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风声鹤唳粮行惊(2/2)
更让永丰号掌柜心慌的是,下午时分,县城最大的“裕丰钱庄”的伙计竟提着算盘“路过”,倚在门框上笑着闲聊:“李掌柜,今儿生意咋样?听说最近城外有粮要进来,你们东家要不要趁现在卖点?对了,东家最近是不是手头紧?钱庄那边还有些余钱,要是需要周转,尽管开口。” 虽是笑着问,眼神里却带着探究,仿佛笃定永丰号资金出了问题。
永丰号的李掌柜额角开始冒汗,手心全是冷汗。他想起昨夜护卫报告的可疑车队,想起东家已经三天没露面(其实是去邻县对账),再结合今天听到的御史密访、江南义粮、百姓观望,还有钱庄突然的“关心”……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让他坐立难安。他立刻叫过心腹伙计,压低声音吩咐:“快,去库房仔细盘查,看看有没有受潮霉变的粮食,要是有,赶紧处理掉!再去泰和仓那边问问,他们今天有没有异常?还有,派人去打听打听广裕行、福兴号那些同行,今天有没有大量出货,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恐慌,如同霉菌,一旦在阴暗潮湿的利益同盟中滋生,便会悄然蔓延。信息的迷雾被林苏巧妙制造出来,彻底打破了粮商们原本笃定的“信息垄断”——他们向来只让百姓猜不到粮源、摸不透价格,如今却轮到自己被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搅得心神不宁。掌柜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人怀疑东家偷偷转移资产,有人担心朝廷真的要动手,有人盘算着要不要赶紧降价抛售,生怕自己成了最后一个被套牢的傻子。
长公主坐在福来茶楼二楼的雅间里,竹帘被轻轻挑起一角,她透过缝隙看着楼下永丰号门前的骚动——伙计们频频往掌柜房里跑,买粮的百姓聚在门口议论纷纷,掌柜则站在台阶上焦躁地踱步,时不时朝巷口张望。她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汤在盏中轻轻晃漾,低声对身旁的闹闹说:“玉疏,你看,这比本宫拿着鞭子去抽衙门的大门,比跪在宫门前哭诉,要有用得多。”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林苏所说的“打破垄断”是什么意思——不是硬碰硬地对抗,而是让恐惧和猜疑,在他们自己内部生根发芽、互相猜忌。这无声的风,比有形的刀,更锋利,也更致命。
闹闹趴在竹帘边,看得津津有味,晃着腿笑道:“殿下,他们现在肯定慌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咱们要不要再加点料,让他们更慌?”
地点:县城最隐秘的“汇丰”银号后院密室
烛火摇曳,将黄花梨木桌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明明灭灭间,映照着围坐桌旁的几张脸——或肥硕油亮,或精干瘦削,此刻却都拧着眉头,连指尖夹着的烟卷燃到了尽头也浑然不觉。空气中弥漫着上等云土烟草的醇厚香气,却压不住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像密不透风的蛛网,缠得人喘不过气。能坐在这里的,皆是县城及周边州县跺跺脚就能让粮市震动的粮商,平日里酒桌上称兄道弟,利益盘根错节,此刻却各怀心思,沉默里藏着暗涌。
召集人、也是其中实力最强的“广裕行”东家蒋世荣,五十许岁,面团团的脸上惯有的弥勒佛似的和气荡然无存,指节发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是在敲打每个人的心弦。他环视一圈,终于打破沉寂,声音沉得像浸了水:“诸位,外头的风声,想必大家都听到了。昨夜城西过了不明车队,说是往城外运‘义粮’;今日市井里更邪乎,御史密访、江南十万石义粮漕运北上、山里大户要开仓换布……连裕丰钱庄的掌柜都跑来探我的底。永丰的周老弟倒好,托病躲着不肯来。咱们今日必须议个章程——这粮价,是稳,是动,还是……割肉?”
