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明让功劳暗守底(2/2)
长公主站在临时征用的城西酒楼二楼,推开窗,望着远处粮行街方向涌动的人群和蜿蜒的长队,兴奋得指尖微微发颤,转头对林苏道:“成了!玉潇,你看到没有?他们撑不住了!粮价真的动了!”
林苏却比她冷静得多,目光凝望着那片骚动,像经验丰富的猎手评估猎物的伤势,语气平静无波:“殿下,这只是开始,远未到‘成了’的地步。”她抬手指向永丰号、泰和仓的方向,那里依旧门庭冷落,价牌纹丝不动,“目前降价的,都是势弱的摇摆者,根基浅薄,扛不住恐慌。真正的巨鳄——永丰、泰和那几家,还有他们背后衙门里的靠山,此刻恐怕正在密室里紧急磋商,要么统一口径施压,要么准备反扑。”
她掰着手指,条理清晰地分析:“他们会斥责降价者是‘扰乱市场’‘不顾大局’,甚至暗中使绊子,断了中小粮商的货源;会加大力度控制舆论,让掌柜、伙计四处散布‘江南义粮是谣言’‘御史根本没来’的消息;更可能动用官府力量,以‘平抑市价、稳定民生’为名,行打压降价者、维持垄断之实。最重要的是,他们库中有大量存粮,资金充足,只要顶过这几日的恐慌,等我们的流言被证伪,等灾民手中最后一点钱财耗尽,粮价很可能报复性反弹,甚至比之前更高。”
长公主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眉头紧蹙:“那该如何是好?我们好不容易撕开的口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合上?”
林苏转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所以,我们不能给他们反应和反扑的时间。必须让这道裂口,在他们回过神之前,变成决堤的洪水。”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殿下,您的信……可有回音?”
长公主闻言,精神陡然一振,脸上重新露出笃定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傲然:“本宫正要告诉你!飞鸽传书刚到!”她攥紧手中的信纸,语气难掩激动,“李伯约已收到本宫的密函。信中所述的灾情惨状、粮商囤积的名号、疑似勾结的官员,还有本宫的亲历亲见,彻底触动了他。他在回信中写道:‘民瘼深重,岂容魍魉横行于光天化日之下!’”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他虽未明言具体动作,但以他的性子和职权,此刻弹劾的奏本恐怕已呈递御前,核查的指令也发往了府衙、省衙。更重要的是——”长公主目光灼灼,声音里带着破局的底气,“他在信末隐晦提及,已联络一位掌着朝廷紧急调拨权的同年,以‘预防民变、稳固地方’为由,特批了一笔应急粮款,还亲点可靠之人押运!算算日程……”
她抬手掐指估算,眼中光芒大盛:“最快两日,最迟三日,第一批朝廷应急粮车,必定抵达城下!”
林苏眼中终于迸发出灼热的光彩!这才是打破僵局的真正重锤——所有的流言、心理战、市场扰动,都是为了制造混乱、施加压力、争取时间,而李伯约这条线,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来自更高权力层面的合法干涉,是能彻底击碎粮商谎言的实物粮食!
一旦朝廷(哪怕只是都察院与有良知官员推动)的粮车真真切切出现在城外,“外地无粮”“朝廷不管”的谎言将不攻自破!那些还在观望、甚至企图反扑的大粮商,将瞬间陷入极度被动——届时,就不是降价与否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在朝廷眼皮底下、在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中,赶紧脱手手里的“赃物”以求自保!
“两到三日……”林苏喃喃重复,大脑飞速运转,眼中闪过决断的光芒,“够了!完全够了!殿下,我们要让粮商连这三日都撑不过去!”
她立刻转向身旁的梁圭铮,下令道:“圭铮,加派两倍人手,分散到县城各个角落——茶楼、酒肆、菜市,甚至是粮商的后院墙外,继续散布消息。重点强调:‘朝廷钦差已动身南下,携十万石应急粮,沿途严查囤积居奇,凡有百姓检举揭发,囤粮尽数充公,主犯严惩不贷!’要把钦差的‘行程’说得有鼻子有眼,比如‘已过邻县,明日便到咱们地界’,让他们信以为真!”
她又看向严婉娘,语气急切却沉稳:“婉娘姐姐,你联络的那些中小商户,现在可以透点实底了——就说‘长公主殿下已得京中确切回音,朝廷粮车不日即到,大局将定’,鼓励他们彻底与大粮商切割。甚至可以暗中搭建渠道,让自救社以略高于当前降价后的市价,收购他们手里的存粮,务必让他们放心:站对队伍,不会吃亏!”
最后,林苏看向长公主,目光坚定:“殿下,最后这两三日,需要您再施加一轮雷霆压力。可否以‘体察民情、慰抚百姓’为由,公开巡视永丰号、泰和仓这些尚未降价的大粮行附近?不必进门,只需让您的仪仗在门口停留片刻,让百姓看见,更让粮行里的人看见——殿下的目光,从未离开。让他们在恐慌之上,再添一层被紧紧盯住的窒息感!”
