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劫后余生逢转机(2/2)

“从她答应我,陪我一起去边关的时候起——”

“我就决定了,这辈子。”

“刀山火海,绝不回头。”

那个“她”,指的自然是春珂。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誓言,只有最直白的心意,最坚定的抉择。

林苏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她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阿蛮结实的手臂。指尖触到的,是常年握刀练出的厚茧,是历经风雨的坚韧。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一拍。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的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一丝凉意。她抬手,轻轻拢了拢衣襟。

第二日的天,竟是难得的晴好。金灿灿的阳光破开云层,泼泼洒洒地落满京郊的桑园,将那片连绵的绿,染得透亮温暖。

经历了昨夜密室里的剑拔弩张、野渡口的生死诀别,还有家族重压下的步步权衡,林苏没有急着回城。她独自一人,留在了这片与京城喧嚣格格不入的桑园里。

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晨光里,新嫁接的桑树枝繁叶茂,肥厚的叶片绿得发亮,沾着的晨露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挎着竹篮的采桑女工们,三三两两穿梭在桑林间,指尖翻飞,动作麻利得很。她们不再是从前那般麻木佝偻的模样,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嘴角扬着真切的笑意。这个说自家男人昨儿买了块新布,那个道自家娃儿考了蒙学的头名,偶尔还会比一比谁的竹篮里桑叶更肥更大,爽朗的笑声被风吹得很远,惊起了枝桠间的雀儿。

桑园中央的空地上,几个半大的孩子正追着一只蝴蝶跑。他们是庄户人家的崽,不用拘着大户人家的规矩,光着脚丫踩在松软的泥土上,跑起来带起一阵风,清脆的笑声像林间的山雀,叽叽喳喳,无忧无虑。更远处,养蚕工坊的窗棂里,飘出女子们低低的哼唱。那是一首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蚕桑谣,曲调慢悠悠的,平和得像淌过田埂的溪水。

空气里,满是桑叶的清冽、泥土的湿润,还有阳光晒过之后暖洋洋的味道。没有阴谋算计,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步步惊心的试探与博弈。只有最朴实的劳作,最蓬勃的生机,还有最平凡简单的快乐。

她独自踱到桑园边缘,停在一棵老桑树下。这棵树怕有上百年的树龄了,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枝桠虬结,却依旧生机勃勃,浓密的枝叶撑开一片巨大的绿伞。

她仰头看了看,挽起宽大的衣袖,露出纤细却透着力量的小臂。脚下轻轻一踮,身形便如一只灵活的猫儿,三下两下就攀了上去。寻了一处最粗壮平缓的枝桠,她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脊背贴着粗糙的树皮,竟觉得无比安稳。

头顶的桑叶层层叠叠,将炽烈的阳光滤成斑驳的光点,温柔地落在她的脸上、身上。风一吹,光点便跟着摇曳,像极了儿时看过的皮影戏。透过枝叶的缝隙,能看到被切割成碎片的天空,蓝得像一块洗过的蓝宝石,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微风拂过,桑叶沙沙作响,夹杂着远处隐约的欢笑声、哼唱声,汇成一曲最动听的田园小调。

林苏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愿想。

不想四皇子肩头狰狞的伤口,不想严怀帛冰冷僵硬的尸体,不想梁老爷审视的目光里藏着的掂量,不想梁曜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与忌惮。不想太子布下的天罗地网,不想顾廷烨即将背负的黑锅,更不想那艘载着血海深仇的孤舟,此刻是否已经驶入了江南的水路。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下树干的纹路,感受着风穿过发梢的轻柔,感受着阳光透过眼皮,在眼底映出一片温暖的红。

恍惚间,时光像是倒流了。

还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午后。她不是永昌侯府的四姑娘梁玉潇,只是那个刚结束一周扶贫工作,累得快要散架的林苏。她没有躺在老桑树上,而是躺在挂职的那个小山村大队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

树下,村里的孩子们在跳皮筋、踢毽子,叽叽喳喳的,吵得人心头发暖。路过的村民会仰头朝她喊一嗓子:“林主任,又在树上偷懒呢?可得小心摔着!” 语气里满是熟稔的善意,还有一点点对这个城里来的文化人的调侃。村口的老人们,则聚在槐树下的石凳上,摇着蒲扇,用方言,讲着他们年轻时修水库、战荒年的故事,末了总要感叹一句:“现在的娃儿有福气啊,可得好好学,将来像林主任一样有本事!”

