的渴求。她望着李婉娘眼中闪烁的不甘、憧憬与凄楚,心头那个模糊的念头骤然清晰——眼前这位看似温婉的李姐姐,绝非甘愿困于后宅的池中之物。她的援手,从来不是一时的同情或利益交换,而是一场基于灵魂共鸣的、蓄谋已久的奔赴。
“李姐姐,”林苏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秋风,却裹着沉甸甸的探究,“你既有这般惊世的想法,又有这般缜密的胆识门路,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李婉娘眼中的激越渐渐平复,她坐回梨花木椅中,端起案上早已微凉的茶盏。指尖缓缓摩挲着光滑的瓷壁,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到心底,她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
“为什么是你?”她抬眼,清澈的目光直直望进林苏眼底,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随玉清妹妹来我这别院小坐,那时你约莫三四岁的光景。那日秋阳正好,院中的菊花开得热闹,别家的孩子都追着蝴蝶跑,或是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不敢言语,唯独你,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案边,竟能看懂我摊开的那本《水经注》残卷。”
她顿了顿,眸中泛起细碎的回忆光芒,语气也柔和了几分:“你指着卷中那处描绘古河道变迁的舆图,奶声奶气却又一本正经地问我:‘姐姐,此地水道与前朝记载大不相同,可是地动所致?’我那时便惊住了——那般艰深的文字,那般通透的见解,竟出自一个垂髫稚子之口。”
“后来你渐渐长大,偶尔随玉清妹妹过来,每次见面,我没有依着世俗规矩,反而叫你‘林妹妹’,你从未有过半分推拒,反而会私下塞给我些稀奇古怪的书稿。”李婉娘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我早就知道你与众不同”的笃定,“那些抄本上,记的不是闺阁闲愁,不是女红针黹,而是古往今来那些厉害女子的故事——有替夫挂帅的穆桂英,有考中状元的冯素珍,还有奇女子柳如是。”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滚烫的温度:“你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那些书稿,那些你坦然接受‘林’姓的模样,对我而言,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你能坦然承认并使用你外祖母的姓氏,便足以证明,你与那些被‘三从四德’腌渍透了的闺秀不同。你是能听懂我心声的人,是我寻觅了许久的……潜在的伙伴。”
“伙伴……”林苏喃喃重复着这个词,一股复杂的暖流猛地撞进心底,眼眶竟有些发热。她从未想过,自己前世带来的平等观念,那些不经意间的举动——竟会被眼前这个女子如此敏锐地捕捉,如此郑重地珍视,成为连接两个不同时代、却同样渴望挣脱束缚的灵魂的桥梁。
“可是,”林苏蹙起眉头,想起方才李婉娘那番关于“弱者依附强者”的激烈言辞,心中生出一丝不解,“你之前说,弱者依附强者是世道常理,甚至要奉献一切……这与你追求独立姓氏、渴望自我的想法,似乎有些矛盾?”
“不矛盾。”李婉娘轻轻摇头,将茶盏放回案上,眸中闪烁着洞悉世情的智慧光芒,“我看透了那套规矩的荒谬与不公,也痛恨它入骨。但我更清楚,这规矩盘根错节,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凭我一人之力,凭我们几个女子之力,根本无法撼动分毫。在无力独自打破这樊笼时,选择暂时依附某个‘强者’,或是利用某种‘规则’,积蓄力量,观察时机,这并不丢人。”
她的目光变得格外郑重,语气中带着一种独特的推崇:“我最佩服的,便是你外祖母林小娘。你看她,出身不算高,却以妾室之身,在盛府那样规矩森严、后宅争斗暗流汹涌的地方,硬生生站稳了脚跟。她将你母亲墨兰姐姐教养得才情出众,心性坚韧。更难得的是,她在无形中,竟能影响盛家后宅的格局。”
“她靠的,从来不止是美貌与心计。”李婉娘一字一顿,字字恳切,“更是一种在既定规则内,极致运用自身所有资源的能力——包括她的才智,她的情感,她对人心的精准把握。她或许从未想过什么‘女子独立’的大道理,可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女子并非只能被动承受命运的安排。她在泥沼里,硬生生为自己,为女儿,挣出了一条生路。”
“而她教养出的女儿,你的母亲,”李婉娘看向林苏的目光愈发深邃,像藏着一片望不到底的星海,“如今不也在走一条相似却又不同的路吗?你父亲落难,她没有哭哭啼啼依附他人,反而学着自己经营产业,护着你们姐妹几个。她正在一点点摆脱‘梁夫人’的标签,找回‘墨兰’本身。”
她微微倾身,声音轻而坚定:“而你,林姑娘,你身上既有林小娘那种于绝境中求生存、谋发展的狠劲与灵性,更有一种她们都没有的……仿佛来自天外的开阔与笃定。你不觉得,‘林墨兰’、‘林玉潇’……这样的名字,比‘盛墨兰’、‘梁玉潇’,听起来更自在,更有意境,也更像你们自己吗?”
林苏彻底沉默了。
李婉娘的这番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中许多未曾深思的锁。
林噙霜不是什么完美的女性主义者,她只是在妾室的夹缝里,用尽手段活下去;墨兰也不是天生的强者,她只是在夫家败落的绝境中,被迫学着站立。可她们的每一步,都是对命运的反抗。而李婉娘,竟能从这些看似“不光彩”的挣扎里,看到女性力量的微光。
她不是单纯地崇拜强者,也不是鄙视弱者,而是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清醒地识别着那些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努力“活出力量”的女性,将她们视为潜在的同盟与榜样。
“林玉潇,林苏……”林苏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唇齿间仿佛绽开了一朵花。一股奇异的归属感与力量感,悄然在心底滋生、蔓延。是的,无论前世是林苏,还是今生被迫冠以梁姓,她灵魂深处认同的,始终是那个来自现代、带着独立精神的“林”。而“墨兰”冠以林姓,似乎也真的更能体现母亲如今挣脱梁家阴影、挣扎新生的状态。
林苏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坚定,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李姐姐,不——严姐姐。我明白了。我们不仅是伙伴,更是……同道。”
这一声“严姐姐”,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李婉娘心头积压多年的阴霾。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怔忪,随即,泪水毫无预兆地漫出眼眶。她捂住嘴,肩头微微颤抖,却笑得格外舒展,格外明亮——那是一种卸下了沉重伪装,找回了自我的笑容。
“好,同道。”她伸出手,掌心温热而干燥。
林苏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掌心相贴的瞬间,仿佛有一道电流窜过四肢百骸,将两个不同时代的灵魂,紧紧联结在一起。那掌心传递的,不仅是温暖与力量,更是一种跨越了岁月的共鸣,一种“吾道不孤”的笃定。
“那么,严姐姐,”林苏的语气转为郑重,眸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西山之事,就按我们先前商议的办。宋嫂子那条线,务必稳妥,绝不能出任何纰漏。东西我会亲自准备,时机要配合我大伯父那边的动作,却又不能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我们要在这虎狼环伺的夹缝里,为我们想保护的人,争取最大的生机。也为……我们心中的‘林氏’、‘严氏’,为天下所有不甘被姓氏束缚、不甘被礼教吞噬的女子,争一口气!”
“放心。”李婉娘(严婉娘)收回手,拭去眼角的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初,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我知道该怎么做。这京城的深宅内院,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处处都是缝隙。那些男人眼中看不见的角落—。我的消息,会比东宫的暗探传得更快;我的门路,会比上面的谋士想得更周全。”
“林玉潇”与“严婉娘”这两个名字,也在此刻,被赋予了超越姓氏本身的、沉甸甸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