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风声鹤唳粮行惊(1/2)

夜色如墨,简陋的棚屋内,油灯的光芒将几张神情各异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长公主坐在粗糙的木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而林苏,已将一幅残酷而清晰的博弈图景铺陈在她面前。

草图粗糙,却线条分明,如同林苏此刻的声音:“哀求与怒斥,打不开关闭的粮仓,也降不下吃人的粮价。我们要换一种法子,让他们自己把粮食吐出来。”

林苏话音刚落,梁圭铮便第一个接口,这位年轻的世家子眼中已褪去最初的震撼,取而代之的是军人般的锐利与责任。他手指点向草图上的粮行位置,声音沉稳:

“四妹妹,探查之事交给我。我身边有两名亲卫,原是边军夜不收出身,最擅潜行侦察、伪装身份。扮作行商或郎中皆可。除了摸清库房守卫和车马规律,”他目光一凛,“还需查清这些粮行背后的护院武力如何,有无私兵,与城内哪些三教九流有勾连。知己知彼,方能防备狗急跳墙。”

他不仅接受了任务,更主动扩大了侦察的深度,考虑到了潜在的安全威胁,展现出不俗的军事素养和周全思维。

严婉娘微微颔首,接过话头,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深入市井的洞悉:“联络中小商户之事,我或可一试。我以往在城西别院,接济过不少贫苦妇人,其中便有在布行、杂货铺做帮佣或掌柜娘子的。由她们牵线,比生面孔去碰运气要稳妥得多。只是……” 她略显迟疑,“空口许诺‘厚报’恐难取信。或许,我们可以暗示,长公主殿下留意到某些商号的义举,灾后皇商采买或宫中用度,可优先考虑。” 她将林苏的“风声”具体化,利用了长公主身份最实际的吸引力,并提供了切实可行的人脉路径。

那位账房出身的“头目”王先生,闻言连忙拱手,他神色谨慎,带着账房人特有的精细:“姑娘,殿下,探查官仓动静,小人或许有些笨法子。官仓支取,纵再隐秘,也需人力搬运,出入账目(哪怕暗账)也需人经手。小人可尝试从计量入手——观察每日从仓廪区域运出的车辙、力夫数量,结合市面上突然出现的‘官粮’成色(陈粮新粮混杂比例),反向推算其动用了多少储备,又流向了何处。至于接触力夫更夫,用盐粮交换信息,小人与这两位老乡(指灾民代表)商量一下,看看谁有亲戚朋友在那边讨生活,更为稳妥。”

两位灾民代表中的一位,名叫根生的黑瘦汉子,鼓起勇气,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补充道:“殿下,王先生,俺……俺堂弟就在码头扛活,认识不少在官仓外围做杂役的。那些人苦哈哈,也被克扣得厉害,心里有怨气。给点实实在在的盐巴,或许……比粮食还能套出话。俺们知道怎么跟他们唠,不惹眼。”

闹闹(玉疏)听得眼睛发亮,她虽不懂那些复杂的算计,却抓住了“打草惊蛇”的精髓。她跃跃欲试地拉着梁圭铮的袖子:“哥哥,好哥哥!明天我陪您去!咱们不光看,还得评头论足!比如指着‘永丰号’的招牌说,‘这字写得匠气,不如我宫里见过的某块匾’;或者看着运粮的车说,‘这车轮印子这么浅,怕是没装多少实诚东西吧?’ 保管让他们心里七上八下,猜不透咱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长公主听着这一句句或沉稳、或精细、或朴实、或灵动的建言,心中的震撼越发深刻。她从未置身过这样的“议事”场合——没有繁文缛节,没有歌功颂德,只有围绕一个明确目标,各尽所能、丝丝入扣的谋划。每个人都在发光,不仅仅是执行者,更是思考者和贡献者。这比宫廷朝堂上那些云山雾罩的奏对,要真实、有力得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苏身上,唇角竟泛起一丝久违的、属于挑战者的笑意:

“好。本宫明日便去‘采风’。不光看,本宫还要问,问他们东家何处发财,问这粮价几何是‘常平’,问若本宫想为宫里采买些陈年好米该找谁。”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圭铮探查需要时间,婉娘联络也需铺垫。在这之前,本宫要先给他们加点‘料’——回头本宫便修书几封,一封给母后,说说此地‘风物’;一封给宗正寺,问问皇家历年赏赐给此地官员的‘庄田’出息如何;还有一封……给本宫那在都察院挂着闲职的表兄,问问他可听说过‘民生多艰’这四个字到底怎么写!”

