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先遣小队聚成军(2/2)

“工坊的兄弟们!”林苏看向那二十名骨干,他们都是跟着她从工坊里出来的,受过“三人小组”的训练,懂得协作与秩序,“按我之前教你们的,三人一组,立刻去流民中!寻找那些还有力气、眼中还有一丝光的人!告诉他们,想活命,想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就站起来!跟着我们清理场地,搭建窝棚,维持秩序!记住——干活,就有粥喝!不干活,就只能饿着!”

命令一条条发出,没有圣旨,没有官印,没有威风凛凛的仪仗,只有最朴素的人道呼唤,和最直接的生存交换。

梁圭铮带着护卫,在混乱绝望的人群前,用血肉之躯和锋利的刀剑,划出了一道脆弱却不容侵犯的秩序线。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在漫天尘土里,像一杆不屈的旗帜。

李婉娘和星辞守着炉灶,看着火苗舔舐着锅底,看着浑浊的水渐渐变得滚沸。第一缕炊烟,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上,微弱却倔强地升起,像一束刺破黑暗的光。

林苏站在那里,迎着风,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又看看身后这群开始行动的人。她知道,她们的力量微不足道,如同螳臂当车。或许,她们救不了所有人,甚至可能连自己都身陷险境。

可她更知道——

总要有人,在无尽的黑暗中,先点燃第一缕光。

总要有人,用行动去证明,生命,不该被如此轻贱。

而这,恰恰是她来自的那个社会主义国度,用无数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最根本的信仰与制度基石。

此刻,她正带着这信仰的微光,一步一步,踏入这最深的黑暗里。

灾民越聚越多,如同被无形漩涡牵引的溺水者,从四面八方涌向那缕倔强升起的炊烟,涌向那面绣着星星的红色旗号。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浑浊的眼眸里,第一次褪去了几分麻木的死寂,混入了一丝近乎本能的好奇与企盼——那炊烟里,有食物的香气,那旗帜下,有活着的希望。

林苏站在一辆堆满物资的马车上,裙摆早已被尘土和泥水浸透,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斑。她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数千双眼睛望过来,有绝望,有躁动,有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兽般的警惕。她心里清楚,仅凭自己带来的二十几名工坊骨干,仅凭马车上那点粮食、药品和石灰,想要撑起这片灾民的天,无异于杯水车薪。

唯一的生路,是把灾民自己组织起来!把一盘散沙,拧成一股能自救的绳!

她没有长篇大论地宣讲仁义道德,也没有拿不出什么皇命圣旨,甚至连一句安抚的空话都没有。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借着梁圭铮和护卫们用刀剑与身躯勉强维持出的一小片安静区域,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乡亲们!想活命的,都给我听好了!”

“天灾无情,官府暂时顾不上咱们!但咱们不能坐着等死!老天爷不救,官府不管,咱们自己救自己!”

“现在,我要挑人!凡是还能走、还能动、心里还有一口气想活下去的,男的女的,都站出来!”

话音落下,人群里掀起一阵骚动。

有人迟疑,有人观望,有人低下头,不敢相信这凭空出现的少女,真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可饥饿和求生的本能,终究压倒了恐惧。片刻后,一些较为年轻、手脚尚算灵便、眼中尚存一丝活气的男男女女,试探着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起初只是三三两两,渐渐地,人越来越多,最后竟聚拢了百十来人,站在马车前,忐忑地望着马车上的少女。

林苏目光如炬,迅速将这百十来人分成三大块,每块约莫三十余人。她从自己带来的骨干里,挑出三个最沉稳干练的——一个是工坊里管营建的老王头,一个是管账目的陈先生,一个是跑南闯北的货郎刘三,让他们各自站到一块人群面前,充作“片首”。

“老王头!”林苏率先指向负责第一块人群的老王头,又从那三十来人里,一眼挑出个眼神坚毅、手上布满老茧的汉子,还有两个看起来机灵些的后生,“你,”她指着那汉子,“暂做这片的抢险头目!你俩,辅助他!你们的活儿,是眼下最要紧的——立刻带着人,去清理东边那片倒塌的窝棚,把烂木头、碎瓦片都搬开,腾出能落脚的空地!再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泡在水洼里的危房、断墙,用石头垒个记号,不准任何人靠近!顺便找找有没有能用的门板、席子、茅草,咱们要搭能遮风挡雨的窝棚!记住,先保活人安全,再想别的!”