“稳!必须稳!” 坐在下首的“泰和仓”掌柜钱老四猛地拔高声音,他是个瘦高个,颧骨凸起,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拍桌子站起来,“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搅局!什么江南义粮十万石?漕运的漕帮、码头的牙行,哪个不是咱们的人?这么大的动静,能一点风声漏不出来?御史秘密抵达?我侄儿在府衙当差,省城的同年也常通信,半个字的消息都没有!纯属无稽之谈!依我看,就是城外那帮泥腿子穷疯了,编些鬼话想唬咱们降价!说不定就是那个什么‘自救社’搞的鬼,背后指不定是谁在挑唆!”
“钱掌柜说得轻巧!” 对面一个穿着簇新宝蓝绸褂、面皮白净的中年人冷笑一声,他是“裕昌号”的少东家李少棠,家里叔伯在府城做官,与官面沾着亲,胆子却比谁都小,“无风不起浪!车队能作假,谣言能散布,但那位长公主殿下可是实实在在住在城外的破庙里,前几日还亲自去了县衙!我家里递出来的消息,殿下身边的人,这几天明里暗里打听粮仓的存粮数,还有咱们几家的进货渠道、家底底细!这能是泥腿子能指使的?长公主是什么身份?那是陛下的亲女儿,金枝玉叶,她要真铁了心管这事,一封家书直达御前,咱们背后那些老爷们,敢保咱们吗?到时候别说赚钱,脑袋能不能留在脖子上都两说!”
他往前探了探身,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惶急:“诸位,咱们赚钱归赚钱,可得分清轻重。依我看,不如适当放点粮,把价格微微降下一两成——既全了殿下的颜面,缓和了民愤,也伤不了根本,还能博个‘响应殿下号召、体恤灾民’的好名声,岂不是两全其美?总好过真把殿下惹恼了,鸡飞蛋打!”
“李少棠,你怕是吓破胆了吧?” 钱老四嗤笑,满脸不屑,“长公主又如何?她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妇道人家,懂什么米粮市价、商道规矩?不过是看灾民哭哭啼啼,发发善心,做做样子罢了!她还能真派兵来抢咱们的粮?咱们的粮,是真金白银从乡下收上来的,天灾之年涨价,本就是市场常情!就算陛下知道了,还能下旨强抢民财不成?别忘了,咱们每年给府里、县里孝敬的银子,比他们的俸禄还多!”
“钱四哥!” 蒋世荣突然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眼神里带着警告——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传出去就是把柄。他转向一直捻着山羊胡、闭目养神的“源盛米行”东家孙老板,这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行尊,在粮行里混了一辈子,消息灵通得很,向来不轻易表态,“孙老,您老成持重,见得多,您怎么看?”
孙老板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慢悠悠道:“老朽看来,李东家的话,不全无道理。长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给,至少不能明着驳,毕竟是天家血脉,咱们惹不起。但钱掌柜说的也在理,咱们是商人,求利为本,总不能白吃亏。” 他话锋一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声音压得更低,“不过,老夫今日倒是听到点别的风声……永丰的周东家,怕不是真病了。有人看见他前几日天不亮就匆匆出城,车马往府城方向去了,神色慌张得很。而且,据永丰号里一个跟我相熟的伙计漏出来的口风,他们号里这两天,来零买问价的人特别多,却几乎没成交,都在观望,像是等着什么。还有……周东家好赌,去年在府城赌坊输了不少,欠了‘利通’钱庄一笔不小的款子,听钱庄的朋友说,还款期好像就在这几天,利通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
这话像一滴冰水落入滚烫的油锅,密室内瞬间炸开了锅。在座的都是人精,瞬间听出了弦外之音:周永丰怕是资金链断了,要么是去府城求人拆借,要么是想偷偷跑路,甚至可能想单独降价抛售、回笼资金!零买的人观望,说明市场信心已经动摇,都在等变数——一旦永丰号顶不住压力率先降价,整个粮市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他敢!” 钱老四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咱们当初可是歃血为盟的!说好的共进退,谁也不能私自降价!他周永丰要是敢坏了规矩,别怪我不念旧情!”
