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金粟银米藏机锋(2/2)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至于什么叫“克勤克俭”,什么叫“用在实处”,那自然是由他梁曜说了算。

送走沈府管家,梁曜反手关上门,脸上的正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精明的冷笑。他走到书桌前,取出林苏拟的那份粗略预算,摊开在桌上。

沈国舅给的钱,加上他打算从太子妃娘家那边再“化”来的一笔,扣除他和林苏约定的分成,再扣除打点的费用,竟然还能略有盈余。

他摸着下巴,盘算起来:“曦姐儿那边,原本说好了各拿两成……若是太子妃娘家那边肯多出些,或许……能再谈一成?”

他眼中闪烁着商贾般的算计,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这趟差事,凶险是真的凶险,但这其中的油水,也是真的丰厚。

同时,墨兰亲自监督打造的妆盒,终于完工了。

那是一个紫檀木的妆盒,雕梁画栋,镶金嵌玉,看着就像哪个世家贵女的心爱之物。打开盒盖,第一层是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第二层是几支珠钗,底下却暗藏玄机——木板接榫处,夹层缝隙里,都塞满了裹着陈米粉的银米。金豆子则铺在最底层的暗格里,上面盖着一层红绸,红绸下,便是那枚非金非玉的令牌。

墨兰捧着妆盒,指尖轻轻拂过盒面的雕花,眼中满是不舍与期盼:“宁儿,我的宁儿……娘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平安回来。”

林苏站在一旁,看着妆盒里的银米与金豆,看着母亲眼中的泪光,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妆盒,藏着梁曜的野心,藏着沈国舅的算计,藏着太子的阴谋,更藏着一位母亲最卑微、最纯粹的牵挂。

金银流动间,人心沉浮。各方势力的目光,都暗暗聚焦在这个小小的妆盒上。

一场席卷京城的风暴,正悄然酝酿。只待时机一到,便会轰然爆发。

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泼满了西山的峰峦沟壑。远离官道的灯火,那片荒草蔓生、残碑歪斜的乱葬岗,更是死寂得骇人。风卷过枯败的茅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孤魂野鬼的啜泣。偶尔几声夜枭啼叫,尖锐得刺破夜空,听得人头皮发麻。

陈三紧了紧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寒风依旧像针似的往骨头缝里钻,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佝偻着背,缩着脖子,活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背上那个用油布层层裹紧的包裹沉甸甸的,硌得他肩胛骨生疼。脚下的小径早已被荒草淹没,每走一步,都要拨开纠缠的草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这条猎道,几十年没人走,早被荆棘和藤蔓封得严严实实。穿过乱葬岗时,脚下的泥土软得发黏,他甚至能感觉到鞋底碾过腐叶的湿滑,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气,混杂着陈年腐朽的味道。他不敢细想那松软的泥土下埋着什么,只死死盯着前方,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妈的,真是要钱不要命……”他压低声音咒骂了一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悔意,可指尖触到怀里那锭沉甸甸的定金,又硬生生把悔意压了下去。老娘躺在病床上咳得撕心裂肺,郎中说再不抓药,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那笔承诺好的翻倍赏钱,就是老娘的救命钱。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拨开最后一丛带刺的荆棘。眼前豁然出现一段残破的石砌矮墙,墙头上爬满了枯藤,正是西山寺庙后墙那处早已废弃的排水暗渠。渠口大半被塌方的泥土和茂盛的藤蔓覆盖,只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堪堪能容下他这样瘦小的身子勉强爬进去。月光洒在洞口边缘,湿漉漉的青苔泛着冷幽幽的光,像毒蛇吐着信子。

陈三没敢靠近洞口,更不敢进去。他按照赵嫂子的吩咐,转身摸索着走到离洞口约十步远的地方,果然看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松树。树干粗壮扭曲,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脸,树腰上一个天然的树洞,被厚厚的枯叶和松针半掩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屏住呼吸,警惕地四下张望。风卷着草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的虫鸣,除此之外,再无半点人声。确认安全后,他才迅速蹲下身,解开背上的包裹。油布里裹着的,正是那个雕梁画栋的紫檀木妆盒,触手温润,却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妆盒塞进树洞深处,又胡乱抓了几把枯叶和断枝盖在上面,扒拉得严严实实,力求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看不出半点破绽。做完这一切,他不敢有片刻停留,像来时一样,弓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沿着原路返回,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乱葬岗的风依旧呼啸,那棵歪脖子老松静静伫立,树洞里的妆盒,像一颗埋在黑暗里的炸弹,静静等待着它的下一个“旅伴”。

寺庙内,夜色同样深沉得令人窒息。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每隔几步便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晕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将廊柱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鬼魅的手臂。

