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闺阁筹谋破樊笼(1/2)
三日后的黄昏,残阳如血,将梁府飞檐翘角染得一片酡红。归巢的雀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庭院,惊起几片晚春的落絮,飘飘摇摇落在窗棂上。
梁曜的书房里,却没有半分暮景的闲适。他枯坐案前,面前摊着几张皱巴巴的西山舆图,墨迹晕染的线条歪歪扭扭,像是一张挣不脱的网。眼线传回的消息杂乱无章,东一句“西山寺外禁军换防频繁”,西一句“太子妃娘家私兵暗中集结”,拼凑不出半分有用的头绪。林苏那“驱虎吞狼”的设想,听着字字珠玑,可落到实处,如何引“虎”出笼,如何让“狼”咬上饵钩,却是步步荆棘,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尖的墨锭在砚台里碾出沉闷的沙沙声,满室都是浓得散不开的焦灼。
“叩叩叩——”
三声轻叩,不疾不徐,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
梁曜头也没抬,声音裹着连日不眠的疲惫,沙哑得厉害:“进来。”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带着晚风的凉意。林苏小小的身影闪了进来,依旧是一身半旧的素色襦裙,裙摆沾了些尘土,显是刚从后院匆匆赶来。她手里没提惯常的羊角灯笼,只攥着一方折得整齐的素笺,反手轻轻掩上门,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透着一股与年纪极不相符的谨慎与沉稳。
“曦姐儿?”梁曜抬眼,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墨锭,“何事这般郑重?”
经过这几日的周旋,他对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侄女,早已不敢有半分等闲视之。
林苏走到书桌前,没有半句多余的寒暄,只是仰起小脸。夕阳的余晖从窗格斜斜照进来,落在她清亮的眼眸里,映出一点星子般的光。她语速平稳,字句却像淬了冰的石子,一颗颗砸在梁曜心上:“大伯父,袁家的那处南庄,您还记得吗?庄上有个老花匠,姓陈,早年曾给袁伯爷打理过药圃。他有个独子,名唤陈三,如今就在西山寺庙后山的菜圃做采买杂役。”
梁曜眉头微蹙,没明白她话里的深意,只颔首道:“略有耳闻。”
“陈三在上面没来以前,管着寺里的蔬菜采买”林苏往前递了递手中的素笺,上面是她凭着记忆画下的潦草路线,“他有一条极偏僻的猎户小道,从山脚下的乱葬岗穿过去,能直通寺庙后墙的排水暗渠。那条道年久失修,荒草萋萋,几乎算是废道,知道的人不足五指之数。更要紧的是,那处暗渠早年被山洪冲垮过一段,破口处勉强能容一个瘦小之人匍匐通过,外面又被密林荆棘遮掩,寻常人根本瞧不出端倪。”
梁曜的呼吸蓦地一滞。
林苏看着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继续道:“陈三因着这差事,时常能得些寺里赏赐的残香、旧经卷,悄悄带出山补贴家用。我听人们说过,陈三的阿爷当年病重,是袁夫人接济了汤药钱,他感念主家恩德,性子最是忠厚可靠。”
“轰——”
一声惊雷似的,在梁曜脑海里炸开。
一条隐秘的、能绕过禁军层层监视、直达西山寺庙内部的后勤通道!
这哪里是旧事,这分明是天降的转机!
他几乎是瞬间便挺直了脊背,原本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死死盯住林苏手中的素笺,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出青白。他不是没想过从西山寺的补给入手,可寺外盘查森严,明面上的路子早被堵得水泄不通,却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条藏在暗处的捷径!
更妙的是——这条路,不是用来救人的。
是用来投饵的!
林苏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翻腾的念头,声音压得更低,像夜风拂过窗纸,字字清晰,句句诛心:“四,困在那处‘隔间’,消息断绝,外无援手,内无粮械。纵使有太后暗中庇护,可山中方寸地,能藏多久?时间一长,恐怕部下有再坚韧的意志,也难坚持。”
她顿了顿,眸光沉静得像深潭:“若有人能通过这条小道,送去一些他急需的东西……大伯父,您说,四,会如何?”
没等梁曜开口,她又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刺骨的清醒:“绝境之中,一丝生机,便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梁曜的心脏“咚咚”狂跳起来,血液仿佛瞬间涌遍四肢百骸,连日的焦灼烦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狠厉的清明。
是啊!四皇子在逃亡,在躲藏,他最缺的就是生存下去的依仗,和逃出生天的希望!
