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食盒藏珍破寒寂(1/2)
西山的黄昏来得早,残阳的余晖堪堪漫过禅院的青瓦,便被浓墨般的暮色吞了去。清冷的禅房里,窗棂半掩,晚风卷着山雾的湿寒钻进来,吹得案上那盏孤灯的火苗微微摇曳。
宁姐儿和青筠刚做完晚课,盘膝坐在蒲团上,腹中早已饿得咕咕作响。连日来的清苦磋磨,让宁姐儿原本莹润的脸颊失了血色,只剩一双眼睛,还透着股不肯认输的韧劲。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叩响了,三下,轻得像风吹落叶。
青筠连忙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个面生的粗使婆子,头上裹着块灰布帕子,低眉顺眼的,手里提着个双层黑漆食盒。食盒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纹路,看着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婆子一句话也没说,只将食盒往青筠手里一递,便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转眼就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
这是今日的晚膳。
青筠将食盒放在桌上,心里早已憋着一股气。她“啪”地一声掀开食盒上层,里面的景象让她瞬间红了眼圈。一碗糙米饭,米粒泛黄,旁边就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连点油星子都见不着,更别提往日里好歹还有的半碗清汤。
“这帮黑了心肝的!”青筠气得声音发颤,却死死压低了音量,生怕被外头的耳目听了去,“前几日清汤寡水也就罢了,今日竟连汤都省了!定是把给小姐的份额克扣了去,揣进自己腰包!小姐,您等着,奴婢这就去跟管事的理论!哪怕把最后那点金子当了,也不能让您吃这个!”
她说着就要往外冲,却被宁姐儿一声轻唤拦了下来。
“青筠,回来。”宁姐儿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又透着几分了然,“没用的。她们是故意的,故意磋磨我,想磨掉我的心气。坐下吧,好歹还有口饭吃。”
青筠咬着唇,委屈地跺了跺脚,终究还是依言坐了下来。
宁姐儿端起那碗糙米饭,入手的分量却让她微微一愣。这碗看着不大,竟比寻常的糙米饭沉了些。她起初只当是碗壁厚重,并未在意。看着青筠气得发抖的背影,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拿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空碗,想将米饭拨一半给青筠:“别气了,先垫垫肚子。米饭总还是有的,总比饿肚子强。”
她拿起筷子,轻轻拨开表层的糙米。指尖刚碰到下面的米粒,就觉出了异样——那些米粒里,混着些比寻常糙米更沉、更坚硬的东西。
宁姐儿的动作倏地顿住,眉头微微蹙起。她放下筷子,伸出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糙米。
昏黄的灯光下,密密麻麻的、泛着淡淡金属光泽的小颗粒,赫然露了出来。它们大小与米粒相仿,甚至更细小些,形状却不如米粒圆润,边缘带着熔铸后留下的细微毛刺,颜色是暗沉的银白,混在糙米中,若非刻意去挑,竟能以假乱真。
“这是……”宁姐儿捻起一粒,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指尖传来清晰的金属质感。她用指甲用力一掐,那颗粒上竟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痕。
青筠也凑了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宁姐儿指尖的东西。她接过那粒“米”,放在牙齿上轻轻一咬——这是民间辨银最土的法子。一丝熟悉的涩意从齿间传来,她猛地睁大眼睛,失声低呼:“银子!小姐,是银子!熔成米粒大小的银子!”
话音刚落,她又慌忙捂住嘴,惊恐地看向门窗。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与狂喜。这绝不是什么疏漏,这是有人冒着天大的风险,特意送进来的!
宁姐儿的心怦怦直跳,胸腔里像是揣了只兔子,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对青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不敢耽搁,借着收拾碗筷的由头,飞快地将碗里的银米一颗颗挑拣出来。不过片刻功夫,竟攒了小半碗,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这分量,足够她们在这禅院里,舒舒服服过上好一阵子,更是打通关节、换取消息的硬通货!
