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劫后余生逢转机(1/2)

夜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压在京郊那处荒废的野渡口。湿冷的水汽裹着芦苇的腥气,扑面而来,沾湿了人的发梢与衣襟。渡口边的泥地,被车轮与脚步碾得泥泞不堪,踩上去便是一个深陷的脚印。

身后,阿蛮与两名护卫如沉默的山石,立在芦苇丛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动静,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刃上。身前,是滚滚东去的河水,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岸边的乱石,发出哗哗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一艘黑篷小船泊在渡口,船身窄小,篷布遮得严严实实,像一尾潜伏在夜色里的大鱼,悄无声息,却蓄势待发。

船头,四皇子被一名精干的水手小心搀扶着。他的伤势依旧沉重,肩头与后背的伤口虽被哑婆婆用特制的药膏敷过,又用浸了药汁的绷带层层缠紧,却依旧疼得他脸色惨白,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伤口,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换上了一身粗布短打,洗得发白的布料衬得他身形单薄,脸上被哑婆婆用草药汁抹出了几道浅浅的疤痕,掩去了几分皇室子弟的矜贵,反倒添了些落拓江湖客的沧桑。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穿过浓重的夜雾,望向岸边那个小小的身影。

林苏站在渡口的乱石上,一身玄色的劲装,将身形衬得愈发纤细。夜雾打湿了她的鬓发,几缕青丝黏在光洁的额角,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垂着眼,看着脚下浑浊的河水,脸上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寻常的差事。

可只有四皇子知道,这一路从隐秘的货仓转移到这处野渡口,是何等的险象环生。

有两次,他们的马车险些与巡城的兵丁擦肩而过,马蹄声与兵丁的呼喝声近在咫尺,吓得随行的水手都屏住了呼吸;还有一次,他们在一处破败的驿站歇脚,竟遇到了疑似太子麾下暗探的盘问,那些人眼神阴鸷,手段狠辣,几乎要掀开马车的帘子检查。

每一次,都是靠着林苏事先准备的、伪造得足以乱真的身份文引——上面写着他是江南来的布商,因遇劫匪身受重伤,正由家仆护送回乡——还有哑婆婆随机应变的急智,才堪堪蒙混过关。

那些时刻,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他这个重伤之人,只能蜷缩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冷汗涔涔而下,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而那个年仅八九岁的少女,却始终镇定自若,指挥若定,将一切危机都化解于无形。

这份老辣与周密,让他震撼,更让他心生敬畏。

此刻,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

船桨划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浪涛拍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四皇子看着林苏的背影,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有对救命之恩的感激,更有一股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明晰的悸动。

在那样的绝境里,在他被太子追杀至悬崖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是这个女孩,不动声色地伸出了援手。她救了他的性命,为他谋划了南下的生路,甚至连沿途的接应、身份的伪装,都安排得滴水不漏。

这份恩情,重于泰山。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感谢的话。比如“他日若有出头之日,必当涌泉相报”,比如“姑娘的大恩,我没齿难忘”。

可话到嘴边,却觉得任何言语,在这份沉甸甸的恩情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或许是重伤未愈的头脑有些发热,或许是夜色太浓,离别太急,又或许是绝境逢生后,人总是容易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他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声音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郑重:

“梁四姑娘……不,玉潇。”

他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

林苏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四皇子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此番大恩,我没齿难忘。待我……待我他日归来,必以……必以江山为聘,娶你为后!”

话音落下,渡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河水拍岸的声音,都仿佛变得遥远了。

搀扶着四皇子的水手,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却死死憋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岸边的阿蛮与两名护卫,更是瞬间化身石雕,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刚才那句话,他们一个字都没听见。

林苏:“……”

她脸上那副维持了一路的、属于计划执行者的冷静表情,在听到“娶你为后”四个字时,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缝。

她缓缓地抬起头,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夜雾中扑闪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

然后,在四皇子满怀期待与忐忑的目光里,她极其不雅观地、毫不掩饰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白眼翻得如此用力,如此生动,如此传神,简直把她内心此刻奔腾而过的无数神兽,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甚至懒得开口回一句话,直接转过身,对着阿蛮与护卫挥了挥手,语气简洁明了:“撤。”

说罢,她抬脚便走,步子迈得极大,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走了几步,她终究没忍住,脚步顿了顿,侧过头,对着夜色,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极低地、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话音落,她加快了脚步,身影迅速没入浓重的夜雾与茂密的芦苇丛中,转瞬即逝。

只留下渡口边,一脸错愕与茫然的四皇子,还有憋笑憋得肩膀发抖的水手。

回程的马车上,林苏靠在车厢壁上,脸上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可心里,已经把四皇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谁家救人还带以身相许的?!还是这种空头支票式的许诺!”她在心里狠狠吐槽,“江山为聘?我呸!画饼画到我头上来了!他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能不能活着到江南都是个未知数,能不能东山再起更是渺茫得很,就敢开这种天大的空头支票?”