如果“恰好”有这样一条隐秘的补给线被发现,并且“恰好”能将这些救命的东西送到他附近——他会怎么做?
他会忍不住!会想方设法靠近!会对这条通道产生依赖!
而一旦他有所行动,他的藏身之处,他的存在痕迹,就不再是密不透风的铁板一块!就给了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一个千载难逢的可乘之机!
更重要的是,这条通道的“所有权”和“发现权”,现在完完全全攥在他梁曜手里!
不,是攥在他这个“无意中发现旧事”的侄女手里。可只要经由他的口上报,这份泼天的功劳,便稳稳当当是他的!
梁曜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沉静的小姑娘,心中竟生出一丝后怕。这般玲珑心思,这般步步为营,竟出自一个半大的孩子?他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波澜,沉声问道:“曦姐儿,此事……你可告诉过旁人?”
林苏轻轻摇头,眸光清澈,不见半分杂质:“未曾。只觉此事或许对家中眼下的境况有用,便急急来禀告大伯父。”
“好!好孩子!”梁曜难得地赞了一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两步,又迅速定下神来,脸色一肃,目光锐利地看向林苏,“此事至关紧要,比你以往知晓的任何事都要紧。你切记,从今往后,绝不可再对第三人提起——包括你父母,包括你身边的丫鬟婆子。明白吗?”
“侄女明白。”林苏乖巧颔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梁曜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悸动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算计。他不能直接用这条通道去“帮”四皇子,那是自寻死路。他要做的,是借着这条通道,将林苏口中的“驱虎吞狼”,真正落到实处——将这烫手的山芋,稳稳当当地抛给太子妃娘家和沈国舅!
他立刻铺纸研墨,狼毫饱蘸浓墨,手腕却稳得惊人。密信的措辞,他斟酌了一遍又一遍,既要显出自己的“忠勤”,又要将责任摘得干干净净。
信中,他以万分恭谨的语气,向太子禀报:经麾下人员多日暗中查访,历尽艰辛,终于发现一条可能通往西山寺庙内部的隐秘旧道,此道由寺前内杂役暗中掌控,疑似用于输送私物。他分析,四皇子藏匿日久,心神俱疲,若能善用此道,投其所好,假造的逃生路线,必能诱使其放松警惕,主动暴露行藏离开西山。一旦四皇子有所异动,便可为沈国舅与太子妃娘家派出的精锐,创造绝佳的擒拿或“处置”机会。
最后,他谦卑地表示,此乃粗浅构想,具体如何行事,还需太子殿下及国舅爷等尊长定夺,他梁氏一族,必当鞍前马后,全力配合。
字字句句,都将“发现通道”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将“设计诱敌”的苦劳摆在明面上,却又巧妙地将最终执行、乃至“处置”四皇子的烫手责任,推给了沈国舅和太子妃娘家。
既表了忠心,又避了祸端。
一箭双雕。
密信由心腹连夜送出,快马加鞭直奔东宫。
第二日晌午,东宫的内侍便踏着碎步来了梁府,满面堆着笑,声音洪亮得传遍了半个庭院:“梁大人!太子殿下有赏!”
内侍亲手将赏赐的锦盒递到梁曜手中,语气热络得近乎谄媚:“殿下说,梁大人忠勤机敏,思虑周详,实乃我朝栋梁之材!殿下对大人的计策深以为然,已即刻传召沈国舅与太子妃父兄入宫商议,不日便有具体安排下达,让大人静候佳音,届时依计行事即可!”