惊喜却并未就此打住。
青筠捧着那碗挑空了银米的糙米饭,准备将剩下的米粒倒掉,却觉着手底下的食盒,似乎比寻常的要沉些。她放下碗,盯着那个毫不起眼的双层食盒,眉头皱了起来:“小姐,这食盒……好像有点不对劲。”
宁姐儿也看向食盒。上层放了饭菜,下层按理该是空的,或是放些碗筷。青筠伸手掀开下层的盖子,里面果然空空如也。可当她用手指关节,轻轻叩击食盒的底板时,发出的声音却不是普通木板的空响,而是带着一种沉闷的实心感。可再仔细听,又似乎在某个角落,藏着一丝极细微的、与众不同的回响。
“小姐,您听。”青筠将食盒捧到宁姐儿耳边,用指节在底板的不同位置轻轻敲击。
笃——笃——
有的地方沉闷厚实,有的地方,却隐隐透着一丝空荡。
宁姐儿凝神细听,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她接过食盒,指尖在底板的内壁上缓缓摩挲。终于,在靠近转角的地方,她摸到了一条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缝隙,细得像一根发丝,若非刻意寻找,根本无从察觉。
“有夹层!”青筠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激动得连眼眶都红了。
两人不敢用蛮力,生怕弄坏了食盒,留下痕迹。宁姐儿起身走到妆匣前,从里面翻出一根最细的银簪——这是她如今身边,仅存的一件值钱物什了。她捏着银簪,屏住呼吸,沿着那条细微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探入、撬动。
只听“咔哒”一声极轻的响动,几乎被窗外的风声盖过。一块与底板严丝合缝的薄木板,被撬起了一角。
青筠连忙凑上前,屏住呼吸,帮着宁姐儿将那块薄木板轻轻取下。
夹层里的东西,出乎了两人的意料。没有密信,也没有更大块的银子,只有几支被压得扁扁的、扭曲变形的金银发簪。金簪灿黄,银簪雪亮,纵然被暴力挤压得变了形,可簪身上那些精巧的缠枝花纹,还有镶嵌在上面、虽已脱落却残留着痕迹的细小宝石,都昭示着它们原本的价值不菲。这些簪子被紧密地排列在狭小的夹层里,几乎将整个空间都填满了。
宁姐儿的目光,瞬间被其中一支银簪吸引了去。那支银簪被压得几乎对折,却依旧能看出简洁素雅的轮廓,簪头是一朵小小的五瓣梅花,样式朴素无华。
这是……母亲的簪子!
宁姐儿的心脏猛地一缩,眼眶瞬间就热了。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支梅花银簪,是母亲墨兰早年最常戴的。后来母亲觉得样式不够华贵,便收了起来,很少再佩戴。可她怎么会忘?这支簪子,陪着母亲走过了多少个晨昏。
她颤抖着手,伸出手指,轻轻拿起那支扁平的梅花银簪。冰凉的触感传来,却像滚油一般,烫得她指尖发麻,烫得她心口阵阵发紧。她的目光落在簪身靠近梅花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划痕——那是她小时候顽皮,拿着剪刀玩耍时,不小心划到的。当时她吓得大哭,以为母亲会责罚她,可母亲却只是叹了口气,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说:“不妨事,一点小痕迹,不碍的。”
是母亲!真的是母亲!
母亲不仅送来了救命的银钱,还特意将这支簪子藏在夹层里,是要告诉她——家里知道她的处境,家里在想办法,母亲在惦记着她,她不是孤身一人!