她不再只是被动接受安排,而是主动运用起自己拥有的、最顶级的政治资源和威慑力,为林苏的织网行动提供更高层面的掩护和压力。这一刻,她真正从一位心怀怜悯的旁观者,变成了下场博弈的棋手。

“殿下英明。诸位思虑周全。”林苏总结道,油灯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那便依计而行。织网要密,动作要快。我们的时间,是地里秧苗的长势,是乡亲们越来越稀的粥汤。明日此时,再于此地汇合消息。”

梁圭铮接到命令后,眼神沉静如寒潭。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将自己关在临时腾出的土屋里,对着简陋的县城草图,用炭笔画了又画,推演了所有可能出错的细节——从车队行进的路线、速度,到护卫的应答话术,甚至连骡子打响鼻的频率都反复斟酌。他最终挑选了四名护卫,不是武功最高的,而是最沉稳、最懂市井规矩、能模仿苏浙、晋地、本地三种口音的老手;又从自救社的匠人中,寻来曾在漕运码头做过十年木工、手极巧的老刘头。

“老刘,我要四辆板车,看着得像满载糙米的样子,车辕要压得微沉,麻布苫布下得鼓胀,但拉起来必须轻快,夜里走不能有半点刺耳响动。能做吗?”梁圭铮指尖敲着桌面,目光锐利。

老刘头搓着满是老茧的手,眼睛眯成一条缝,蹲在地上用树枝比划:“成!空车架子里塞三层硬木撑子,撑出弧度,上面铺半尺厚的干草,再薄薄撒一层咱们筛出来的秕谷壳子,混点碾碎的陈米渣子,风一吹还能飘点粮末子,味儿也够!拉车的骡子蹄子都用浸了油的厚棉布裹紧,车轮轴眼处抹上猪油,保准走起来悄无声息。”

“好!”梁圭铮颔首,又补充道,“车辕和车轮外侧,想办法弄点漕运码头特有的、干涸后发灰的泥浆点子,要溅得不经意,像是赶路时沾的,但得能被眼尖的人瞧见——最好是永丰号后巷那种青石板缝里的泥。”

子时三刻,月色被乌云遮蔽,万籁俱寂。县城笼罩在浓稠的黑暗中,只有粮仓和几处高门大院前的气死风灯,幽幽地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晕。梁圭铮亲自披了件粗布短褂,扮作押车的管事,带着四名护卫,赶着四辆“特制”板车,从城南自救社的背街小巷悄然驶出。骡子蹄子裹着布,踩在青石板路上只发出闷沉的“噗踏”声,车轮碾过路面,仅有极轻微的“轱辘”响动,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梁圭铮没有走直通永丰号的大道,而是先绕到城西泰和仓外的巷子转了半圈——他早已打听清楚,泰和仓与永丰号同属一个东家,守夜的护卫常互相通气。车队故意放慢速度,车轮特意选了有些松动的那辆走在最前,让它发出规律的、略显沉重的“吱呀”声,像是载满重物不堪重负,声音在空旷的街巷中被放大,远远就能传到仓门守卫的耳朵里。

果然,当车队行至永丰号高耸的后墙时,梁圭铮眼角余光瞥见墙头阴影处有个黑影猛地一缩,像是有人正趴在墙头上窥探,被车队惊动后迅速缩回了头。他不动声色,甚至刻意放缓脚步,让一名护卫用带着苏浙口音的腔调,压低了声音,却又确保能被墙头之人听到的程度催促:“快些走,磨蹭什么!天亮前必须赶到城外义庄卸完,东家特意交代了,这趟‘义粮’是偷偷运的,万万不能张扬,要是走漏了风声,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名护卫立刻用本地话应和:“晓得晓得!这黑灯瞎火的,谁能瞧见?就是这路太颠,生怕把苫布颠开了……”

车队不疾不徐地拐进另一条暗巷,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但那一夜的“车粼”声、含糊的“义粮”二字,以及苏浙口音的“外地管事”,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永丰号和泰和仓的守夜人心中激起了猜疑的涟漪。第二天一早,泰和仓的守夜人就揣着忐忑,偷偷向掌柜报告:“昨夜后半夜,有四辆粮车从永丰号后巷那边过来,往城外去了,看着沉得很,听押车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还念叨什么‘义粮’‘不能张扬’……莫不是东家偷偷往外运粮?”