长公主毫不犹豫地点头,眼中燃起斗志,语气铿锵:“好!本宫这就去!不仅要去,本宫还要‘偶遇’几个买粮的百姓,亲自问问价格,听听他们的怨言,把这股压力,直接送到那些奸商眼前!”她此刻已完全进入角色,不再是深宫之中心怀怜悯的公主,而是运筹帷幄、步步紧逼的棋手,每一步都精准踩在敌人的软肋上。
第三日清晨,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沉重的车轮碾过泥泞的官道,整齐的马蹄声踏破了灾区边缘的寂静。来的不是李伯约御史协调的普通粮队,而是一队甲胄鲜明、旌旗猎猎的禁军——猩红旗幡上绣着明黄色的五爪金龙,彰显着至高无上的皇家威仪。队列中央,一辆鎏金装饰、镶嵌着宝石的亲王銮驾格外醒目,规制仅次于太子,在晨光中透着逼人的气势。
车驾尚未抵达城门口,一骑快马已疾驰而出,骑士身着御前侍卫服饰,高举令牌,声如洪钟:
“三皇子殿下奉陛下口谕,体察民情,督导赈济!闲杂人等即刻退避,地方官员速整衣冠出城迎驾!”
声音在尚显空旷的灾后晨景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击碎了清晨的宁静。
消息像炸雷般传遍县城内外。长公主正在临时居所里用早膳——一碗糙米粥,一碟咸菜,听见内侍慌张来报,手中的陶碗险些跌落,粥汤洒了一地,她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老三?他怎么来了?!” 她与太子一母同胞,是坚定的太子党,而这位三皇子,素来精明强干,对储位的野心几乎不加掩饰,与太子一系明争暗斗多年,两人关系早已微妙到剑拔弩张,他此刻突然出现,绝非偶然。
林苏的心也猛地一沉,指尖攥得发白。三皇子此时驾临,绝不可能只是“督导赈济”那么简单。要么是李伯约那边的消息走漏,被他截胡;要么是他早已密切关注此地动向,眼见灾情背后暗藏的政治收益——既能收拢民心,又能打压太子一系的长公主,便果断出手,要将这颗即将成熟的“桃子”彻底摘走!
很快,更令人心惊的冲击接踵而至。
三皇子并未按惯例先召见地方官员,而是径直带人接管了刚刚运抵、尚未入库的应急粮车——那正是李伯约协调的救命粮。禁军迅速将粮车团团围住,贴上“钦差三皇子赈济粮”的封条,连一粒米都不许挪动。紧接着,他的幕僚便以“钦命”之名,发布一道道钧令,张贴在县城各处:
一、所有民间私设粥棚、粮摊,即刻起由钦差行辕统一管辖,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发放粮食,违者以“扰乱赈济秩序”论处;
二、城内所有粮商,须于今日午时前,将存粮数目、仓储地址尽数报备行辕,由行辕核定“合理售价”,统一调配,不得私售;
三、征调民夫五百名,于城外开阔处搭建“皇家赈济大营”,三日内完工,所有灾民需登记造册,凭册领粮,不得随意流动;
四、长公主殿下舟车劳顿,体恤万民辛劳,可暂移居行辕别院休养,一应赈务,由本王统筹调度,殿下不必亲劳。
条条钧令,看似堂皇正大,处处以“效率优先、统一管理”为名,实则刀刀致命,直指林苏与长公主过去十余日艰难经营的核心!
接管粮车,等于夺走了最直接的物资控制权,断了自救社的底气;叫停民间粥棚与粮摊,直接打断了林苏依靠“公中大灶”维系的灾民组织纽带和信任基础——那些自发参与劳作、分配的灾民,瞬间将变成被统管的“在册者”;粮商报备核价,看似是平抑物价,实则是将原本岌岌可危的粮商,从“待宰肥羊”变成了三皇子可以拉拢的“合作对象”,他大可以借此与地方势力达成新的交易,将“迫使奸商放粮”的功劳,彻底转化为“三皇子英明决策,规范市场”的政绩;而搭建皇家大营、登记灾民,更是要将散落各处、已被林苏初步组织起来的灾民打散重组,纳入他的绝对掌控,彻底抹去“自救社”的痕迹!
至于让长公主“休养”,更是赤裸裸的夺权与隔离——断绝她与灾民、自救社的联系,让她彻底沦为这场赈济大戏的“旁观者”。
“他这是要……把树上将熟的桃子,连根拔起,栽到他自己的盆里!” 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指尖死死攥着桌角,指节泛白,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她久居深宫,对这种政治算计再清楚不过:三皇子不仅要抢“平息粮价”“引来赈粮”的功劳,更要系统性摧毁她和林苏在此地摸索出的救灾模式,将所有成果都归拢到自己名下,变成他向父皇邀功、向太子示威的资本!