泪水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顺着宁姐儿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紧紧攥着那支变形的梅花银簪,仿佛攥着母亲的手,攥着这漫漫长夜里,唯一的温暖与力量。
青筠也认出了其中几件首饰,分明是侯府女眷旧日的样式。她看着宁姐儿泪流满面的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圈,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
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主仆二人看着桌上那摊开的“宝藏”——小半碗沉甸甸的银米,几支价值不菲的金银簪饰,还有那支承载着浓浓母爱的梅花银簪——心中百感交集。恐惧、惊喜、心酸、温暖,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却又在心底,生出了一丝坚韧的希望。
这哪里是普通的接济,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步步惊心的物资输送!从食盒的挑选,到夹层的打造,从送饭婆子的接应,到外围环节的打点,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宁姐儿擦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从迷茫变得坚定,甚至透着几分锐利。她将银米小心地收拢起来,用一块干净的素帕包好,藏进枕芯最隐秘的地方。那些压扁的金银簪子,她也一一检查,挑出几支最不起眼、但质地最纯的,准备和青筠找机会,悄悄剪开,或是直接用来打点那些最关键的人。
而那支梅花银簪,她用热水细细洗净,擦干,贴身藏进衣襟里。冰凉的簪身贴着心口,仿佛能感受到母亲的体温。这是她的护身符,是她的念想,更是她活下去的信念。
宁姐儿抬起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青筠,我们会回家的。”
窗外的西山,夜色依旧浓重如墨,山风呼啸,仿佛藏着无数的暗流涌动。
西山的风,连着刮了几日,终于带来了太子期盼的“动静”。
先是几只训练有素、腿上绑着不同颜色细线的信鸽,接连从西山不同方向的密林中惊起,翅尖划破沉郁的暮色,扑棱棱飞向京城,精准落入东宫偏院早已准备好的鸽笼。鸽倌不敢耽搁,当即解下鸽腿上的小管,捧着一溜烟跑进议事厅,连大气都不敢喘。紧接着,外围眼线传回的消息更加具体:西山寺庙后山一带,夜间似有不明人员短暂活动的痕迹,足印浅而杂乱,像是刻意掩饰过,虽未直接触及太后静养的核心禅院,但显然打破了之前月余的死寂。更有甚者,寺内负责采买的杂役似乎比往日活跃了些,往常只买些米面蔬菜,近日却多添了不少止血的金疮药、驱寒的干姜,连耐储存的风干肉和麦饼,分量也比往常多了三成——这些零碎、间接却指向明确的迹象,落在太子及其幕僚眼中,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四弟这是……沉不住气了。”太子指尖轻轻叩着紫檀木案几,眼底压抑多日的阴霾终于散去几分,“他在尝试与外界沟通,在设法补充物资,他在活动!”
一句话落下,议事厅内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幕僚们纷纷附和,言语间满是对四皇子困兽犹斗的不屑,以及对太子运筹帷幄的赞叹。太子难得露出了连日来最舒展的笑容,起身走到站在人群前列的梁曜面前,当着一众心腹的面,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毫不吝啬地夸赞:“永昌侯世子果然心思缜密,办事得力!此计甚妙,引蛇出洞,初见成效!待事成之后,本宫定不忘尔等功劳,封侯拜爵,少不了你的份!”
梁曜连忙躬身,脊背弯得恰到好处,额头几乎要触到腰间的玉带,脸上是混合着谦恭与激动的神色,声音都带着几分刻意的颤抖:“殿下谬赞!全赖太子殿下运筹帷幄,臣等不过依令行事,些许微末之功,实在不足挂齿!”
他这副模样,落在角落里的顾昀川眼中,却只觉得刺眼。
顾昀川此刻听着梁曜那几句“恰到好处”的奉承,他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腹诽道:明明是你一手策划的诱饵,如今倒把功劳全推给太子,这般左右逢源的本事,不去当个戏子真是可惜了。
腹诽归腹诽,顾昀川面上却半点不敢表露,只垂着眼帘,握着毛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将满厅的喧嚣与谄媚,都融进了纸上的一笔一划里。
太子兴致高昂,当即命人铺开西山的舆图,召集核心幕僚,开始商讨下一步的“收网”计划。烛火跳跃,将众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四弟既然露出了马脚,便不能再给他喘息的机会。”太子指着舆图上西山寺庙的位置,语气沉厉,“如何利用这些痕迹,精准定位他的藏身之处?如何调派人手,既能一举拿下,又能不惊动太后?”
