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食盒藏珍破寒寂(2/2)
梁曜神色一动,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若有所思。
他何尝不知儿子缺的是什么?铮儿枪法再好,也只是在京中与些纨绔子弟切磋,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没有经历过生死的磨砺,再好的武艺,也只是纸上谈兵。可如今国泰民安,哪里有合适的、安全又能见效的历练途径?总不能真把儿子送到边关去,直面那些凶狠的马贼吧?那太冒险了。
林苏看着他眼底的动摇,知道自己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她缓缓道:“我听说,顾侯爷——也就是顾廷烨顾大将军麾下,有一支常年巡边的精锐小队,名为‘破风营’。这支队伍,常年与马贼流寇厮杀,实战经验丰富得很。他们偶尔会回京休整、补充人员,每次回来,都会在京郊的营地操练几日。”
她顿了顿,看着梁曜越来越亮的眼神,继续说道:“顾侯爷治军严谨,最重实战,若能请托关系,让堂兄以‘历练’或‘观摩’的名义,进去待上一段时日,哪怕只是跟着跑跑腿、看看他们如何布阵、如何杀敌,见识见识真正的搏杀场面,想必也比在京中闭门苦练强上百倍。”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梁曜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顾廷烨的破风营,那是多少武将子弟梦寐以求的历练之地!不仅能磨砺武艺,更能积累宝贵的军中人脉和资历,对梁锋未来袭爵,或是入朝担任武将,都有莫大的好处!
林苏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当然,此事需得隐秘。不能以永昌侯府,或是大伯父您的名义,免得引人非议。最好是借个不起眼的由头,比如某个边军将领的‘子侄’需要历练之类。所需打点的银两,或许可以从大伯父您那份‘盈余’里出?毕竟,堂兄的前程,可比这些珠子金子要紧多了。”
梁曜彻底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贪念,只有一种洞悉人心的通透。他万万没想到,林苏不要更多的钱,反而将主意打到了他儿子的前程上,而且提出的建议,竟这般精准,这般合他的心意!
更让他心惊的是,林苏这番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她不仅观察细致,能注意到铮儿练枪的细节,更对京中武将体系、顾廷烨麾下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能提出如此具体而可行的建议!这份见识和心计,哪里像是个深闺里的小姑娘?简直比朝堂上那些老谋深算的官员,还要厉害几分!
他忽然明白过来,林苏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巩固他们之间的同盟。她不要眼前的蝇头小利,而是要抓住他最在意的东西——梁锋的前程。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便不再是简单的利益交换,而是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是在展示她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出谋划策和传递消息,更在于她对各方势力、对人才培植的洞察与潜在影响力。
梁曜心中念头飞转,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深思,再到最后,眼底渐渐涌起一抹真切的赞叹。他重新将珠宝匣子推回到林苏面前,语气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感激:“曦姐儿,你的心意,大伯父领了。这份厚礼——”他指了指林苏的提议,“比这些珠宝珍贵百倍。这些你且收着,是你应得的,一分都不能少。”
他顿了顿,看着林苏清澈的眼眸,诚恳道:“至于铮儿的事……大伯父会仔细斟酌。”
林苏这才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将匣子轻轻合上,收入袖中,淡然道:“大伯父客气了。”
梁曜连连点头,看着林苏的眼神里,终于多了几分真正的看重与倚重。
窗外的风,依旧在刮着,卷起枯叶,拍打着窗棂。一场看似平常的分赃,在林苏巧妙的“以利换势”操作下,悄然转变了性质。钱财到手,不过是锦上添花;更重要的是,她在梁曜心中,埋下了一颗更紧密的、关乎其核心利益的种子。
立夏,本该是榴花照眼、槐叶生香的时节,暖风拂过京城的朱墙黛瓦,该携着满城的生机与热闹。可这一年的立夏,却从破晓起就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滞闷,铅灰色的云团沉沉压在城头,连日光都吝啬地不肯露头,只让空气里的燥热闷得人胸口发堵。
酉时刚过,西山的方向,忽然有一点暖黄的光晕,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
起初,谁也没在意。许是山民夜里祈福,又或是樵夫赶路时点的灯笼,在苍茫的暮色里,那一点光实在太过微弱,像坠入墨色里的星子,转瞬便要被吞没。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光点竟多了起来——十盏、百盏、数百盏……一盏接着一盏,从西山的各个角落,从密林的深处,从皇家寺庙那片飞檐翘角的阴影里,争先恐后地腾起,飘飘摇摇地升向夜空。
是孔明灯。
成千上万盏孔明灯,裹着烛火的暖光,像一片骤然绽放的金色星云,缓缓向着京城的方向飘来。灯身素白,上头没题一字一句,瞧着竟像是寻常百姓祈福用的物件,可在这敏感的地界、敏感的时刻,这般铺天盖地的规模,本身就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诡异。
“那是什么?” 京城的街道上,有人停下脚步,指着天边的异象惊呼。
“孔明灯?这么多?”
