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巾帼岂甘居内帷(2/2)

林苏环视众人,一条条宣布新规,每一条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灾民们早已习惯了的、一家一户各自求生的固有认知里,激起阵阵波澜。

“集体劳作,同灶共食。”林苏的声音掷地有声,“所有清理出来的田地,不分你我,全归社内集体使用,不再划分给任何个人或家庭。身体尚可的劳力,依旧按‘片’‘伍’编组,统一指派活计——壮劳力负责翻地、引水、搬运重物这些重体力活;妇女和半劳力负责选种、播种、除草、采集野菜野果;老人和孩子也不能闲着,负责拾柴、照看集体灶火、喂养社里那几只侥幸存活的鸡鸭。所有劳作的成果,全都统一归公。每日干了多少活,出了多少力,由伍长记录,凭‘工分’竹牌为证,这竹牌,就是日后分配口粮和其他物资的依据之一。”

“按需与按劳结合,保障底线。”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人群中几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和抱着婴儿的妇女身上,语气柔和了几分,却依旧条理分明,“社里的公中大灶,每日提供基本的稀粥,管饱,确保人人不饿死,这是‘按需’的底线,尤其要保障那些完全失去劳力的老弱病残。在此基础之上,再根据‘工分’多寡、劳作表现,每日额外分配些许干粮、菜蔬,或是罕见的油盐。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家里有幼儿、产妇或是重病号的,经片首、伍长公议,可以酌情给予额外照顾。”

“设立社仓与互助金。”林苏的手指点在草图上标注着“仓库”的位置,“从每日的口粮中,挤出极少一部分存起来;长公主拨付的物资,还有我带来的一些东西,也拿出一部分归入公中。这些,就是咱们的社仓,专门用来应对突发的疾病、意外,或是接济新来的、一无所有的灾民。另外,凡是有特殊手艺的人——比如会编织、会木工、会看病的,都可以来登记,用手艺为社里服务,换取更高的工分,或是实物报酬。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先在社里形成一个小循环。”

“教化与生产结合。”这条新规,让人群中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叹声。林苏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朗声道:“利用晚间或是雨天不能劳作的时间,由社里识字的人——比如我,比如星辞先生,还有账房出身的陈头目,来教孩子们认字,也教愿意学的成人认最简单的字,学最简单的算数。同时,还要宣讲卫生防疫的知识——喝开水,灭蚊蝇,妥善处理粪便,这些事,人人都要遵守。恢复生产的同时,咱们也要学着保护自己,学着做个明事理的人。”

这套法子,带着浓烈的理想主义色彩,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与这片土地上延续了千百年的小农生存模式,格格不入。起初,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尤其是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丁,他们觉得自己力气大,若是单打独斗,进山能猎到野味,下河能捕到鱼虾,远比在集体里挣工分要自在,要多得;还有一些习惯了一家一户小生产的老人,守着“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老观念,对着“集体劳作,成果归公”的规矩,摇着头直叹“胡闹”。

林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一一辩解。她让梁圭铮带着护卫,严格执行集体劳作的规定,不允许任何人无故旷工;同时,又让严婉娘和闹闹带着妇女代表,挨家挨户地钻进窝棚,用最朴素、最接地气的语言劝说那些心存疑虑的人。

严婉娘性子温婉,却有着一股子韧劲,她拉着那些妇女的手,轻声细语道:“妹子,你想想,单打独斗,你能抢得过那些凶神恶煞的流民?能防得住那些偷鸡摸狗的无赖?万一哪天你家男人病倒了,老小几口谁来管?在社里就不一样了,力气一起使,粮食一起挣,孩子有人帮着看,病了有人帮着寻药,这才叫真正的活路啊!”

闹闹则率真活泼,她站在空地上,叉着腰对那些不服气的男丁喊道:“别以为自己能耐大!前些日子是谁饿得晕在路边,是社里的公粥救了你的命?现在有口饭吃了,就忘了难了?集体干活,人多力量大,一块地咱们几天就能翻完,你一个人试试?怕是十天半月都弄不完!”

严婉娘的温婉与坚韧,闹闹的率真与活力,像是两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在妇女和儿童中起到了意想不到的说服作用。很快,她们便组织起了“妇女互助组”,这些平日里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们,不仅积极参与集体劳动,还主动承担起了照料社里幼儿的责任,她们缝补集体衣物,晾晒采集的野菜,甚至在林苏的指导下,开始尝试用带来的少量棉麻,学习新的纺织技术。指尖翻飞间,那些粗糙的麻线,渐渐织成了细密的布片,也织起了女人们之间紧密的联结。

而林苏自己,则像一部高度精密又充满弹性的机器核心,日夜不停地运转着。她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巡视公中大灶的伙食,检查田地的开垦进度;白日里,她穿梭在劳作的人群中,哪里劳力分配不均了,立刻调整;哪里出现了摩擦或不满,立刻召集相关人等公开评议,是非曲直,摆在明面上说清楚;哪里发现了新的可种植作物,或是可行的副业——比如有人提议可以挖塘养鱼,她立刻组织人手勘探地形,尝试挖掘。她手中那本用粗麻纸装订的册子,越来越厚,上面一笔一划地记录着人口增减、物资消耗、田地进展、工分账目,每一笔都力求公开、可查,贴在棚屋的墙上,供所有人监督。