“约定?” 李少棠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讥讽,“钱四哥,这兵荒马乱的年头,约定值多少钱一斤米?周永丰要是被债主逼得跳了墙,还能顾得上什么约定?到时候他先降价跑货,把烂摊子留给咱们,咱们怎么办?跟着降,利润至少折损三成,心疼不心疼?不降,百姓都去买他的粮,咱们的粮烂在库里,民心更向着他,到时候长公主和衙门的压力,全堆到咱们头上!”
密室内的气氛骤然紧张到了极点,原本还藏着的猜忌彻底摆上了台面。蒋世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利益联盟最怕的就是内部不稳,一旦有人先动摇,整个联盟都会分崩离析。他重重敲了敲桌子,压下众人的争论:“都静一静!吵有什么用?周永丰的事,我今晚就派人去府城核实,明天给大家回话。当务之急,是统一口径,不能自乱阵脚。长公主那边,不能硬顶,但也不能轻易松口,免得被人拿捏。我的意思,明日各家先象征性地放出些陈年次米,数量不用多,每家一百石足够,价格……比现价低半成,对外就说感念时艰,响应长公主殿下的仁心,体恤灾民。这样既表了态,也看看风色,更能试探周永丰到底想搞什么鬼!”
“才半成?” 钱老四立刻不满地嚷嚷,“半成顶个屁用!灾民不买账,长公主那边也糊弄不过去!”
“蒋公,这恐怕不足以平息物议吧?” 李少棠也皱着眉,“半成太少了,外头的流言只会更盛,说咱们敷衍了事。”
“这只是第一步!” 蒋世荣瞪了两人一眼,眼中闪过商人特有的精明,“既是试探,也是表态。若殿下见好就收,或者周永丰那边稳住了,咱们再慢慢调整。若风声更紧,或永丰真的坏了规矩……” 他眼中寒光一闪,手指在桌子上划了一道,“咱们也得有后手——到时候再联合起来,压价挤垮永丰,吞了他的铺子!但眼下,谁也别自作主张!尤其是你,钱老四!不许私下派人去闹,免得打草惊蛇!”
这场会议最终不欢而散,众人各怀心事地离开,非但没能达成牢固的共识,反而暴露了深深的裂痕。强硬派以钱老四为代表,觉得蒋世荣和李少棠胆小怕事,错失良机;妥协派以李少棠为代表,觉得强硬派不识时务,迟早引火烧身;而蒋世荣这样的中间派,试图在两者之间平衡,却反而让所有人都心中没底,暗自打起了小算盘。
长公主的名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悬在每个人的头顶,让那些习惯于在灰色地带牟利的商人,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来自庙堂的政治风险。而对同伴可能背叛的恐惧,则像白蚁一般,从内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这个利益同盟的基石。
当夜,几家粮行的后门,都有鬼鬼祟祟的伙计悄悄进出,骑着快马往乡下或府城赶去,传递着主人新的指令——有的去催促囤粮的佃户赶紧送粮,有的去联络官面上的关系打探消息,还有的甚至偷偷联系了外地的粮商,做好了随时抛售的准备。而市场上,关于“粮商内部不和,永丰号即将降价”的隐秘流言,又被添了新的佐料,传得越发沸沸扬扬。
这一切,都被梁圭铮布下的“夜不收”看在眼里,被严婉娘织就的市井耳目听在耳里,零零碎碎的信息,连夜被送到了城外自救社那个简陋的“指挥部”——一盏油灯,一张木桌,墙上贴着县城的草图。
棚屋里,油灯芯捻得极细,昏黄的光团将长公主的身影投在土墙之上,忽明忽暗。她面前铺开的不是宫中惯见的华美薛涛笺,而是林苏寻来的竹纸——质地粗糙,吸墨性极好,边缘还带着未裁齐的毛边,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实在。她手中握着一支林苏常用的硬毫笔,笔锋饱蘸浓墨,悬在纸端,久久未曾落下。
她自幼浸淫翰墨,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笔下写的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风雅,是“太平有象,四海升平”的颂词,何曾需要书写这样的文字?她要写的,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泛泛之悲,而是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间地狱,是那些被饥饿碾碎的生命,是那些被贪婪锁住的粮仓。
林苏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没有催促,只是将几份由星辞整理、灾民代表口述的片段轻轻推到她面前。纸片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有的被泪水晕开,有的下笔过重几乎戳破纸张,却字字力透纸背:
“王家庄王老四,为省口粮给孙儿,白日啃树皮,夜里吞观音土,三日腹胀如鼓,惨叫而亡,孙儿亦于隔日饿死。”
“李村寡妇张氏,携幼子逃荒至县城,幼子病饿将死,张氏走投无路,欲易子而食,被同村逃荒者拦下,现母子安置于丙字号棚,幼子仍昏迷,气息奄奄。”
“县城东市‘永丰号’,粟米售价已至每斗一千二百文,灾前不过百文。有老丈跪求赊米,掌柜叉腰冷笑:‘嫌贵别买,再过三日,还得涨!’”
