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婉娘点醒困局人(2/2)
“本宫已想清楚,若父皇问起所求,本宫只要一样——”长公主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吐出的字句如惊雷炸响,震得空气都为之凝滞,“本宫要为自己,纳几位‘妾侍’!”
饶是林苏心志坚定,见惯了现代社会的多元,闻言也不禁瞳孔骤缩,震惊地看向长公主,又转向旁边神色坦然的严婉娘。
纳妾?公主纳“妾侍”?这简直是对封建礼法最根本的颠覆!古往今来,公主下嫁,只有驸马,公主为“君”,驸马为“臣”,即便公主地位尊崇,也从未有过公主公开“纳妾”的先例——这已不是离经叛道,而是公然向整个宗法制度、向男权社会的核心规则宣战!
看到林苏的震惊,严婉娘轻声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仿佛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相:“四姑娘莫惊。这几日,我与殿下深谈彻夜。殿下问我,为何女子生来便要依附男子?为何子嗣的姓氏血脉,只能归于父族?为何女子的命运,总要系于他人的喜怒?我告诉殿下我半生所见所思——”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钝刀刮骨,字字戳心:“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男子强,女子弱,所以孩子随父姓,家产归父族,女子如同器物,任人摆布。可若反过来呢?若女子足够强,强到不需要依附任何人,甚至能主宰一方命运呢?那孩子为何不能随母姓?财产为何不能由母传女?朝堂为何不能有女子立足之地?力量,才是一切规则的基石,而非那书本上写的‘夫为妻纲’‘三从四德’。”
她转头看向长公主,目光中充满鼓励与认同:“殿下贵为长公主,已是天下女子之巅。可连殿下都困于‘公主’之名,无实权傍身,受制于皇子、朝臣,甚至连自己想做的事都处处掣肘,寻常女子又当如何?殿下若真想‘为自己做主’,乃至有朝一日能为天下女子争一口气,为何不能从最根本处——血脉与传承——开始,立下属于自己的规矩?”
弱肉强食,力量为尊。孩子跟谁姓,取决于谁更强;规则由谁定,取决于谁手握权柄。
这套赤裸裸剥离了所有温情脉脉礼教外衣的“生存法则”,从历经坎坷、看透世情的严婉娘口中说出,带着血与泪的真实,彻底震撼并点燃了长公主。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过往所享有的一切“特权”,不过是依附于皇权的馈赠,而非自身真正的力量。想要真正的“自主”,就必须拥有自己能掌控的、最根本的资源——人,尤其是能延续自己意志的“继承人”,能成为自己臂膀的“心腹”。
所以,她想到了“纳妾”。这不是简单的情欲之求,而是一种象征,一种宣告,一个开始。她要向整个皇室、整个社会证明:女子,同样可以主动选择自己的“伴侣”(无论以何种形式),同样可以试图建立以自己为核心的“家族”传承,同样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严婉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释然,她上前一步,轻声为长公主进一步解释道:“殿下与我商议良久。殿下说,经此救灾一事,方知空有名位之虚,远不及掌握实在之人、之物。寻常公主,所得赏赐无非金银田庄,府中仆役皆是内廷指派,看似尊荣无限,实则处处受制于人,连真正的心腹都难有一个。殿下此次于灾区有功,若以此向陛下讨赏……”
她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一字一句道出这惊世骇俗想法背后的核心:“与其要那些死物,不如要‘活人’!要几个出身清白、但家族已无力庇护,或甘愿依附殿下、且身怀一技之长的良家子,入公主府为‘内官’也好,‘侍从’也罢,名目可再商议,实则是将这些人及其背后可能带来的家族联系、自身技能、乃至未来的子嗣教养之权,尽数收归殿下之手!若陛下觉此事荒唐不予允准,殿下便可顺势再提‘封地’之请,进退皆有余地。”
林苏瞬间恍然大悟。这哪里是真的“纳妾”,分明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向皇权索要人事自主权和组建私人班底的权力!
长公主此时接口,眼神灼灼发亮,带着被现实狠狠鞭挞后的清醒与狠劲:“婉娘说得对!本宫算是彻底看透了,父皇的一时宠爱、公主的虚名尊号,不过是空中楼阁,风一吹就散。本宫必须有自己的人!若父皇觉得此议荒唐,不肯应允,那本宫便退而求其次,坚决要一块实打实的封地,哪怕地方小些、偏远些,总要能由本宫自己说了算!”