“殿下,此刻愤怒无益。” 林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冰一样的冷澈,目光却锐利如刀,“三皇子占尽大义名分——奉诏行事,督导赈济,名正言顺。我们若公然反对,便是阻挠钦差、不顾大局,落人口实。他要的是面子,是速效的政绩,我们不能硬碰硬。”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夺走一切?那些粮商岂会甘心真的降价?灾民刚有起色,被打散重编,人心又要乱了!” 长公主急道,声音里带着不甘与焦虑。
“他不会真的在乎粮商是否真心降价,也不会在乎灾民是否得到最好的安置。” 林苏一针见血,目光扫过窗外正在张贴钧令的禁军,“他只在乎‘局面迅速稳定’‘粮价数字下降’‘灾民感恩戴德’的表象,在乎这些能变成他政绩簿上金光闪闪的一笔。至于底下是媾和还是压服,是暂时安抚还是长久之道,他根本不在乎。”
她沉吟片刻,目光渐渐坚定,思路愈发清晰:“所以,我们不能在‘对抗’他的框架下思考。要顺着他划下的道走,但……悄悄偷换掉里面的‘实质’。”
“如何偷换?” 长公主忙问,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第一,粮商报备核价。” 林苏道,“我们可以通过婉娘联络的中小商人,以及自救社里熟悉粮市的人,暗中将粮商的真实库存、底价,还有他们与县衙官吏勾结的证据,巧妙透露给三皇子带来的幕僚——三皇子要快速出政绩,必然乐得利用这些信息去施压大户,我们借他的刀,继续砍向真正的奸商,但功劳记在他头上。只要粮价能降,粮食能到灾民手里,名义归谁,暂时忍了。”
“第二,灾民登记入营。这是最麻烦的,却也是最大的机会。” 林苏眼中闪过锐光,“他需要大量人手快速搭建大营、维持秩序、登记造册、分发粮食,而这些工作,地方官吏拖沓无能,禁军不懂民情,最靠谱的,还是我们自救社的人。让梁圭铮、宋先生,还有各片的头目,主动带着核心成员去‘应征’——不是以自救社的名义,而是以‘熟悉本地情况、愿为殿下效劳的热心百姓’的身份,混进去!我们要争取掌握大营里实际的编组、调度、发放权力,至少是一部分,确保真正的灾民能领到粮,不会被胥吏克扣。”
“第三,殿下您绝不能真的去‘休憩’。” 林苏看向长公主,语气郑重,“您要以‘协助皇兄、学习政务、体恤子民’为由,主动要求参与行辕事务,哪怕只是旁听议事。您是长公主,陛下亲女儿,又是太子胞妹,三皇子明面上绝不敢太过怠慢。您在旁,就是一种无形的监督和牵制,也能第一时间知晓他的动向和决策,防止他做出损害灾民利益的事。”
她最后总结,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要面子,要速效的政绩,我们给他。但我们的里子不能丢——打压奸商、稳定粮价、基层的实际救济,这些关乎民生的根本,我们要借助他的势,悄悄抓在自己人手里。等到灾情缓解,他带着金光闪闪的功劳回京请赏时,留下的实际局面和民心所向,才是我们真正能保住的东西。”
长公主听完,长长吐出一口郁气,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目光复杂地看着林苏,良久才道:“你这丫头……究竟是在救灾,还是在下一盘连皇子都算计进去的大棋?”
林苏苦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却又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殿下,民女只想让更多人活下去,活得有尊严些。是这世道,逼得人不得不算计,不得不步步为营。”
计划迅速执行。自救社的骨干们化整为零,纷纷前往钦差行辕“应征”——梁圭铮凭借过硬的身手和世家子弟的身份,很快被三皇子的侍卫长看中,任命为大营治安小队的副队长;宋先生则以“精通账目、熟悉民情”被招入赈济司,负责登记粮商库存;严婉娘带着几位熟悉灾民情况的妇人,进入大营负责妇女儿童的安置;就连老根叔这样的灾民代表,也成了大营里的“联络员”,帮着沟通灾民与官吏。
表面看来,三皇子驾临后乾坤独断,雷厉风行:禁军接管粮库,粮商乖乖报备,皇家赈济大营拔地而起,粮价在“钦差威压”下应声而落,灾民们排队登记领粮,一派万民归心、拨乱反正的贤王气象。地方官员更是趋炎附势,每日围着行辕吹捧不迭,将三皇子的“功德”吹得天花乱坠。
只有林苏、长公主和她们的核心圈层知道,在这华丽而高效的表面之下,另一套更坚韧、更草根的力量网络,正如同植物的根系,借助三皇子搭建的“土壤”,更隐蔽、更深入地蔓延开去——梁圭铮暗中约束着手下的禁军,防止他们欺凌灾民;宋先生在核价时悄悄标注出奸商的虚报之处,传递给三皇子的幕僚;严婉娘在安置中优先照顾老弱病残,确保救命粮真正送到最需要的人手里。
三皇子志得意满,每日端坐行辕,听着幕僚汇报的“喜人成果”,看着灾民们对着皇家旗号叩拜谢恩,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他却不知道,自己大力推动的“高效赈济”,其基层执行的血肉,早已被悄然置换——他摘取的,或许是一朵看起来最鲜艳、最耀眼的功劳之花,但支撑这朵花的土壤与根系,却牢牢握在别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