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刚响过不久,沉闷的“梆梆”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敲得人心头发紧。这是一天中最困乏的时辰,连巡逻的护卫都忍不住打着哈欠,脚步拖沓,戒备也比白日里松懈了几分。

后厨杂役院里,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是刘婆子的儿子栓子,他身形瘦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动作却出奇地灵活。常年干着倾倒垃圾、清理污秽的活计,他对寺庙里最偏僻肮脏的角落了如指掌,哪些地方有巡逻,哪些地方是死角,哪些时辰护卫会换班,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怀里揣着母亲偷偷塞给他的半个冷馒头,馒头早已硬得像石头,可他还是攥得紧紧的。母亲傍晚时把他拉到柴房的角落,塞给他这个馒头,还有一句压低了声音的叮嘱:“子时三刻,去后墙歪脖子松树下的树洞里,取一个油布包裹,塞进杂役房外的破木箱里。记住,别多问,别多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母亲说这话时,声音发颤,眼里满是恐惧和决绝,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甚至闪烁着一丝豁出去的疯狂。栓子虽然不知道那包裹里装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可他不敢违抗母亲,母亲说,做完这件事,就能拿到一笔钱,能让他不用再干这倒夜香的脏活,还能让他在寺里的处境好过一些。

他像往常去倒夜香一样,低着头,缩着肩,手里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麻布袋子,袋子里装着些废弃的香灰和垃圾,掩人耳目。他沿着墙角的阴影往前走,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穿过后院那片荒废的菜地时,菜地里的野草长得半人高,正好能遮住他的身影。

就在他快要接近那段残破的后墙时,寺庙前院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短暂的喧哗。隐约有护卫的呼喝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是巡查的人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动静,正往那边赶。

栓子的心猛地一紧,脚步顿住,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躲在野草后面,大气不敢出,紧紧盯着前方的动静。这是不是母亲说的“时机”?他不知道,也不敢多想。趁着前院的喧哗吸引了大部分护卫的注意力,他咬了咬牙,猫着腰,迅速溜到那棵歪脖子松树下。

他的手指颤抖着,拨开覆盖在树洞上的枯叶和松针,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是油布包裹!他心中一喜,连忙将包裹掏出来,塞进自己拎着的破布袋底部,又在上面盖了一层香灰和垃圾,掩得严严实实。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可栓子却觉得像过了一个年那么漫长。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取到东西后,他没有立刻返回,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完成了一项普通的清理工作似的,拎着破布袋,慢悠悠地踱着步,绕了一个大圈,避开那些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一步步往杂役房的方向挪去。

走到杂役房外那个堆放待洗的“贵人专用”擦布和明日需补充的香烛的杂物间,栓子的脚步放得更轻了。杂物间的门没锁,只是虚掩着,他推开门,闪身进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找到那个放在角落的破木箱。

他小心翼翼地将油布包裹塞进木箱的最底层,又在上面堆了几件脏污的擦布,确保不会被人轻易发现。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后背的粗布短褂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冰凉刺骨。

他不知道,这个包裹里装着的,是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东西。他只知道,明天一早,那个平时寡言少语、负责往禅院送洁净用品的哑巴杂役,会来取这些擦布和香烛。那个哑巴杂役是母亲暗中交代过的“自己人”,会在整理东西时,“无意中”发现这个妆盒,然后按照某种他看不懂的暗号,将其混入送往“贵人清修处”的日常补给中。

而那所谓的“贵人清修处”,正是四皇子被太后秘密庇护着的隔间附近。

至于最终谁会拿到这个妆盒,又会引发怎样的波澜,就不是栓子这样的小人物所能知晓和关心的了。他悄无声息地退出杂物间,轻轻带上门,像往常一样,回到杂役房的通铺,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夜色依旧深沉,寺庙在前院短暂的喧哗后,又重归寂静。

太子安插在寺内的暗探,早已伪装成低等仆役或护卫,潜伏在各个角落。他们收到了模糊的指令,正睁着警惕的眼睛,等待着某件“特别”的物品出现,逼着四皇子离开寺庙。

翌日凌晨,天色尚未破晓,西山寺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栓子照旧拎着沉甸甸的秽水桶,脚步虚浮地往后山的乱葬岗方向去。待他倒完垃圾折返,杂役房外那片堆放香烛残料的空地上,果然立着一道佝偻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衣裳,头上裹着块旧帕子,正是约好的哑巴老妇。她垂着头,手里捏着一把扫帚,看似在慢吞吞地捡拾地上的残香,眼角的余光却早已将周遭扫了个遍。

栓子的心跳骤然擂鼓,脚步都有些发飘。两人目光在空中极快地一碰,又迅速错开。他假装系鞋带,蹲下身的刹那,就见那哑巴老妇动作僵硬地弯下腰,从扫帚柄的夹层里摸出个油布包,飞快地打开,将里面的令牌和大半金豆子揣进怀里。自始至终,她都没抬过头,也没发出半点声响,像一尊毫无生气的泥塑。

