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巾帼岂甘居内帷(1/2)
听到小厮气喘吁吁的回报,林苏握着草绳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了然,旋即又被一层更深的忧虑笼罩。那忧虑像沉在水底的石子,隔着浑浊的水波,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去衙门要求放粮?”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拂过荒草,语气里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凝重。这位长公主,是出了名的性情爽利,胸有侠气,最见不得民间疾苦。
只是……
林苏轻轻摇了摇头,眉头蹙起,目光望向窝棚外那片灰蒙蒙的天。长公主的赤诚与勇毅,是灾民之幸,可她终究是高高在上的天家贵胄,未必懂得地方官场盘根错节的积弊。她转向一旁待命的“巡查联络头目”——那是个皮肤黝黑、脊背挺直的汉子,是自救社里公认最能跑、最能说的农人。“你去,立刻从咱们社里选两个口齿清楚、肚里有货的老乡。最好是原来分属不同村子的,让他们做‘村代表’。”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条理,“告诉代表们,长公主殿下仁善,正在为咱们灾民争粮。让他们跟着殿下的仪驾走,但记住,不许添乱,不许哭天抢地求赏赐。只须在殿下问起时,如实说清楚咱们这边是怎么靠着自己组织、互助熬过来的——怎么分粮,怎么搭棚,怎么照看老弱,怎么开荒补种。更要说明白,那些还没得到救助的地方,是何等光景,百姓们又是何等的绝望。”
她要让长公主看到的,从来都不只是官府的失能与推诿。她要让这位手握权柄的公主,亲眼看见民众自救的可能,亲耳听见那些被忽视的、来自底层的求生智慧,还有那迫在眉睫的、亟待纾解的急迫。
吩咐完毕,林苏转过身,目光落在闹闹和梁圭铮身上。两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中满是关切。“三姐姐,圭铮,”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这里的事,已经初步有了章程。各片的头目和伍长都知道该怎么运转,谁管粮,谁管医,谁管开荒,谁管巡查,都清清楚楚。我们得去找长公主殿下。”
“去找殿下?”闹闹一下子急了,下意识地拉住她的衣袖,“这里离得了你吗?你走了,万一出点什么事,他们找谁拿主意?”这些日子,林苏就像自救社的主心骨,大到章程制定,小到一碗粥的分配,事事都要经她的手,人人都习惯了有她在。她这一走,谁能稳住这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
“离得开。”林苏轻轻拨开闹闹的手,眼神清亮而坚定,“种子已经播下去了,规矩也已经立起来了。最重要的,是让他们自己转起来。我们在这里,他们会依赖我们,凡事都要问一句‘林姑娘怎么说’。我们暂时离开,他们才能真正学会依靠自己,依靠身边的人。”
她顿了顿,望向灰蒙蒙的天际,那里的云层厚重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何况,”她声音低了些,却带着一种更深远的考量,“殿下那边,可能需要我们。而我们,也需要借殿下的眼睛,看看其他地方到底成了什么样。”
她太清楚了,困守一隅,哪怕将这一方小小的窝棚区经营成世外桃源,也改变不了整个灾区的大局。只有了解更全面的灾情,才能评估潜在的风险——瘟疫会不会蔓延?流民会不会大规模涌入?官府的赈济粮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也才能找到更多的突破口,更清楚二皇子,乃至整个朝廷,正在面临的真正压力。
一行人轻装简从,没有带多余的行囊,只带了梁圭锐和几名精锐护卫。他们沿着长公主车驾可能行进的官道方向寻去,脚下的路,是被洪水冲刷过后的泥泞,混杂着碎石与枯草,走一步,便陷下去一个深深的脚印。
沿途所见,比林苏的自救社周边,还要触目惊心。越靠近尚有官府建制的州县城池,流民反而被驱赶得更加零散。他们像被风吹散的尘埃,三三两两地蜷缩在断壁残垣下,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倒塌的房屋无人清理,断梁歪歪斜斜地架在地上,腐烂的秸秆与污秽的淤泥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一些显然刚刚经历过短暂施粥的地方,地上只剩满地狼藉——破碎的陶碗,洒了一地的糠秕,还有被争抢时撕碎的破布。人群麻木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连之前那点微弱的、求生的希望之光都看不见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怨怼与绝望。
林苏的脚步越来越沉,心也越来越凉。她知道灾情重,却没想到,重到了这般地步。
他们最终在一处县衙外不远的官道旁,找到了长公主的车驾。那明黄色的车帘微微掀开,仪仗却显得有些凌乱,仆从们一个个面带愤懑与无奈,垂手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长公主正站在车辕上,一身骑装,衬得她身姿挺拔,却也难掩眉宇间的疲惫。她秀美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涨红,手中握着一根马鞭,直指县衙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震得周遭的空气都在颤抖。
“……好一个‘仓廪空虚’!好一个‘已上报待批’!”她的声音里,满是嘲讽与痛心,“本宫一路行来,饿殍盈野,易子而食!你们这衙门修得倒是齐整!红墙绿瓦,雕梁画栋,里面真的就一粒米都没有了吗?!那些乡绅富户的粮仓呢?!他们一个个坐拥万顷良田,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你们看不见吗?!陛下仁德,朝廷明明有赈济之策,拨下的钱粮,到了你们这儿,就只剩推诿拖延了吗?!”