那汉子愣了愣,大概是这辈子头一次被人称作“头目”,他攥紧了皲裂的拳头,喉头动了动,憋出一句粗哑的“晓得了!”

林苏又转向第二块人群,看向管账的陈先生,目光落在人群里一个面容愁苦但衣着尚算整齐、手指纤细的中年人身上,还有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这位大哥,你暂做这片的账房兼安抚头目!你们俩,帮他!带上人,立刻去马车那边,帮着李娘子和两位嬷嬷卸粮食、烧开水、分粥!记住,每一粒米、每一碗粥,谁领了、领多少,都要记清楚!不准私吞,不准克扣!另外,专门分出三个人,去照看那些走不动的老人、抱着吃奶娃娃的妇人!把他们领到上风处,给他们递热水,跟他们说说话,告诉他们,有我们在,就有他们一口吃的!”

那中年人原本是个乡间的私塾先生,洪水冲垮了学堂,也冲散了家人。他听到“账房”二字,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对着林苏深深作揖:“先生放心,小人定当尽心!”

最后,林苏看向第三块人群,看向货郎刘三,目光落在人群里一个虽然消瘦但眼神清亮、口齿似乎伶俐的年轻人身上,又指了个老成持重的婆子,还有个半大的少年:“你,暂做这片的巡查联络头目!婆婆,娃儿,你们帮他!带上人,别走远,就在咱们这块地方四周转悠!盯着点——看看有没有新来的灾民,有没有突然病倒的,有没有一家子走散了哭着找爹娘的,但凡有一点事,立刻来报!也听听大家伙儿还有什么难处,谁家有病人需要药,都记下来告诉我!还有,盯着咱们定下的规矩——领粥要排队,不准抢,不准挤,不准打架斗殴!违者,今日一概不得领食!”

那年轻人眼睛一亮,拍着胸脯道:“姑娘放心,小的嘴皮子利索,保管给你盯紧了!”

三个“片”,三个“片首”,三个临时“头目”,九个辅助人手,一套简单却清晰的架构,瞬间搭建起来。

林苏没有停留,又让每个“片”的头目,从自己手下再挑出两三个“伍长”,分别管着清理组、搭棚组、烧火组、分发组、巡查看护组。一层管一层,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管,确保每一条指令,都能落到具体人头上。

她没有用“党员”“小组”那些超越时代的词汇,她说的全是灾民能听懂的大白话——“头目”“伍长”“记账”“巡查”,简单直白,却直指核心。可那分工明确、责任到人的逻辑,那层层传导、高效运转的架构,却与她脑海里那套源自现代的组织理念,分毫不差。

“都听明白了吗?!”林苏站在马车上,高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明……明白了……”回应声起初参差不齐,带着迟疑,带着不敢置信。

“大声点!”梁圭铮按剑上前一步,朗声道,“想不想活?!”

“想活!”

这一声,喊得震天动地!那百十来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竟有了几分气势。他们的腰杆,不知不觉挺直了些,眼中的麻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赋予“任务”后产生的、微弱但真实的责任感与归属感。原来,他们不是只能等着被施舍的蝼蚁,他们还能做事,还能靠自己的双手,挣一口活命的粥。

“好!”林苏一挥手,声音清亮如钟,“各片头目,带你们的人,动起来!李娘子,开仓放粮!圭铮,带你的人流动巡视,专治不服,维护秩序!谁敢闹事,谁敢哄抢,格杀勿论!”