“正常操作不应该是感激涕零,然后掏出个祖传的玉佩、或者什么免死金牌之类的东西塞过来,说‘恩人,大恩不言谢,此物你收好,他日但有所求,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吗?”她越想越气,胸口微微起伏,“再不然,偷偷告诉我几个藏宝地点,给几箱子金银珠宝,也算他有诚意啊!”

“娶我为后?”她简直要气笑了,“他以为皇后是什么?是路边的大白菜吗?还是觉得救了他一命,我就该感激涕零地等着他君临天下,然后风风光光地嫁给他?果然是皇子病入膏肓,觉得全天下的女人都该稀罕他那张龙椅是吧?”

“还‘玉潇’?”她磨了磨牙,“我跟他很熟吗?!要不是看在他母族满门忠烈,死得惨烈,还有他表姐严怀帛以命相换的份上,谁耐烦管他的死活!”

“晦气!真是晦气!救了个麻烦也就算了,还得听这种不着调的疯话!”

林苏越想越气,恨不得把车厢壁抠出个洞来。

“免死金牌!老娘要的是免死金牌!”她在心里又狠狠补了一句,“实在不行,江南的盐引、茶引多给点也行啊!谁要当什么劳什子以江山为聘!神经病啊!”

马车颠簸着,向着永昌侯府的方向驶去。窗外的夜色渐渐褪去,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林苏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靠他?

不如靠她自己手里的桑园,靠“锦绣风华”的工坊,靠那些遍布京城的暗线,还有……即将打通的那条通往江南的水路。

她缓缓睁开眼,望向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四皇子。

你的江山,你自己去争,你就是个有病的。

我们之间,最好是互不相欠的合作伙伴。

至于那“江山为聘”的疯话?

林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就当是重伤患者神志不清时的胡言乱语吧。

啊啊啊啊,生气(`Δ′)!

夜已三更,桑园浸在一片浓稠的墨色里。月色被云层掩去大半,只余几点疏星,在天际透出微弱的光。处理完四皇子,林苏没有回梁府,而是独自一人,踏着被夜露打湿的青石板,走向桑园深处那处僻静的角落。那里是阿蛮平日练功休憩的地方,远离了采桑女工的住处,只立着一间简陋的木屋,屋外堆着些晾晒的草药,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木屋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昏黄的烛火。林苏推门而入时,正看见阿蛮蹲在地上,借着微弱的光,用一块细麻布反复擦拭着一柄短刃。那刃身窄而薄,通体乌黑,看不出任何锋芒,却是阿蛮最趁手的武器,不知替她挡过多少明枪暗箭。烛光映在阿蛮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她下颌线坚毅的弧度,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听到脚步声,阿蛮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她抬起头,看清来人是林苏,便默默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林苏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那柄被擦拭得锃亮的短刃上,没有半句迂回,开门见山:“阿蛮,春的娘亲,十月过后,可以接出来了。”

阿蛮擦拭短刃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可林苏还是捕捉到了。她脸上却没有任何激动或欣喜的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阿蛮,”林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得的柔和,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此事能成,你当居首功。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别的奖赏吗?金银、田宅,甚至是……新的身份,我都可以给你。”

在这个时代,新身份对一个曾为奴籍的人来说,是比金银田宅更贵重的东西。林苏知道,这是阿蛮应得的。

阿蛮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林苏。她的眼神很亮,在昏黄的烛光下,透着一股近乎固执的坚定。她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朴素到极致的逻辑:“不换。我的命是姑娘救的,本事是姑娘教的,我做的事,就是姑娘的事。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把春珂的母亲接出来,是姑娘答应我的,也是我自己想做的。够了。”

“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

短短一句话,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林苏心上。这不是简单的主仆之谊,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是生死与共的奉献,是融为一体的共生关系。阿蛮早已将自己,彻底融入了林苏的事业与意志之中。她的所求,从来都不是什么功名利禄,只是一份藏在心底的执念,一份对亲人的守护。

林苏心中微震。她知道,阿蛮说的是真心话。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世道里,能遇到这样纯粹而强大的羁绊,是她的幸运,也是她必须承担的责任。

“好。”林苏不再多言,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过几日,可能有一封书信,从南边来递进来。内容或许会提及春珂母亲安置的具体安排,或许有别的指示。你留意着,收到后,第一时间告诉我。”

阿蛮的眼神微微一凝。她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重重点头:“是。”

林苏看着她,忽然又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像是在问阿蛮,又像是在问自己:“阿蛮,你……不后悔吗?”

阿蛮擦拭短刃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夜空。那里没有月亮,只有几点稀疏的星子,像是散落在墨色绸缎上的碎钻。

良久,她收回目光,看向林苏。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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