效果是缓慢而确切的,像春雨润物般,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这片土地的面貌。当第一片由集体翻耕、播种的田地里,冒出了齐刷刷、绿油油的嫩芽时,蹲在田埂上的灾民们,眼中迸发出了久违的光亮;当公中大灶的稀粥里,偶尔能因集体采集的野菜、捕捞的鱼虾,飘出些许诱人的油腥时,孩子们欢呼雀跃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窝棚区;当生病的孩子在集体的看护和有限的药物下,渐渐退烧,露出笑脸时,孩子母亲眼中的泪水,滚烫而真切;当夜晚的窝棚区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生涩却认真的识字跟读声时,一种模糊的、名为“集体”和“希望”的东西,开始在绝望的废墟上,深深扎根。

这不再是简单的施舍与受惠,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尝试——在废墟之上,重建一种更紧密、更公平、更互助的社会联结。它粗糙,充满瑕疵,它的运转,依赖着林苏极强的个人能力和长公主带来的权威庇护,可它确确实实地在运转,在求生,甚至在孕育某种极其微弱的、向上生长的力量。

梁圭铮率领着护卫,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秩序,警惕着来自内外的一切风险,他的眉头依旧紧锁,却不再像往日那般,只看得见绝望;严婉娘和闹闹,用女性特有的温柔与坚韧,安抚着、凝聚着妇女和儿童,她们的身影穿梭在窝棚之间,像一道温暖的光;而林苏,则站在这片土地的中央,统筹着全局,将她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关于“组织起来”的深刻智慧,小心翼翼地播撒在这片封建社会的苦难土壤中。

长公主时常独自一人,默默地站在田埂上,或是窝棚外,观察着这一切。她不再轻易开口,也不再轻易发问,眼中的好奇与震撼,却一日深过一日。她看到的,早已不止是灾民们活了下来,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活泼泼的“生气”。那是一种不同于她所知的任何村落、任何庄园的,陌生的生命力——它不是依附于土地主的苟活,也不是等待朝廷救济的麻木,而是一种主动的、抱团的、向着生的希望奋力生长的力量。

或许,这丫头写的那些戏文里,那些惊世骇俗的、关于女子奋起、万民同心的故事,并非全然虚构?

一个念头,在长公主的心中悄然滋生,像田地里的嫩芽一般,破土而出。她开始觉得,这趟本为“催稿”而来的旅程,或许是她漫长而富贵的人生中,最接近真实的“大地”与“生民”的一次。而她带来的那些物资与仪仗,或许不仅仅是救济,更是为这株脆弱却顽强的新生幼苗,撑起了一片得以喘息、得以生长的宝贵间隙。

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液,泼洒在自救社的每一寸土地上。远处的田垄间,还有三三两两的身影在弯腰劳作,他们的脊背被霞光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手中的锄头起落间,带起新鲜的泥土气息。公中大灶的方向,袅袅炊烟扶摇直上,混着野菜的清苦与粗粮的醇厚,凝成一缕难得的人间烟火气,在暮色里缓缓飘散。

长公主独自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风拂过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她望着这片被暮色笼罩的土地——窝棚错落有致,田埂蜿蜒分明,孩子们的嬉闹声隐约传来,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与周遭灾荒截然不同的、鲜活的生命力。这景象陌生得让她恍惚,又真实得让她心悸。她久久不语,目光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凝视一幅颠覆了她所有认知的画卷。

林苏缓步走到她身边,裙角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身上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全然没有世家贵女的娇柔,却有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沉静。她没有看长公主,只是并肩而立,望着这片从绝望里挣扎出来的、脆弱却倔强的秩序,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精心挑选的石子,精准地投入了长公主心湖最平静的角落。

“殿下,您从未想过……要一块自己的封地吗?”

长公主微微一愣,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满身烟火气的少女,嘴角先是牵起一抹浅淡的、带着几分好笑的弧度。“封地?”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身居高位者的理所当然,“本宫是长公主,自有公主府的食邑俸禄,锦缎珠玉,山珍海味,仆从如云,要那劳什子封地作甚?荒郊野岭的,打理起来还嫌麻烦。”

在她的认知里,公主的人生,本就该是这般模样。是皇权的象征,是朝堂的点缀,是维系邦交的筹码。她们生在锦绣堆里,长在宫墙深处,无需过问民生疾苦,无需操心钱粮赋税,更不必像那些皇子一样,为了封地与权柄争得头破血流。封地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徒增烦恼的累赘。

林苏终于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长公主。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敬畏与谄媚,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像一把锋利的刀,直剖事物的本质。“是啊,殿下有公主府,有享之不尽的俸禄,有至高无上的尊荣。”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这些东西,是陛下赐的,是祖制礼法规定的,是依附于‘长公主’这个身份才有的。”