偶尔,会有调皮的孩子,攥着一颗刚炒好的花生,用力朝树上扔来;也会有慈祥的阿婆,踮着脚,把一块用红纸包着的麦芽糖,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边;甚至还有谁家的汉子,扛着锄头路过,会把刚摘的、洗得干干净净的野山楂,抛上树来。

她总是笑着接住,也不客气,咔嚓咔嚓地啃着,甜味从舌尖一直沁到心里。

那时候,身体是累的,脚底沾着泥土,裤腿卷着露水,可心里却是满的,是踏实的。她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需要什么,知道身边的人们期盼什么。那种被需要、被信任、被最朴素的情感包裹着的感觉,让她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风,似乎还是那阵风,带着草木的清香。

阳光,似乎还是那片阳光,暖得让人犯困。

林苏的嘴角,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弧度很淡,却无比真实,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露出了最本真的模样。一滴晶莹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浓密的黑发,又渗进粗糙的树皮里,瞬间便没了踪迹。

只有在这里,在这高高的树上,在这充满烟火气的桑园里,听着相似的笑闹,感受着相似的风和阳光,她才能短暂地欺骗自己——她没有穿越,她只是在扶贫路上打了个盹。醒来,还是那个躺在老槐树上,被乡亲们围着打趣的林苏。

可是……

鼻尖萦绕的,终究是桑叶的清冽,而非槐花的甜香。

耳畔回响的,终究是带着京畿口音的俚语,而非她熟悉山村的乡音。

而那朝她扔上来的,再也不会是带着泥土芬芳的野果,或是粗糙却甜到心坎里的麦芽糖了。

林苏缓缓睁开眼。

眼底的那一丝迷惘与怀念,像被风吹散的雾,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孤绝的平静。

那条蜿蜒的扶贫路,那些淳朴的笑脸,那个属于林苏的、简单而热烈的世界……都留在了时光的另一头。

而在这里,她是梁玉潇。是永昌侯府的四姑娘。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消散在风里。

双手撑着树干,她利落地滑了下来。拍了拍沾在衣摆上的树皮屑和草叶,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恬淡,仿佛方才那个在树上流泪的姑娘,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采荷,”她朝着桑园入口处扬声喊道,声音平稳无波,“回府吧。”

短暂的休憩与自欺欺人,已经结束了。

前面,还有无数场硬仗要打,无数个谜题要解,无数条人命,可能会因她的一念之差而改变。

桑园的阳光依旧明媚,欢声笑语依旧回荡。

无人知晓,她的心底,永远珍藏着一片温暖的阳光。那阳光里,有老槐树的影子,有麦芽糖的甜味,还有一个叫林苏的姑娘,曾经热烈地活过。

暮春的午后,阳光暖得像一汪融了蜜糖的春水,透过墨兰正院雕花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廊下的紫藤萝开得正盛,淡紫色的花穗垂落下来,风一吹,便有细碎的花瓣簌簌飘落,落在石阶上,也落在往来丫鬟的肩头。一切都显得那样平静祥和,与京城里暗潮涌动的风波,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然而,一道极轻的叩门声,却打破了这份安宁。

守门的婆子是墨兰的心腹,见到来人,脸色骤变,来不及多问,便引着那道瘦小的身影,快步往后院的暖阁而去。

当形容憔悴却眼神清亮的青筠,出现在暖阁门口时,墨兰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的。她一把拉住青筠冰凉粗糙的手,指尖触到那层厚厚的茧子,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将青筠拽进暖阁最里间,反手便闩上了门,连声音都在发颤:“青筠!你怎么回来了?宁儿呢?她怎么样了?”

林苏和闻讯赶来的闹闹,早已守在暖阁里。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转身,开始飞速整理手边的东西。上好的金疮药被仔细包好,密封的肉干和果脯塞满了油布包,几匹柔软吸汗的细棉布叠得整整齐齐,一小包碾成粉末的盐糖混合物——那是林苏特意准备的“急救品”,能快速补充体力,以备不时之需。她们的动作又快又轻,生怕错过青筠口中的每一个字。

青筠被墨兰按在椅子上,灌下半杯温水,干涸的喉咙终于舒服了些。她定了定神,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显然早已将要说的话,在心里反复掂量了无数遍:“夫人放心!小姐她……熬出来了!如今虽不算富贵,但在西山,日子好过多了!至少没人再敢明目张胆地克扣吃食、欺负她了!”

这话一出,墨兰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眼眶却瞬间红了。青筠看着她,眼中泛起泪光,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立夏那天晚上,西山乱极了!佛堂起火是真的,火势借着风势,烧得漫天通红!还有贼人趁机作乱,摆明了是想对太后不利!外头那群侍卫,沈家的、太子妃娘家的人,还有太子自己带来的,为了抢‘护驾’和‘擒贼’的功劳,当场就打起来了!刀剑相向,乱成了一锅粥!”