梁曜躬身谢恩,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谦恭笑意,心头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如临深渊的紧张。
他知道,这不是赏赐,是催命符。
最危险的戏码,马上就要开场了。
而他,以及他那个心思深沉得令人看不透的侄女林苏,都已经站在了这场生死博弈的戏台中央,退无可退。
林苏(梁玉潇)自梁曜书房出来,脚步未敢有半分拖沓。袖中太子褒奖的密函墨迹未干,却烫得她腕骨生疼。饵已抛向那潭浑水,可这饵要如何精准落进四皇子藏身的暗礁处,又如何不被东宫鹰犬、梁家旁支这些饿虎中途截胡,甚至反咬一口?梁曜麾下之人,皆是趋利避害之徒,断不可托以心腹;侯府内院眼线如蛛网,稍有异动便会引火烧身。她必须攥住一条完全由自己掌控、根系深扎在母亲墨兰这一脉的暗线,一条旁人窥不破、扯不断的死士之路。
她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名,是李婉娘。
李婉娘,正六品翰林院编修李嵩的嫡长女,嫁与吏部侍郎张家三公子张启元。这门亲事说不上煊赫,却也门当户对。李婉娘生得温婉端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娟秀,待人接物又极周全,在京城闺秀圈子里向来有口皆碑。李婉娘未出阁时,曾是林苏的书稿上的坚固笔友。
而李婉娘嫁入的张家,更是个微妙的存在。吏部侍郎张大人为人中庸,既不依附太子,也不攀附四皇子,与永昌侯府更是素无往来,在这场储位之争里,算是个难得的中立者。偏生李婉娘的夫君张启元,又是个不问仕途的闲散公子,成婚不久便自请分府别居,搬去了城西那处偏僻的侍郎府别院。如此一来,李婉娘倒得了不少自由,不必拘于内宅规矩,时常能接济些落难的贫妇孤女,京中底层的婆子媳妇们,提起“张三奶奶”,无不赞一声心善。
这是个看似游离在权力棋局之外,实则暗里织着一张人情暗里织着一张人情网的女子。她的网,不捞权柄,只捞人心,而这人心,恰恰是林苏此刻最需要的。
第二日巳时,一辆青布小轿停在了侍郎府别院的角门外。林苏一身素色襦裙,头上只簪了支银簪,带着贴身丫鬟采荷,缓步走了进去。
别院不大,却打理得雅致。院角种着几竿翠竹,阶下丛丛迎春花开得正好,连引路的婆子,眉眼间都带着几分温和。暖阁里早已备下了热茶,李婉娘披着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的褙子,正坐在窗边临帖,见了林苏,忙放下笔起身相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意外:“曦姐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坐,刚沏的雨前龙井,正合时候。”
丫鬟们奉上茶点,香茗的热气氤氲着,暖阁里一时只闻得笔墨香与茶香交织。林苏陪着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是夸李婉娘的字写得好,院子打理得雅致。待茶过三巡,她抬眼,给采荷递了个眼色。采荷心领神会,起身对李婉娘福了福:“三奶奶,奴婢去外头守着,不让人来叨扰。”
李婉娘眸光微动,看着采荷轻轻带上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笑意淡了几分。
暖阁里只剩下两人,林苏敛起了面上的温和,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清亮如寒星,直直射向李婉娘:“李姐姐,今日冒昧登门,并非为了闲话家常,实是有一桩关乎人命、牵连无数前程的险事,想要求姐姐相助。”
李婉娘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她。眼前的少女眉眼间却不见半分稚气,那股沉凝的气度,竟比许多成年男子还要稳重。她定了定神,柔声道:“四姑娘但说无妨,若婉娘力所能及,断无推辞之理。
“我需要一条绝对可靠的路子,”林苏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李婉娘耳中,却带着千钧之力,“能将些东西,神不知鬼不觉送进西山寺庙,还要确保,这些东西能分毫不差,送到指定之人手中。姐姐该知道,如今的西山,飞鸟难渡,寻常渠道,绝无可能。”
李婉娘起初只是垂眸静听,指尖捻着绣帕的一角,眉峰微蹙,神色凝重如窗外铅灰色的云。可随着林苏的话音落定,她紧蹙的眉头竟缓缓舒展,那双素来温婉如水的眸子里,渐渐泛起了一种奇异的光——不是惊惶,不是犹疑,竟是一簇被点燃的、压抑了太久的火苗。
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极轻,却与往日里温软的声线判若两人,带着一丝近乎叛逆的畅快,一丝豁出去的锐利,像寒夜里骤然划破天幕的流星。
林苏微微一怔。
“四姑娘,你可知道,我为何愿意帮你,又为何敢沾手这等掉脑袋的事?”李婉娘抬眼看向她,眼底的火光跳跃着,不等林苏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激昂,“因为我早就看明白了,这世道的强弱尊卑,许多时候不过是层一捅就破的虚伪皮囊!弱的一方依附强者,便要将自己的根都献祭出去——姓氏、血脉、尊严,乃至一生的自由!这规矩,本就荒唐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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