县衙的大门紧闭着,门后传来县令带着哭腔的告罪声,还有师爷那油滑的、翻来覆去的辩解。什么“洪水冲垮了官仓,实在是无粮可放”,什么“赈济钱粮需层层上报,层层审批,下官不敢擅自做主”,什么“乡绅富户亦是本分良民,下官不便强取”……一套套冠冕堂皇的套话,像裹着糖衣的毒药,听得人齿冷。
林苏深吸一口气,朝身后的两名“村代表”递了个眼神。那两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此刻看着车辕上怒发冲冠的长公主,紧张得手脚都在发抖,手心全是冷汗。但一想到社里那些刚刚有了活气的乡亲,想到那些还在挨饿的同乡,他们还是咬了咬牙,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殿下饶命……”其中一个年长的农人,磕了一个头,声音磕磕巴巴,却无比真切,“小老儿……小老儿是附近村子的,洪水来的时候,村子淹了,爹娘都没了……我们逃出来,一路饿,一路走,好多人都倒在路上了……”
另一个年轻些的农人,也跟着开口,泪水混着脸上的泥灰滚落下来,“后来……后来遇到了林姑娘,她让我们搭棚子,分粮食,有力的出力,有主意的出主意。大家伙儿不分你我,一起清理废墟,一起挖野菜,一起照看那些走不动的老人孩子……现在……现在我们还开荒种了点菜,总算能吃上一口饱饭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可是殿下!还有好多地方的乡亲,他们没遇上林姑娘,他们连这么一点活路都没有啊!听说隔壁县有些村子,已经整村整村地没了人烟……要么饿死了,要么……要么被瘟疫带走了……”
两个农人朴实无华的诉说,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煽情,却像两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人心上。
长公主站在车辕上,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悯与震撼。她见过朝堂上的奏报,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含糊的措辞,说的是“灾情惨重,亟待赈济”。她也听过戏文里的悲欢离合,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里,偶尔也会提及民生疾苦。可她从未如此直接地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从未如此真切地听过这样具体而微、带着泥土气息的“自救”叙述。
这与她熟悉的、自上而下的“恩赐”或“赈济”截然不同。不是官府施恩,百姓叩谢;而是灾民们靠着自己的双手,靠着彼此的扶持,在绝境里硬生生刨出的一条生路。
她的目光越过两个跪着的农人,落在了不远处安静站立的林苏身上。那个在她印象中,聪慧灵秀、会写新奇戏文的小丫头,此刻穿着一身粗布衣衫,素面朝天,站在一片废墟和苦难的背景下,身形单薄,面容沉静。可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暗夜里的星辰,仿佛周遭的绝望与苦难,都无法侵蚀她内心的某种笃定。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翻身跳下车驾。她的裙摆扫过地上的泥泞,却毫不在意。她一步步走向林苏,脚步沉稳,带着一种审视,更带着一种探寻。她的声音不再高昂,而是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感慨,又像是叹息。
“梁玉潇,”她看着林苏,目光锐利,却又带着一丝柔和,“你给本宫写的戏文里,有女子救国,有侠肝义胆,有众志成城。本宫原以为,那只是戏。”她伸手指了指眼前凋敝的村落,又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县衙轮廓,“现在看来,戏文里的胆魄,你倒是一点没浪费,全都用到了实处。”
林苏敛衽一礼,身姿端正,语气不卑不亢,“殿下谬赞。民女只是做了点力所能及、不得不做之事。戏文是消遣,是给人看的热闹。可眼前的人命,是真切的,是容不得半点消遣的。”
长公主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你告诉本宫,”她的目光锐利如剑,直直地看向林苏的眼底,“依你之见,除了硬逼这起子蠹虫开仓,还能做什么?本宫一路行来,越看越心凉,越看越无力。本宫能逼得了一个县令,能逼得了一个州府,可这天下这么大,灾情这么重,本宫又能逼得了多少人?”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是长公主,金枝玉叶,可面对这千里饿殍,面对这积重难返的官场,她也会觉得,自己的力量,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林苏抬起头,直视着长公主的眼睛,目光澄澈而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殿下,逼迫官府,是治标,能救一时之急。但灾情深广,官府之力有穷时,且往往缓不济急。民女以为,当务之急,是‘效仿自救,遍地开花’。”
她指向身后那两个还跪在地上的代表,“就如他们所言,与其坐在原地,等待不知何时才能到的救济,不如让灾民自己组织起来,以工代赈,互助求生。此法在我们那里,已见成效。殿下身份尊贵,若肯出面,择数处灾情最重、人心尚未彻底涣散之地,选派得力之人——或是殿下信任之人督导,推广此法,建立‘自救社’或类似的组织。授予他们一些最基本的物资和工具,比如种子、铁锹、药材,并给予一定的庇护,防止地方豪强或胥吏侵扰。”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更深远的考量,“或许,这样一来,便能在官府体系之外,多救下一些人,也多保留一分元气。待灾情稍缓,这些组织起来的民众,便是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的最好根基。”