墨兰的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都泛白了,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小姐当时就在太后禅院附近,”青筠继续说道,声音里满是对自家小姐的敬佩,“小姐就察觉不对了——那些孔明灯飞得太齐,太刻意了。后来火起,乱成一团,小姐当机立断,挑了几件最好的首饰,塞给了桂嬷嬷身边一个能说得上话,又最贪财的小太监,求他无论如何,立刻带一句话给桂嬷嬷——‘有人欲趁火行刺,东南角库房有异’!”

她顿了顿,语气里满是自豪:“消息递进去没多久,那边就真的从东南角库房里,揪出了一个伪装成救火侍卫的刺客!就是靠着这个消息,还有之前救火的功劳,小姐才真正入了太后的眼!桂嬷嬷后来私下跟小姐说,太后夸她心细、胆大,关键时刻靠得住!现在我们虽然还是清苦,但至少月例能足额拿到,饭菜是热的,再也没人敢随便刁难我们了!”

林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宁姐儿这步棋,走得太妙了。乱局之中,最忌讳的就是慌乱,而她却能沉着应对,甚至还能抓住机会,立下护驾之功。

“后来火势稍控,局面也渐渐稳住了,”青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光彩,“太后身边的桂嬷嬷清点人手,论功行赏。小姐因为临危不乱、救火及时,还立了察觉异动的功劳,被太后亲自点名,调到了身边近前伺候!虽还是个女官的名分,但地位和分量,早就不一样了!那些之前欺负过小姐的嬷嬷太监,现在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地行礼!”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墨兰双手合十,对着窗外的方向连连道谢,喜极而泣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我的宁儿……真是苦了她了!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小姐一点伤都没受!”青筠连忙摇头,“就是那晚累得脱了力,手上被火星烫了几个水泡,如今也都结痂好了。夫人您别担心!”

闹闹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忍不住插嘴道:“大姐姐真厉害!太厉害了!”

林苏没说话,手下的动作更快了,将最后几块肉干塞进油布包,耳朵却竖得尖尖的,生怕漏掉任何关键信息。

青筠喘了口气,话锋一转,说起了之前的艰难。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夫人,您是不知道,您之前送进去的银钱首饰,根本到不了小姐手里!被那些黑心的管事嬷嬷、太监,一层一层地盘剥,最后落到我们手里的,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后来您想办法送进去的金粉,真是救命的东西!可金粉也不好用啊,我们不敢让人知道,每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小姐就让我守着门,她自己蹲在墙角,用一个小石臼,一点点地磨金粉,兑上蜜蜡,再小心翼翼地搓成小金豆子……她的手,就是那时候磨破的,疼得钻心,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可就算这样,那些小金豆子也留不住,打点上下,没几天就没了……”

墨兰听得心如刀割,泪水汹涌而出。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深夜,女儿独自一人蹲在冰冷的墙角,忍着疼痛和恐惧,一点点搓着金豆子的模样。那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啊,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还好,后来您又送进来一批不起眼,但成色极好的小首饰,”青筠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神秘,“小姐一直藏着,没舍得轻易动用。立夏那晚,都用完了。”

“小姐让我一定告诉家里,她现在安全多了,让夫人千万放心!”青筠看着墨兰,认真地说道。

墨兰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失声痛哭。这泪水里,有心疼,有后怕,更有难以言喻的欣慰。她的宁儿,在那龙潭虎穴一般的西山,硬是凭着自己的机警、隐忍和关键时刻的决断,为自己杀出了一条生路!

林苏将打包好的包袱递过来,墨兰连忙接过,又褪下自己手腕上那对赤金镯子——那是她刚嫁入侯府时戴的,如今她早已不再需要靠首饰来彰显身份,产业和底气才是最实在的。她将镯子戴进青筠手腕,细细叮嘱道:“这些东西,你务必亲手交给宁儿!告诉她,家里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挂念,只管好好照顾自己!需要什么,一定想办法递话出来,娘就是豁出一切,也会给她送去!”

青筠重重点头,将包袱牢牢系在腰间,贴身藏好:“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带到!时辰不早了,奴婢得赶紧走了!”

墨兰千叮万嘱,亲自将青筠送到后门一处极其隐蔽的角门。看着青筠瘦小的身影,像一道青烟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幽深的巷弄里,她才久久地站在原地,任凭晚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回到暖阁,墨兰抱着那包还没来得及送出的东西,坐在椅子上,又哭又笑。林苏安静地站在一旁,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宁姐姐这步棋,走得太高明了。她没有沉溺于困境,反而抓住了混乱中的机遇,用首饰打通了关键的信息通道,赢得了太后身边人的信任和庇护。这比单纯的金钱打点,要稳固得多,也有效得多。

林苏望向窗外,阳光明媚得有些过分,刺得人眼睛发疼。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宫墙,落在了那深不可测的西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