待她转身要走时,枯瘦如柴的手指却极快地往栓子手心里塞了三样东西。冰凉的触感隔着粗布传来,栓子心头一跳,攥紧手心,连头都不敢抬,只听着那老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晨雾深处。

他一路小跑着冲回杂役房的板屋,反锁上门,才敢哆哆嗦嗦地张开手。三颗圆滚滚的金豆子躺在掌心,黄澄澄的光晃得他眼睛发花,却也烫得他手心冒汗。这哪是金豆子,分明是三块烧红的烙铁。

栓子再也按捺不住,揣着金豆子就往后厨跑。刘婆子正蹲在偏僻的墙角,双手泡在冰冷的水里,洗着那永远也洗不完的碗碟。她的手背早已被冻得发白起皱,裂开的口子结着暗红的血痂。

“娘!”栓子扑到她身边,声音发颤,“东西送出去了,那人留下了这个。”他摊开手心,三颗金豆子在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剩下的妆盒和金豆子……怎么办?还有宋婶子交代的,要带给那位梁女官的东西……”他压低声音,几乎把嘴唇贴到刘婆子的耳朵上,气息都带着颤。

刘婆子手下的动作顿了顿,撩起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栓子的慌乱,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出来的、近乎麻木的冷静。她接过金豆子,放在指尖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分量让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又被掩去。她飞快地将金豆子塞进贴身的衣袋,那里缝着个暗格,是她藏私房钱的地方。

“这三颗,是咱们娘俩的卖命钱。”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蚊蚋振翅,“收好了,烂在肚子里,别让任何人知道。”

说罢,她转身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橱柜前,从最底层拖出一个食盒。那是寺里统一发放的样式,漆皮剥落,看着寻常得不能再寻常。食盒的底层,早已被她悄悄藏了盒子里的金银簪子。接着,她又从橱柜里拿出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半碗陈米,米粒泛黄,看着平平无奇。

刘婆子小心翼翼地从另一个布包里倒出那些熔成米粒大小的“银米”,混进真米之中,又用筷子搅了搅,上面再盖一层真米压实。若是不把整碗米倒出来细细扒拉,任谁也看不出端倪。

“把这个,混在明日送往禅院外围的斋饭里。”她将瓷碗放进食盒,盖紧盖子,递到栓子手里,“规矩你懂,该打点的我都打点好了,那边的人不会细查。”

栓子接过食盒,又想起那藏在杂物间的妆盒,忍不住指了指那个方向,声音里带着不舍:“那……那个妆盒,还有剩下的东西……”

刘婆子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起来,那是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她一把抓住栓子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烧了!”

“烧了?!”栓子惊得差点叫出声,慌忙捂住嘴,“那盒子那么精致,里面东西可值钱了……”

“就是因为精致,才必须烧了!”刘婆子的声音又急又厉,带着咬牙切齿的决绝,“那东西来路不明,牵扯着天大的祸事!令牌被拿走了,可这妆盒的样式、里面的胭脂水粉,但凡被人顺藤摸瓜查出来,咱们母子俩还有活路吗?一把火烧干净,灰烬倒进暗渠,让水冲得无影无踪!记住,咱们从没见过什么妆盒,也没拿过除了这三颗之外的金豆子!这三颗,就说是你爹早年留下的,打死也不能改口!”

她看着儿子脸上依旧挂着的不舍与恐惧,语气软了些,眼底泛起一丝母性的疲惫与算计。她摸了摸栓子的头,声音沙哑:“栓子,娘知道你心疼。可再金贵的东西,能比得上命吗?娘攒了些体己,加上宋嫂子提前给的定金,还有你平日里攒的赏钱,娘都给你打成了实心的银镯子、银锁片,埋在后院老槐树底下了。那是干干净净的钱,够你将来娶媳妇、盖房子。这些要命的黄白之物,咱们碰不得,也留不得。”

栓子看着母亲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喉头哽咽,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夜,月黑风高。杂役房后的荒地里,刘婆子亲自盯着,栓子将那个曾装着致命诱饵的紫檀木妆盒,连同剩下的金豆子,一起扔进了烧纸的火堆。灯油浇上去,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舔舐着精致的雕花,将那满盒的金珠玉翠烧成通红的焦炭。火光跳跃,映着母子二人苍白而决绝的脸庞,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待到火灭烟消,栓子把那些灰烬仔细扫拢,混进明日要倾倒的垃圾里。天一亮,这些灰烬就会被倒进暗渠,顺着流水,消失在西山的深处,不留半点痕迹。

西山的晨雾,似乎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