沈国舅的侄子率先开口,提议调派国舅府的精锐,以“剿匪”为名,包围西山寺庙;太子妃的兄长则不甘落后,直言太子妃娘家的私兵更擅潜行,适合夜间突袭。两方各执一词,都想抢下这份功劳,言语间渐渐带了几分火药味。
梁曜作为“功臣”和“熟悉情况者”,自然也参与其中。但他表现得十分“识趣”,始终站在一旁,不偏不倚。有人问及西山的地形,他便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详图,指点着哪里有密林可以埋伏,哪里有山道便于撤退;有人问及寺内的布防,他便如实禀报,只说外围是太后的禁军,核心禅院守卫森严,需得小心避开。唯独对具体的行动方案、人员指派,他却三缄其口,只反复强调:“此事需周密计划,一击必中。太后凤体违和,正在寺内静养,万不可惊扰圣驾,否则非但拿不到四皇子的把柄,反而会引火烧身,累及殿下。”
这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行动的关键,又巧妙地将皮球和最终的执行责任,踢回给了太子和那两家外戚。太子听着,眉头微微皱了皱,却又觉得梁曜说得在理,终究是点了头:“你说得对,太后那边,确实是头等大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议罢,已是深夜。梁曜拖着“疲惫”却“满足”的身躯,坐上回府的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京城的夜色与寒意,他脸上的恭顺与激动便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过后的精疲力竭,以及……眼底一闪而过的、对即将到手利益的盘算。
马车辘辘驶过青石板路,停在永昌侯府的侧门。梁曜摒退左右,独自一人走进外书房。
夜深人静,月色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外书房内,烛火通明,梁曜亲自从墙角的暗格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小匣,匣身雕着缠枝莲纹,触手温润。他将匣子放在桌上,转身看向站在阴影里的林苏,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交易的松弛笑容:“喏,这是你的那份。本金——也就是你那妆盒和金豆子的成本,我已经从沈国舅那里‘敲’来的经费中扣除了,这里是净得的二成。”
林苏缓步走出阴影,月光落在她脸上,映得那双清澈的眼眸像浸在水中的黑曜石。她伸出小手,轻轻打开匣子,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金银的光泽扑面而来。匣子里,码放着十锭崭新的小金元宝,底下还铺着一层成色极好的东珠和鸽血红宝石,颗颗饱满剔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估算下来,这些财物的价值,确实远超寻常二成的份额——可见梁曜这次从沈国舅那里,敲得有多狠。
她纤细的指尖拨弄着那些珠宝,珍珠圆润,宝石灼目,在烛火下流转着诱人的光芒。可她却没有立刻收起,反而抬起头,看向梁曜,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清清脆脆,像碎玉落盘:“大伯父办事,果然周全。只是……侄女瞧着,这里头的数目,似乎比约定的‘二成’……还要厚上那么几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梁曜微变的神色上,笑意更深了些:“难不成,大伯父自己留下的,恐怕不止二成吧?”
梁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打了个哈哈,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以此掩饰那瞬间的不自然:“曦姐儿说笑了,大伯父岂是那种贪墨小辈的人?不过是此次办事太过顺利,沈国舅那边出手阔绰,剩下的‘活动经费’略有盈余。大伯父想着你此番出力甚多,又是个小姑娘家,在外抛头露面不易,便多分润了一些给你,也算是对你此番辛劳的奖赏。”
这话半真半假,林苏心中了然。梁曜定是私吞了大半,此刻拿出这一点零头,不过是想显示他的“大方”,堵她的嘴罢了。
钱财固然重要,但对林苏而言,此刻有更重要的东西,比这些黄白之物更能攥住梁曜的心。
她没有去碰那些珠宝,反而将匣子轻轻推回了一点,指尖抵在冰凉的紫檀木上,目光平静地看着梁曜,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侄女年纪小,要这许多黄白之物也无甚大用。倒是有一事,想请大伯父费心。”
梁曜挑眉,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曦姐儿有何事?不妨直说。”
“我前几日去府学送东西,偶然见到大堂兄在校场练枪。”林苏的语气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眼神亮了亮,“大堂兄的枪法,当真凌厉得很。一招一式,虎虎生风,招式纯熟,根基扎得极稳,一看便是下了苦功,且有名师指点过的。”
提到长子梁圭铮,梁曜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丝为人父的骄傲,眼角的纹路都柔和了几分:“那是自然。铮儿自小习武,拜的是边关回来的老将,这些年从未懈怠过一日。”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便是这个文武双全的儿子,这不仅是他的心头肉,更是永昌侯府未来的指望。
林苏话锋一转,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只是……枪法虽好,终究是死物。堂兄缺的,是实战的淬炼,是真正见过血、经历过生死搏杀的经验。如今京中承平日久,校场里的演练,不过是花架子罢了,哪里比得上边关的真刀真枪?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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