“西山那边……不是有太后的禅院吗?”
议论声刚起,更骇人的景象便接踵而至。
只见西山皇家寺庙的方向,猛地腾起一股浓黑的烟柱,直冲云霄,紧接着,一道赤红的火舌便蹿上了禅院西侧的屋脊,噼啪作响的燃烧声,隔着数里地,仿佛都能随风传来。火光熊熊,将半边夜空都染成了骇人的橘红色,与天上飘摇的孔明灯相互映衬,形成了地上地下两重惊心动魄的景象。
“走水了!是太后的佛堂走水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声音里的惊恐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霎时间,西山大乱。隐约的惊呼声、救火的铜锣声、兵甲碰撞的铿锵声,隔着沉沉的夜色,一波波传进京城百姓的耳朵里。宫中的钟楼,骤然响起了急促的示警钟声,“咚——咚——咚——” 一声声,敲得人心头发颤。紧接着,五城兵马司的号角声,便在街头巷尾凄厉地回荡起来,尖锐的调子,刺破了夜的宁静。
这一夜,京城无人安眠。
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惶惶不安的影子,大人捂住孩子的嘴,压低了声音议论着西山的火光与孔明灯,猜测着这场变故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滔天风浪。
翌日,天刚蒙蒙亮,平日里卯时便会敞开的城门,比往日晚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缓缓开启。
可城门内外的景象,却让等候的百姓心头一沉。
街道上,早已布满了盔甲鲜明、神色冷峻的禁军和五城兵马司兵丁。亮晃晃的长矛斜指地面,甲胄上的寒光映着天边的鱼肚白,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一张张写着“全城戒严”的告示,被兵丁们飞快地张贴在各处路口、茶馆酒肆的门楣上,告示上的字迹力透纸背:“严禁百姓无故聚集、随意走动,凡进出城门者,均需接受盘查,西山方向来人,严加审讯,不得有误!”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与压抑。往日里清晨的喧嚣,被压成了低沉的嗡鸣,连叫卖早点的小贩,都不敢高声吆喝,只缩着脖子,挑着担子匆匆走过。茶馆里,茶客们凑在一起,交换着惊恐而兴奋的眼神,声音压得极低,却挡不住那些流言蜚语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听说了吗?昨夜西山的火,是四皇子放的!他要逼宫!”
“胡说!明明是太子要对四皇子下手,太后的佛堂不过是被殃及池鱼!”
“噤声!这话也敢说?不怕被官差听见,抓去大牢里?”
而此刻的永昌侯府,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连空气都仿佛冻住了一般。
正院的书房里,梁老爷枯坐了一夜,面前的茶盏早已凉透,茶汤上结了一层淡淡的茶垢。他双眼布满血丝,眼底的疲惫掩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惊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孔明灯、大火、戒严……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指向一个最坏的可能——西山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天大的事!
太后的佛堂起火,那四皇子呢?他安排在四皇子身边的宁姐儿呢?是太子的计划成功了,将四皇子一网打尽?还是四皇子那边将计就计,反过来设了个局?更甚者……会不会是太子察觉到了什么,干脆下了狠手,连太后的安危都不顾了?
一个个念头,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坐立难安。
“父亲!”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梁曜匆匆推门而入,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冷汗。他一夜未眠,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至今杳无音信,只有昨夜负责在西山外围制造骚动的人手,勉强传回来只言片语。
“外面……外面的戒严比预想的还要厉害!五城兵马司的人,把各个街口都堵死了,连侯府的下人出去买东西,都要被盘问半天!” 梁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计!”
“住口!” 梁老爷猛地一拍桌子,厉声打断他,案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落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梁曜苍白的脸,声音沉得像淬了冰,“传令下去!府中所有护卫,取消一切休假,全员戒备,日夜轮值!加强府邸内外巡查,尤其是角门和后巷,一只苍蝇都不许随便飞进来!各房各处,紧闭门户,无要事不得随意走动串门,更不许私下议论外间之事!谁敢多嘴,家法处置!”