与此同时,一张更精细的“谣言网络”,在严婉娘和自救社成员的织就下,于县城的茶馆、菜市、杂货铺间无声铺开。

严婉娘没有自己出面——她深知自己的容貌和气度太惹眼,容易暴露。她找到了社里一位原本在县城最大的“福来茶楼”当过烧火婆子的王婶。王婶男人死在洪水里,唯一的儿子也因缺粮差点饿死,对囤粮抬价的奸商恨之入骨,一听说要帮忙搅乱那些人的心思,当即拍着胸脯答应。

“王婶,”严婉娘拉着她的手,将一小包粗盐和几个铜钱塞进她手里,又递给她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声音温柔却坚定,“明日你回趟县城,就说去投奔远房亲戚,顺路到福来茶楼后厨帮忙半天——我已经托人跟后厨的张婆子打过招呼了。干活时,你故意打翻一个碗,然后就跟一起干活的婆子抱怨,说前几日在城外自救社听逃难来的亲戚讲,他们老家那边都传遍了,说京城里的大人物听说咱们这边闹粮荒,龙颜大怒,派了好几拨穿便衣的‘御史爷’到邻县微服私访呢,专查两样东西——一是官仓的账有没有被动手脚,二是那些囤粮的奸商的钱匣子,听说查到实锤就要抄家砍头!说完你就立刻装怂,捂嘴说自己多嘴了,千万别外传,越怕越能让人信。”

王婶用力点头,把粗盐揣进怀里,眼神里燃着复仇的光:“夫人放心!我在福来茶楼干了五年,啥人没见过?知道怎么让话‘自己长腿’——越是说‘别外传’,传得越快!”

账房王先生则盯上了永丰号正门旁的杂货铺。他通过一个远房表亲,联系上了杂货铺的小伙计阿旺——阿旺才十六岁,常被永丰号的伙计呼来喝去,有时还被克扣买东西的钱,早就憋着一肚子气。

“阿旺,哥不让你做危险事,就是让你帮着传句闲话。”账房先生递过去一小块腊肉——那是他自己省了三天口粮换来的,“你明天晌午,去永丰号伙计常打尖的‘张记馄饨摊’吃饭,跟隔壁桌的人唉声叹气,说你乡下来的表哥在城东赌坊帮闲,昨晚听赌坊里的大人物闲聊,说……唉,算了算了,这事可不敢乱说,要是被人听见,脑袋都保不住。”他故意欲言又止,留下无限想象空间,又塞给阿旺两个铜板,“就说这么多,剩下的,他们自个儿会猜。”

阿旺看着腊肉咽了咽口水,拍着胸脯:“叔放心!我最会装样子了!”

次日清晨,县城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风吹过,各种“巧合”纷至沓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猜疑之网。

福来茶楼里,王婶果然“失手”打翻了一个粗瓷碗,碎瓷片溅了一地。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一边跟张婆子抱怨:“唉,都怪我昨晚没睡好,心里慌得很——前儿在城外听我那逃难来的侄子说,他们老家那边都在传,京里派了御史爷下来查粮荒的事,专抓囤粮的奸商,听说已经在邻县抓了好几个,都抄家了!这话您可千万别往外说,我也是嘴碎……”

话音刚落,旁边剥蒜的婆子立刻凑过来:“真的假的?御史爷真来了?”

王婶慌忙摆手:“我也是听来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可这话早已被旁边端茶的小二听了去,转身就悄悄告诉了来喝茶的粮商伙计;后厨的婆子又说给了买菜的小贩,不到一个时辰,“朝廷密使带尚方宝剑查粮商”的消息,就从福来茶楼传遍了半条街,还被添油加醋成了“密使已经住进县城客栈,正盯着永丰号和泰和仓”。

菜市口更是热闹。几个从自救社回来、刻意收拾得干净些的妇人,挎着空空的菜篮子,慢悠悠地在粮摊前晃悠,对着高高挂起的粮价牌子摇头叹气。

“唉,这米价又涨了,再涨下去,日子真没法过了。”一个妇人故意大声说。

另一个妇人立刻接话:“急什么?我娘家兄弟在漕运码头干活,说江南的大善人捐了几十万石粮食,正走漕运过来,说是‘义粮’,过几天就到咱们县城,到时候粮价肯定得跌,现在买岂不是亏死了?”

“可不是嘛!我还听说,山里的大户也看不下去了,准备拿粮食换咱们这边的布匹,很快就有粮了,再忍忍就好!”

她们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买菜的、卖粮的都听见。几个原本打算买米的百姓立刻犹豫了:“真有义粮要来?那我再等等!”

永丰号的门前,更是透着诡异。从早上开始,就三三两两的“顾客”上门,穿着打扮有商有农,进门就问:“老板,陈米什么价?新米呢?要是买一石能不能便宜点?有没有掺沙子?” 伙计刚报完价,他们就皱着眉说“再看看”,转身就走。过一会儿,又来一拨人,问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只看不买,眼神还总往库房那边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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