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婉娘点醒困局人(1/2)

钦差行辕的主帐内,气氛凝滞得如同凝固的冰水。长公主端坐在椅上,指尖死死掐着帕子,指节泛白,胸口剧烈起伏——看着三皇子以“统一调度”为名,将自救社的公中大灶并入皇家赈济大营,又把她派去协助登记的人尽数调离,美其名曰“另有任用”,实则是彻底斩断她与灾民的联系。她空有长公主的尊号,手握先帝亲赐的金册金宝,在代表皇权的三皇子面前,在“朝廷法度”的大义名下,竟连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自救社都保不住!憋屈与无力感如同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然而,这场长公主与三皇子之间的暗流涌动尚未分出胜负,一场更迅猛、更残酷的风暴,已悄然席卷而来。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浓墨般的黑暗尚未褪去,急促的马蹄声便如同惊雷炸响,由远及近,踏破了灾区的宁静。不是三皇子的禁军,而是一队黑衣黑甲、杀气凛然的精锐骑兵——那是直属于东宫的羽林卫,人马皆披玄甲,刀枪映着熹微的晨光,泛着冷冽的寒光。骑兵簇拥着一辆明黄色车驾,车帘紧闭,却透着令人窒息的威压,风驰电掣般掠过县城,直扑府城方向!

太子,亲临!

与三皇子步步为营、谋求政绩的做法不同,太子的手段狠辣果决,不带丝毫犹豫。他没有先召见三皇子或长公主,甚至没有踏入县城一步,而是直接率羽林卫包围府衙,破门而入。彼时知府正与幕僚商议如何讨好三皇子,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羽林卫按在地上。太子端坐府衙正堂,掷下一道圣旨,以“玩忽职守、赈济不力、勾结奸商、激起民怨”的罪名,当场下令锁拿知府、通判、钱粮师爷等数名主要官员,不等他们辩解,便推至府衙门外,午时三刻,人头落地!

与此同时,另一队羽林卫迅速控制了府城内几家最大的粮商宅邸,查抄账册、封锢粮仓,以“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发国难财”为由,将永丰号、泰和仓的东家等为首豪商就地正法,家产全数充公。随后,太子的谕令传遍府县:其余粮商即刻按灾前平价开仓售粮,敢有违抗者,以同罪论处!

刀光血影,人头滚滚。太子的雷霆手段,震惊了整个灾区。百姓们躲在家中或窝棚里,听闻贪官奸商被斩杀的消息,先是恐惧,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那些人压榨他们、逼得他们家破人亡,如今终于伏法,即便是最残酷的刑罚,也让他们感到了一丝扭曲的畅快。

直到此时,太子才仿佛“想起”了滞留在县城的妹妹与三弟。他带着一队羽林卫,缓缓驾临三皇子的临时行辕,车驾未至,威严已到。三皇子慌忙率人出迎,脸色青白交加——他万万没想到,太子竟会来得如此之快,下手如此之狠,彻底打乱了他的部署。

太子缓步走入行辕主帐,面带忧色,语气沉痛,目光扫过长公主与三皇子:

“三弟,长安,让你们身处险地,受惊了。”他先对着长公主微微颔首,随即转向三皇子,声音沉郁,“此地官员昏聩不堪,奸商狠毒贪婪,实乃国之蛀虫,百姓之祸!孤奉父皇旨意总揽赈济事宜,闻知此间情状,痛心疾首,不得不厉行雷霆手段,以儆效尤,安定民心。”

他又看向长公主,语气转为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赞许:“听闻长安在此创设自救之法,安抚流民,凝聚人心,于危局之中护佑百姓,功莫大焉。孤已命人将长安之功详细记录在案,回京后定当禀明父皇,为你请封褒奖。你这些时日奔波辛劳,想来已是疲惫,不若随孤一同回京休养?此地琐碎杂务,交由有司料理即可,不必再劳烦。”

话落,他目光转向三皇子,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三弟此前督导赈济,整饬秩序,亦是有功。然此地经此一番整顿,后续放粮安民、重建家园等事务更为繁杂琐碎,三弟年轻,恐缺乏经验,难以周全。不若将此前巡查之功上呈父皇,后续事务由孤接手处置,也好让三弟早日回京复命,免叫父皇母后挂念担心。”

一番话,滴水不漏,绵里藏针。他承认了长公主与三皇子的“功劳”,却又以“休养”“经验不足”为由,将二人彻底排除在赈济事务之外。他杀了贪官奸商,占据了大义制高点,手握总揽之权,三皇子若反对,便是质疑太子的雷霆手段,便是同情罪臣;长公主若坚持留下,便是不顾“体统”,便是贪恋虚名。

三皇子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费尽心思截胡而来的政绩,竟被太子以更狠辣的方式彻底夺走,自己反而成了“经验不足”的晚辈。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太子的话无懈可击——对方占据了大义、兵权与父皇的授权,他若敢出言反对,便是自寻死路。最终,他只能低下头,闷声道:“谨遵太子兄吩咐。”