这是要封府了。
梁曜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父亲的用意。这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生怕这场西山的风波,会牵连到永昌侯府,到时候,唯有紧闭门户,才能将可能的祸事挡在门外。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应道:“是!儿子这就去安排!”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梁夫人由金嬷嬷搀扶着,缓缓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可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看了一眼满面疲惫的梁老爷,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却只化为一句,带着浓浓的担忧:“老爷……宁儿她……”
如今西山生变,宁姐儿的安危,怎能不让她揪心?
梁老爷看着妻子眼中的泪光,心中也是一阵酸涩。他沉默片刻,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妻子冰凉的手,沉声道:“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家里绝不能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老爷,夫人,四姑娘来了。”
众人皆是一愣。
门帘被轻轻掀开,林苏带着采荷,缓步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几支淡青色的桑叶,素净得像一汪春水。她的脸上不见半分慌乱,步履从容,走到厅中,对着梁老爷和梁夫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清脆,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镇定:“祖父,祖母,母亲。孙女儿听说外面戒严了,心中实在记挂城外的桑园。春日里嫁接的新枝最是娇贵,这几日正是抽芽的关键时候,庄子上虽有管事看着,可我怕他们不够精细,误了农时。想请示祖父,让孙女儿出府一趟,去桑园看看,安排妥当便回。”
这话一出,满厅皆惊。
墨兰第一个沉不住气,皱着眉头呵斥道:“胡闹!潇姐儿,你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光景?全城戒严,兵荒马乱的,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去什么桑园?桑叶晚看一天又能如何?难道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梁老爷也皱起了眉头,看向林苏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解和责备。他知道这个孙女素来机敏,可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提出如此不分轻重的要求?
林苏却抬起头,迎着众人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她看着墨兰,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母亲有所不知,桑园里的新枝,都是孙女儿亲手嫁接的,性子娇弱得很。这几日天热,若是管护不当,轻则枯芽,重则整株都活不成。再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梁老爷和梁曜,声音放低了些,却足够让厅内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正是因为外面戒严,情况不明,桑园那边才更需要主事之人去稳定人心。庄户们若是见主家在这种时候都不闻不问,难免会心生恐慌,到时候流言四起,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桑园是我们侯府的根基产业之一,绝不能有失。”
她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补充道:“还有,孙女儿是未嫁女,身份不显眼,去自家庄子查看农事,理由正当光明。就算路上遇到盘查,也比府里的男丁方便些。或许……也能顺便看看,听听,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最后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梁老爷和梁曜的心头炸开。
是啊!
林苏年纪小,又是个姑娘家,去城外桑园查看农事,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她素来心思机敏,口齿伶俐,或许真能借着这个由头,避开官差的严密盘查,探听到一些官方封锁之外的消息。更重要的是,她主动提出在这个风口浪尖离府,某种程度上,也是将可能存在的风险,从侯府的核心区域,转移到了城外。
若是事成,他们能得到消息;若是事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牵连的也只是她一人,不至于动摇侯府的根本。
梁夫人看着孙女沉静的脸庞,想起她平日里的种种不凡——那份远超同龄人的冷静与智谋,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模糊的预感。她看了一眼梁老爷,犹豫片刻,缓缓开口道:“曦曦说得……也有道理。桑园确实要紧,她一个孩子家,去看看,或许反而比我们这些大人安全。多带些护卫,早去早回便是。”
梁老爷沉默了。他盯着林苏看了许久,试图从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找出一丝慌乱或算计,可最终,他只看到了一片坦荡。他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几分决断:“也罢。周妈妈,你去挑几个最精干可靠的护卫,跟着四姑娘。记住,只管去桑园,不许去任何别处,不许招惹任何是非,办完了事,立刻回城!若是敢耽搁片刻,仔细你的皮!”
“是,孙女遵命。” 林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去办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她转身离开正院时,与正要出去传令的梁曜擦肩而过。梁曜看着她小小的、挺直的背影,晨光落在她的发梢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可那背影里,却透着一股他看不懂的坚韧与孤绝。他的心头,忽然浮起一个念头:昨夜西山的惊变,真的与她无关吗?她此刻执意出城,真的只是为了那片桑园?
林苏没有回头。
她带着采荷,快步走到侯府的侧门。四名精壮的护卫,已经牵着马,守在一辆不起眼的青幔小车旁。她利落地上了车,车帘落下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街角那道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
是太子的人?还是四皇子的?亦或是……第三方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