她顿了顿,目光愈发澄澈,也愈发锐利,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长公主的心上:“若是有一日,陛下不赐了呢?礼法改了呢?或者……有人不想让殿下再安安稳稳地当这个富贵公主了呢?殿下手中,除了‘公主’这个虚无的身份,还有什么可以凭依,可以为自己、乃至为您想庇护的人,真正做主的东西?”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了。晚风掠过,带着几分凉意,吹得她衣袂翻飞,也吹乱了她的心绪。这番话太过直白,太过大胆,甚至带着几分大逆不道的意味,却像一根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一直以来沉溺的、富贵闲适的生活表象。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是啊,她拥有的一切,都源于“长公主”这个身份。可身份是会变的,帝王的恩宠是会移的,礼法的束缚也是会松的。倘若有朝一日,她失去了这个身份的庇护,她又将何去何从?那些仆从,那些俸禄,那些尊荣,又会归向何处?

林苏没有给她过多思索的时间,继续缓缓开口,声音在渐沉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通透:“民女浅见,世间能为己做主、进而庇护他人的根本,无非三样——政权、兵权、财权。”

“女子困于内帷,千百年来,都被教导‘无才便是德’,‘相夫教子’便是此生本分。”她的目光掠过远处那些正在收拾农具的妇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于是,政权,我们女子碰不得;兵权,更是想都别想;唯有财权,或许还能在嫁妆、私房上有些许腾挪的余地,却也时时受制于父兄,仰仗于夫婿。”

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长公主脸上,带着一种直击要害的锐利:“可殿下您看,此次大灾,那些地方官吏,为何敢对百姓的死活敷衍推诿,甚至对您亲至的催促,也敢阳奉阴违?”

她不等长公主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里带着一种冷静的批判:“因为他们手中的政权——也就是治理一方的权力,只对赋予他们权力的人负责,只对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他们的上级负责,而不对脚下的百姓死活真正负责;因为他们不掌握此地真正的兵权,即便有,也不过是用于弹压流民、维护统治,而非救灾救难;更因为他们或许与地方豪绅的财权盘根错节,开仓放粮,触及的是豪绅的利益,也是他们自己的利益。”

长公主的呼吸,微微一滞。她想起郓城县衙那扇紧闭的大门,想起县令那满口的推诿之词,想起那些囤积居奇的乡绅富户,心中的怒火与无力感,再次翻涌上来。

“而殿下您,”林苏的目光忽然变得灼热,像两簇跳跃的火苗,“您有尊贵无比的身份,有直达天听的特权,这是您天生就拥有的‘势’。可‘势’是虚的,是依附于皇权的。但若您手中,有一块真正由您治理、能产出粮食、蓄养民力、甚至训练少许护卫的封地呢?若您名下,有封地,不依赖朝廷俸禄、能自己生财的产业呢?哪怕只是雏形,只是微末?”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动的力量,在暮色里轻轻回荡:“那么,当下次再遇到灾荒,遇到不公,您还需要去敲那扇可能永远也敲不开的衙门大门吗?您至少可以打开自己的粮仓,调动自己的人手,用您自己的方式,去救您想救的人,做您认为对的事。您的意志,才能真正落地生根,而不是永远漂浮在‘公主’这个尊号之上,无处着力。”

长公主彻底沉默了。她怔怔地望着林苏,那双素来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震惊与茫然。她又缓缓抬起头,望向天边。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正恋恋不舍地褪去,沉入地平线以下,如同她心中那些根深蒂固的认知,正在一寸寸崩塌。

林苏的话,像一把钥匙,为她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象过的大门。门后没有风花雪月,没有诗词歌赋,没有宫墙内的锦衣玉食,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只有实实在在的权柄,还有与之相伴的、无尽的风险与孤寂。可那扇门里,似乎也藏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脚踏实地的力量,一种真正的、为自己做主的自由。

她想起自己一路行来所见的景象——饿殍盈野,流民哀嚎,官吏推诿,豪绅冷漠。她空有满腔义愤,空有公主的尊贵身份,却除了怒斥几句、上一道奏折之外,似乎真的别无他法。她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救得了一地,救不了天下。

如果……如果她真的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和根基呢?

天空最后一缕光,彻底隐没了。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绸,缓缓笼罩了大地。自救社里,点点篝火渐次亮起,橙红色的火苗在晚风里跳跃,像黑暗中倔强闪烁的星辰。

长公主依旧仰望着深邃的星空,良久良久,才幽幽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吐出一句话。那声音很轻,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却又隐隐透着一丝被点燃的火星,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

“从政、从商、从军……为自己做主……本宫这一生,竟从未有人……跟本宫说过这些。”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身边的少女。篝火的光芒映在林苏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她沉静而坚定的轮廓。长公主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探究,有疑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惺惺相惜的触动。

“梁玉潇,”她轻声开口,语气里再也没有了上位者的倨傲,只剩下一种近乎平等的、对另一个灵魂的深深探究与震撼,“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苏迎着她的目光,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她轻轻答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温柔:

“民女只是一个……不想再看人如草芥般死去,也不想自己与所爱之人,将来也可能沦为草芥的普通人。”

夜风再次拂过,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也带着远处集体灶火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