“再者,”林苏的目光望向远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殿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远比奏章上的数字更触目惊心。殿下若能将这些实情,以家书或密奏的形式,直达天听……或许,比千万道寻常公文,更能震动圣心,促使朝廷拿出更果断的方略。”
长公主赵元仪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色一点点变化。她眼中的怒火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深思,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她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仿佛对这乱世的混乱与苦难,有着异乎寻常的梳理能力的女孩,又看看那两个虽然卑微,却眼中已有了生气的“村代表”,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路的奔波与愤怒,仿佛都有了落点。
良久,她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决断与疲惫的神色,嘴角却微微扬起,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好一个‘自救社’……”她轻轻说了一句,语气里满是赞叹,“本宫这趟出来,原是为了催你那部新戏的稿子,倒没想到,反被你上了一课。”
她转过身,对着身后的随从,朗声吩咐道:“仪驾不必进城了。立刻调头,去梁四姑娘的自救社。另外,传本宫的话给后面跟着的管事,把我们带来的药材、布匹,还有本宫私库里那批备用的铁锹、锄头,全部清点出来,随时备用。本宫要亲眼看看,你们是怎么在这绝境里,活出一条生路的。”
随从们应声而去,原本沉闷的气氛,仿佛一下子有了生机。
长公主的到来,如同一块投入沉寂湖面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层层涟漪,更是实实在在的、翻天覆地的改变。她带着仪仗与仆从,在这片废墟之上的窝棚区驻足了整整三日。她亲眼看见散居的灾民如何按“片”“伍”编组,扛着锄头、铁锹有序地清理碎石荒草;看见妇孺们围坐在一起,分拣种子、编织草席,孩童们则由专人照看,不再像往日那般在泥泞里打滚哭闹;看见公中大灶前,炊烟袅袅,掌勺的汉子用刻着刻度的木桶分粥,人人都能领到一碗温热的口粮,无人争抢,无人哄闹。这份震撼,远比朝堂上堆砌着华丽辞藻的千百篇灾情奏章,更能直抵人心。
她带来的,不仅仅是满车的药材、布匹、铁锹锄头,更是一种震慑宵小的皇家威严,一种无形的“许可”——对林苏这套“离经叛道”却又行之有效的方法的默许,甚至是背书。有了长公主的旗号,那些原本觊觎自救社存粮的地痞无赖,那些试图敷衍了事的地方小吏,都不敢再轻易造次。
可林苏的压力并未因此减轻,反而愈发沉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嗷嗷待哺的生民,皆是亟待开垦的土地,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得她夜夜难眠。她不能仅仅满足于将这一处营造成安稳的“样板社”,她要让这簇自救的火种,燃遍更多苦难的土地。
在长公主的默许和部分兵力支持下,林苏开始行动。她从最早跟随自己、已熟练掌握“三人片伍”组织法的骨干中,挑选出最精明强干的二十人,每五人一组,由梁圭铮调拨精锐护卫随同,分头前往周边几个灾民聚集点进行“传帮带”。他们带去的不是粮食,而是组织的方法——如何编组,如何分工,如何设立公灶,如何记录工分。林苏反复叮嘱他们:“我们不是去施舍的,是去教他们怎么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而她自己,则坐镇大本营,开始推动一场更深层次的变革。粮食依然是头等大事,可林苏清楚,仅仅靠施粥度日,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无法真正恢复生机,更会滋生出坐享其成的依赖,甚至酝酿出新的不公。要活下去,要活得有盼头,就得从“等、靠、要”,变成“挣、创、建”。
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薄雾还笼罩着窝棚区的草顶,泥土的腥气里混着些许草木的清新。在那间用木板和茅草搭成的简陋“社首”棚屋前,林苏召集了所有的片首、伍长,还有十多位在灾民中素有威望的老人、妇女代表。棚屋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面铺着一张粗糙的麻纸草图,那是林苏熬了两个通宵画出来的——上面歪歪扭扭地标注着社内已清理出的可用田地位置、劳力的强弱分类,还有存粮的数量和每日消耗的明细。
晨风吹拂着林苏额前的碎发,她的脸色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抬手按住那张草图,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只有陈述事实般的决断:“从今日起,我们不能再只‘等’粥吃。我们要自己‘挣’饭吃,更要为来年挣一条活路,挣一个安稳的家!”
话音落下,人群中泛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面露困惑,有人眉头紧锁,有人则带着几分好奇,屏息凝神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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