长公主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看着太子温文尔雅的笑容,看着三皇子憋屈隐忍的模样,再想起自己此前被三皇子夺权时的无力,忽然无比清晰地明白了林苏那日说的话——权力,才是这世间最根本的东西。

她空有尊贵的身份,空有怜悯百姓的心肠,却没有真正的实权。在太子这等手握兵权、代表储君的绝对力量面前,她的“功劳”不过是可以被随意褒奖或抹去的点缀,她的意愿更是无足轻重。太子的雷霆手段,与其说是为民除害,不如说是最极致的权力展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无论你是封疆大吏、豪商巨贾,还是皇室女儿、亲王弟弟,都无法违抗。

一阵强烈的眩晕与恶心袭来,她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赤裸裸的权力规则,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与窒息。那些被杀的贪官奸商或许该死,但太子的手段,不过是用一种强权取代了另一种强权,百姓依旧是棋盘上的棋子,她自己,也不过是权力博弈中的一枚筹码。

太子微笑着看向她,等待她的回答,那笑容看似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长公主缓缓抬起眼,看向远处自救社的方向——那里有她亲手救助的灾民,有她与林苏一同搭建的窝棚,有袅袅升起的炊烟。她又看了看身边垂眸不语、脊背却依旧挺直的林苏,心中翻涌着屈辱、不甘,却又无比清醒地知道:她没有反抗的资本。

最终,她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用一种自己都陌生的、略带沙哑的平静声音道:

“太子殿下行事果决,为民除害,辛苦了。本宫……确实有些乏了。此地之事,便有劳太子殿下费心处置吧。”

她终究,没能说出任何坚持留下或争取的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选择了退让。

太子满意地笑了,颔首道:“长安深明大义,孤代此间百姓谢过妹妹。”

长公主转过身,不再看帐内任何人,一步步走出行辕。阳光刺眼,却照不暖她冰冷的心。这一刻,她终于切身体会到,林苏所说的“为自己做主”是何等艰难,又何等重要。

而帐内的林苏,看着长公主落寞的背影,又看向帐中意气风发的太子,指尖悄然攥紧。

太子雷霆般的清洗与接管,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冻结了所有的算计与努力。府城上空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权力更迭的肃杀已笼罩四野。自救社外,原本属于长公主与三皇子的旗帜被尽数撤下,换上了东宫的玄色旗幡与太子属官的标识,禁军往来巡逻,气氛森严。林苏站在社田的田埂上,脚下是新翻的泥土,混杂着青草与湿气的气息,她望着那些仍在埋头劳作的灾民——他们的动作依旧熟练,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惶恐与茫然,仿佛一夜之间,赖以生存的秩序便换了天地。林苏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唯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像雨后的天空,干净得不留一丝尘埃。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身侧不远处。身着靛蓝色箭袖锦袍,领口绣着暗纹云纹,眉眼与顾廷烨有六七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悍气,多了几分江南书生的文秀。他步履轻盈,行动间悄无声息,显然受过专门训练,脸上挂着温润笑意,却又透着一丝疏离,仿佛世间万事都入不了他的眼,只作壁上观。

是顾廷烨与明兰的长子,顾昀舟。

“梁四妹妹安好。”少年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语气客气得无可挑剔,眼神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甚至带着几分淡淡的怜悯,“母亲听闻此地惊变,十分挂念妹妹,特命我前来问候,并代问一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迎风招展的东宫旗帜,又落回林苏平静无波的脸上,将那句由明兰精心打磨、承载了她半生处世智慧与此刻判断的话,清晰地吐了出来:

“母亲让我问问四妹妹,经此一事,这次可知道什么是‘随遇而安’了吧?”

“随遇而安”。

这四个字,曾是林苏与明兰理念相悖的核心。林苏曾批判明兰的“随遇而安”是消极避世,是对命运的妥协;而如今,明兰却通过儿子之口,在此情此景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将这四个字“回赠”给了她。

看啊,你殚精竭虑组织灾民,引入新法,拉拢长公主,周旋于皇子之间,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撬动乾坤。结果呢?太子一到,刀锋过处,所有秩序、功劳、算计皆成齑粉。你所做的一切,在绝对权力面前,不过是孩童堆砌的沙堡,潮水一来,便了无痕迹。你所追求的“改变”“做主”,在此刻看来,是否尤为可笑?是否终于明白,在这尊卑有序的世道下,唯有“随遇而安”,认清自己的位置与局限,才能求得一线安稳?