“喏!”众人齐声应和,声音虽有沙哑,却充满了力量。

随着她一声令下,原本死气沉沉、混乱绝望的灾民聚集地,像一部蒙尘生锈却被强行撬动的机器,开始缓慢而嘎吱作响地运转起来。

第一片的抢险队,在那汉子的带领下,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涌向东边的废墟。一根根烂木头被搬开,一块块碎瓦片被清理,裸露的泥地上,渐渐腾出一片平坦的空地。有人在断墙下发现了半捆茅草,有人从泥里刨出了几块还算完整的席子,都像宝贝似的抱过来。

第二片的账房与安抚队,围在几口沸腾的大锅旁,忙得脚不沾地。陈先生拿着纸笔,一笔一划地记录着领粥人的名字和数量,那两个妇人则指挥着人,给排队的灾民舀粥。几个专门负责安抚的人,搀扶着颤巍巍的老人,抱着啼哭的孩子,递上温热的开水,粗粝的嗓音里,竟也多了几分温柔。

第三片的巡查联络队,像触角一样散开。那年轻人带着人,在安置点四周来回走动,遇到新来的灾民,便引着他们去登记;看到有人病倒,便立刻跑去禀报林苏;听到谁家丢了孩子,便帮忙扯着嗓子呼喊。那老成的婆子,则守在粥棚旁,维持着队伍的秩序,嘴里念叨着“排队排队,都有份,都有份”。

林苏自己,则带着星辞和两位医婆,在各个片区之间快步巡视。哪里清理的人手不够,她便从巡查队里调两个人过去;哪里领粥的队伍乱了,她便让梁圭铮去震慑一番;看到有个老婆婆咳得厉害,她立刻让医婆拿出止咳的草药,用开水泡了给她喝。她的脚步不停,眼睛不停,脑子也在飞速运转,心中正勾画着这片临时安置点的布局:东边地势高,搭窝棚;西边挖茅厕,必须远离水源和居住区;南边划出一小块地方,做病患隔离区,哪怕条件简陋,也要防止瘟疫蔓延;北边堆放物资,派两个人日夜看守。

炊烟越来越浓,粥米的香气,混着柴火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来,第一次压过了泥土的腥气和绝望的气息。

领粥的队伍,从最初的拥挤推搡,渐渐变得井然有序。老弱病残被让到了队伍前面,孩子们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喝着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梁圭铮站在高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原本以为,救灾不过是开仓放粮,施舍粥饭,可他此刻才明白,林苏做的,远比施舍更重要。她不是在给灾民一口吃的,她是在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希望,是在把一群濒临崩溃的人,重新组织起来,让他们拥有自救的能力!

李婉娘守着粥锅,看着那些原本麻木的灾民,此刻竟有了笑模样,有了精气神,她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这不是简单的救济,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组织之力!是将一盘散沙般的绝望灾民,迅速编织成一张能够自救互救的大网!

而这张网的核心与灵魂,正是那个站在马车上,衣裙沾满泥点,眼神却亮如晨星的少女——林苏。

临时安置点的炊烟刚稳住人心,林苏便收起了片刻的喘息。她太清楚,一碗粥填不满长久的饥饿,简陋的窝棚挡不住连绵的风雨,若想让这成千上万的灾民真正活下去、活得有盼头,必须找到能长久立足的根基,更要揪出这场灾难的根源——唯有如此,才能避免悲剧重演。

“圭铮,带上两名护卫,我们去前方勘察。”林苏换上便于行走的短褐,将一把短匕别在腰间,“李姐姐,你若放心不下,便与我们同去,也好见识下后续安置的去处。”

李婉娘哪里放心让她独自涉险,立刻点头跟上。一行人踏着泥泞,向着灾情更深处、地势更高的区域走去,身后是渐渐恢复秩序的临时据点,前方是未知的残垣与迷雾。

越往前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浑浊的泥浆在低洼处积成一个个腥臭的水洼,倒塌的房屋东倒西歪,梁木与砖石混杂着腐烂的秸秆,有的墙垣只剩半截,孤零零地立在淤泥里,像是无声的哀鸣。曾经肥沃的田地,如今被冲刷得面目全非,土层被剥去数寸,露出底下的硬土和碎石,连野草都难以扎根。连根拔起的大树横亘在路上,树根处还缠着破碎的衣物和农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淤泥腥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那是来不及清理的牲畜尸体,或是不幸遇难者的遗骸发出的味道。