“县尊大人于衙内设宴,邀乡绅饮乐,歌舞不休,席间言:‘灾民自有天悯,朝廷自有法度,非我等小吏可妄动,徒增烦扰耳。’”
字字如刀,刺得长公主眼睛生疼。她想起自己一路东来,官道旁倒伏的饿殍,破庙里啼哭的孩童,灾民们麻木又绝望的眼神……更想起林苏的话:“您的悲悯,若无落地之法,不过是镜花水月;您的意志,若不能借势而行,终是孤掌难鸣。”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笔尖终于落下,不再追求辞藻华丽,不再顾忌闺阁体面,只求字字确凿,句句惊心:
“元仪顿首,敬呈伯约兄台鉴:妹此番东行,本为寻访江南戏文素材,拟辑录俚曲以佐宫宴之乐,不意舟行至此,竟误入人间炼狱。目之所及,饿殍遍野,流民塞途,所见所闻,摧肝裂胆,恐非笔墨能述其万一……”
她刻意抹去了皇家身份的倨傲,不再自称“本宫”,而以“妹”相称,收信人“伯约兄”,乃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伯约——此人以刚正不阿闻名,亦是她早年随帝师读书时的同窗之兄,素有交谊,更关键的是,他深得帝心,又不涉党争。信中,她以亲历者的视角,细述沿途灾情惨状,直指本地粮商囤积居奇、官仓闭锁不发、地方衙门渎职懈怠。她写下具体的村庄姓名、粮商名号、粮价涨跌数额,甚至将那县令宴饮时的悖逆之语稍作修饰,如实录下,字字有证可考。
写到最关键处,她笔锋一转,褪去悲愤,带上了深沉的政治忧虑:
“……妹深知,此等情状,若贸然传于朝野,一则损圣天子仁德爱民之圣名,二则恐为奸邪所乘,借此攻讦地方,牵连甚广,反使赈济之事愈发拖延,苦者愈苦。然民命关天,饿殍日增,妹实在不忍坐视。兄素来洞明世事,深谙朝堂大局,敢请兄台念及万千生灵涂炭,以妥帖之法,将此间实情婉转上达天听,或可促有司速行善政,既解民困,亦全朝廷体面,则万千黎庶幸甚,社稷安稳亦幸甚……”
这已不仅是一封陈述事实的私信,更是一份精心设计的政治文书。既点明了贸然揭发的利害(伤及皇帝名誉、引发党争内耗),又给出了稳妥的解决路径(婉转上奏、速行善政),更将“捅破窗户纸”的责任与“促成善政”的功劳,巧妙地递到了收信人手中——既给了李伯约出手的理由,也保全了各方颜面。
信写成,她仔细折好,用随身的芙蓉纹小印钤了私章,又以火漆严密封缄,这才唤来随侍多年、绝对忠诚的老太监。她压低声音,字字凝重:“连夜出发,走官道,不惜代价,务必亲手交到都察院李大人手中。若有人问起,便说这是安国长公主给他的‘戏本子’,请他……务必好好看看,细细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