这是明兰的智慧,是她从深宅大院到侯府主母的生存之道;也是她的讽刺,讽刺林苏的不自量力;或许,还藏着一丝作为过来人,看到晚辈撞得头破血流时的复杂叹息。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远处田垄间的风声,近处灾民的窃窃私语,甚至禁军巡逻的脚步声,都模糊成了背景。顾昀舟站在原地,静待林苏的反应——他以为会看到难堪、愤怒,或是沮丧,却唯独没料到,林苏的脸上竟慢慢漾开了一丝极浅、却无比真切的笑意。

那笑意并非强颜欢笑,也不是故作镇定,而是一种透彻世事后的从容,甚至带着几分释然,仿佛明兰的诘问,非但没有击溃她,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心中的道。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顾昀舟,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不是在回答一个少年的问话,而是在回应一场跨越时空与理念的叩问:

“烦请你回去转告六姨母——”

她顿了顿,迎着顾昀舟骤然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君子论迹不论心。”

顾昀舟微微一怔,眸中的温润笑意瞬间淡去,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自幼听母亲教导“藏锋守拙”“顺势而为”,从未听过有人在这般境遇下,还能说出如此掷地有声的话。

林苏的笑容深了些,目光越过顾书桓,望向那片在动荡中依然顽强吐绿的集体田垄——那里有灾民们亲手种下的粟米,刚冒出嫩芽;望向那些虽然心怀恐惧,却依旧遵循着“片伍”制度劳作的人们,他们早已习惯了彼此帮扶,而非独自挣扎;望向不远处的窝棚区,几个孩童正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那是自救社里识文断字的灾民教的。她缓缓道:

“我此番所为,迹在何处?迹在洪水来时,有人因组织得法而活命,不必葬身鱼腹;迹在饿殍遍野时,此处未曾易子而食,保留了最后一丝人性;迹在绝望之地,有人学会了互助耕种,不再只靠官府施舍;迹在孩童得以识字明理,不再重复父辈的蒙昧。”

“至于这‘迹’能否长久,功劳归于谁手,是否会被潮水抹去……”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顾昀舟,眼神清澈而坚定,像淬过火的钢,“那是时也,势也,非我所能强求,亦非评价此事唯一的标准。我的心,求的是尽其所能,留下痕迹,问心无愧。这便够了。”

“随遇而安,是六姨母的选择,我当时不理解,如今也尊重。”她最后说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仿佛脚下的泥土、眼前的田垄,都是她的底气,“但我的路,是知不可为而为之,论迹不论心。请六姨母,不必为我挂怀。”

君子论迹不论心。

这七个字,像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将林苏与明兰彻底区隔开来。明兰看重的是最终的结果,是个人的安稳与得失,是“心”的保全与对现实的适应;而林苏看重的,是行动本身的价值,是过程中留下的“痕迹”,是无论成败都坚持向前的“心志”——哪怕痕迹终将被抹去,哪怕努力会被权力吞噬,至少在当下,她让一些人活了下来,让一些改变真实发生过。

顾昀舟怔怔地看着林苏,这个年纪比他小太多的“妹妹”,此刻在他眼中,身影仿佛与这片饱经摧残却依旧孕育生机的土地重叠在了一起,渺小,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与力量。他忽然明白,母亲的“随遇而安”与四妹妹的“论迹不论心”,本就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他郑重地拱手,收起了那份疏离与怜悯,语气多了几分敬意:“四妹妹的话,我定当一字不差,带回给母亲。”

说完,他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田埂尽头,只留下一阵微风,吹动着田垄间的新芽。

林苏独自站在原地,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脚下的泥土融为一体。太子的刀锋改变了权力的格局,却未曾斩断她心中的道;明兰的诘问试图用现实的残酷规训她,却更坚定了她的路径。

她知道,前面的路或许更加艰险——太子的接管意味着自救社将被纳入更严密的管控,她的每一步行动都将受到监视;长公主回京,她失去了最直接的庇护;那些被她唤醒的灾民,或许会再次陷入迷茫。但那句“君子论迹不论心”,已成为她未来面对一切风雨时,最坚硬的内核。

太子全面接管后的某个傍晚,残阳如血,将窝棚区的阴影拉得格外漫长。长公主避开东宫的耳目,与严婉娘在一处偏僻的废弃窝棚内密谈了许久——没有人知道她们聊了什么,只看到长公主时而激动拍案,时而沉默垂泪,严婉娘则始终平静端坐,字字句句,如重锤般敲在长公主心上。当两人终于出现在林苏的住处时,长公主的神色透着一种奇异的复杂:既有破釜沉舟的决绝,一丝压抑不住的亢奋,更有对旧有规则彻底背弃的战栗;严婉娘站在她身侧,依旧温婉,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明亮,仿佛手握一把劈开混沌的利刃,带着近乎“启蒙者”的平静力量。

“玉潇,”长公主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本宫这次回京,不要金银赏赐,不要虚名褒奖,更不屑于太子许诺的那些‘体面’。”

林苏心中微动,抬眸看向她,静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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