偶尔能看到零星幸存的百姓,他们瑟缩在残垣断壁的角落,有的抱着死去的亲人默默流泪,有的则呆呆地望着远方,眼神空洞得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像极了受惊的鹌鹑,稍有动静便浑身发抖。

林苏一行人登上一处较高的土坡,这里是附近地势的制高点。极目远眺,原本应是阡陌纵横、炊烟袅袅的平原,如今大半沦为汪洋泽国,剩下的也成了泥泞沼泽,只有少数高丘露出水面,像是漂浮在浊浪中的孤岛。脚下的这条大河,是孕育了沿岸千年文明的母亲河,可此刻,它褪去了温柔的面纱,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其破坏力如同远古巨兽的无情践踏,将世代积累的家园与财富,碾得粉碎。

“唉……造孽啊……”

一声苍老的叹息,在寂静的风中格外清晰。林苏转头,只见土坡另一侧,站着一位拄着枣木拐杖的老大爷。他衣裳破旧,打满了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渍。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那是岁月与苦难刻下的痕迹,可一双眼睛却清明得很,透着股历经世事的通透。看模样,他应是附近村庄仅存的、还能走动的老人。

“老人家。”林苏快步上前,语气恭敬得不含半分轻慢,“您老高寿?可见过这般大的水?”

老大爷抬眼打量着林苏,见她虽衣着不俗,却没有半分权贵子弟的骄矜,眼神清澈诚恳,不似作伪,便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老朽虚活七十有三啦……这般大的水,这辈子只见过两次。上一次,还是小时候,约莫8-9岁那会儿,也是这般吓人,田地房屋冲毁无数,饿殍遍野,路有白骨啊……”老人说着,眼中浮现出遥远而深刻的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

“8-9岁?”林苏心中快速换算,那已是六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她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追问道:“老人家,依您看,这次的水势,和那次相比,河道的走势可有不同?我隐约听人说,这大河以前好像不止一条主河道?”

老大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用拐杖指了指远方隐约可见的河床轮廓,浑浊的眼眸里渐渐显出回忆的神色:“姑娘倒是好见识。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更早以前,这大河在咱们这段,确是有两条大的‘汊子’,一东一西,像两条胳膊似的,把水势分开了。那时候也闹灾,但水势分散,便没这么集中要命。”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愤懑:“后来年久失修,西边那条汊河渐渐被泥沙淤塞,河身越来越窄,水也越来越浅。天顺朝那次大灾后,官府倒是征过民夫,说要疏浚河道,加固河堤,可那银子……哼。”老人不屑地撇了撇嘴,拐杖在地上重重顿了一下,“都进了那些贪官污吏的腰包!最后不过是糊弄了一下,挖了几锹土,垒了几块石头,便草草了事。这些年下来,西边那条汊河差不多就废了,成了一片荒滩,大水全挤在东边这条主河道里,河床一年比一年高,河堤却一年比一年破。”

“今年这雨下得邪乎,连下了一个多月,没歇过一天。东边的堤本就年久失修,哪里守得住?”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无奈,“你看那冲垮的架势,怕不是把西边老河道那点残留的土埂子也给彻底冲垮了,两条河的水合成一条,那水势,能不大吗?能不凶吗?这哪里是天灾,分明是人祸啊!”

两条合成一条!

林苏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瞬间明白了,这场灾难,从来都不单单是天灾。这是长期水利失修、人为导致河道功能退化后,累积的必然恶果!封建王朝末期,官僚腐败丛生,财政空虚,那些维系国计民生的基础水利工程,早已形同虚设,甚至成了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渊薮。每年下拨的治河银子,层层克扣,到了地方,能真正用在河道上的,不过十之一二。河床年年淤积,河堤年年破败,统治者们视而不见,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直到一场超常降雨来临,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几十年欠下的“生态债”,以最残酷的方式,一次性清算在底层百姓身上。

“多谢老人家指点,您说的这些,对我们至关重要。”林苏郑重地向老人行了一礼,这份感谢发自肺腑。老人的话,为她揭开了灾难的真相,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要做些什么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