她的逻辑清晰而直接:要么给我组建核心团队的权力,要么给我一块能经营发展的独立地盘,二者必取其一。
林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震撼,目光落在长公主那张混合着不甘、野心与迷茫的脸上。
“殿下,婉娘姐姐,此议……甚为大胆,直戳权力核心,可见殿下已真正看清虚实。”林苏先肯定了她们想法中的锐利之处,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郑重起来,“然则,‘纳妾’或‘索要男子为属官’,终究是在既定的、由男子主导的权力游戏规则内进行争夺。此法纵然成功,殿下所得之人,其思维模式、行事准则、忠诚的根基,多半仍系于传统的君臣、主仆或男女尊卑之道,未必能真正与殿下同心;更重要的是,此举极易引来朝野非议,将殿下置于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她走到帐篷内简陋的案几旁,拿起茶杯,用手指蘸了杯中清水,在粗糙的桌面上画了两个互不重叠的圆圈。
“殿下请看,”林苏指着其中一个圈,缓缓道,“这是男子之圈——尤其是已入仕途、有家族牵绊的男子,他们的思维早已被圣贤书、官场规则、家族利益牢牢固化,心中装的是功名利禄、封妻荫子,而非殿下的抱负。殿下想从中夺‘人’,如同虎口夺食,难度极大,风险也极高。”
她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更大、边界更模糊的圆圈,继续道:“而这,是女子之圈……看似松散破碎,人人皆依附于父兄、夫婿,实则潜藏着巨大的潜力。官夫人们掌家中中馈,管田庄产业;商家主母们理店铺账目,通四方人脉;甚至如婉娘姐姐这般有见识、有行动力的女子,熟知人情世故,能断事理事。她们掌控着一个个家族的内部运转,联络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知晓无数不为人知的内宅秘辛,影响力无孔不入,却始终被排除在正式的权力叙事之外,被视作‘无关紧要’的后宅妇人。”
林苏抬起头,目光亮得惊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帐篷,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殿下何不跳出男子的棋盘,另辟一块属于女子的疆场?”
“官夫人们?”长公主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眼中满是疑惑——在她乃至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后宅妇人不过是依附于男子的附庸,谈何“疆场”?
“正是!”林苏语气无比肯定,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力量,“殿下可借此次‘抚慰灾区孤女’,或日后‘倡导闺阁风雅’‘调理民生琐事’等由头,以公主府之名,定期举办聚会。初始可谈诗论画、品香插花,以风雅之事吸引各府夫人前来,消除她们的戒心;待关系渐熟,再逐渐引入纺织改良、孩童教养、医药常识,乃至……田庄管理、账目核算等实用之技,让她们看到殿下的与众不同,也让她们意识到,女子并非只能困于后宅,亦可习得安身立命的本事。”
她一步步勾勒出清晰的蓝图,语速不快,却字字掷地有声:“殿下以皇室公主的身份威望为依托,吸引那些有才干、有主见,或在家中已有实际管理权,或对现状不满、渴望改变的夫人前来。在此过程中,暗中观察、甄别,对合意者施以恩惠——或帮她们解决家中难题,或分享稀缺的资源信息,或给予她们展示才干的机会,结以情谊,联以利益,逐步将她们编织成一张以殿下为核心的、松散却真实存在的网络。”
“这张网,不录于朝廷官册,不显于男子朝堂,看似只是‘妇人闲谈’,却能通向后宅秘辛、商业渠道、地方民情,甚至……潜移默化地影响某些官员的决策。她们是殿下遍布京城的耳朵、眼睛,也是殿下无声的唇舌与手脚。更关键的是,这是属于殿下自己的、以女子情谊与共同利益编织的力量,它更隐蔽,更柔韧,也更不易被男子权力结构警惕和扼杀。”
长公主听得彻底怔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亮的光芒;严婉娘也陷入了沉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显然在飞速消化林苏的话,越想越觉得其中蕴含着无穷的可能性——这是一条她们从未设想过,却实实在在能走通的路。
“夺权先夺人。”林苏最后总结,手指轻轻点在那个代表“女子之圈”的水痕上,目光坚定地看着长公主,“而这些人,就在各位官夫人的后宅之中,在您从未正视过的‘妇人闲谈’之间。殿下,与其向陛下索要几个未必真心的‘属官’,不如亲手培育一张属于自己的、生机勃勃的‘网’。这,或许才是女子在这世道下,最能悄无声息积蓄力量,也最能出其不意发挥作用的……‘封地’。”
帐篷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灾民们依稀的劳作声,以及风吹过帐篷缝隙的轻响。长公主低头看着桌面上渐渐蒸发消失的水痕,仿佛透过那淡淡的水渍,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却能笼罩京城的大网正在她面前缓缓展开——那是一片完全属于女子的疆场,一片从未被开垦,却潜藏着无限可能的土地。
她眼中的迷茫彻底褪去,一种混合着兴奋、挑战与深沉决心的光芒,缓缓点亮了那双原本只装着深宫幽怨与皇室尊荣的眼睛。
“官夫人们……女子的疆场……”她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抬头看向林苏,脸上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带着锐利锋芒与豁然开朗的笑容,那笑容里,再也没有半分公主的娇柔,只剩下觉醒者的坚定与野心。
“梁玉潇,”她直呼其名,语气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认可,“本宫这趟离京救灾,真是……值了!”
三皇子的“和解”礼物来得巧妙又及时。几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长公主居所外,满载着不算扎眼却实用的药材、布匹,随行的内侍捧着一封烫金信笺,恭敬地递到长公主手中。信中言辞恳切,满是对长公主救灾辛劳的敬佩,对之前“考虑不周、多有冒犯”的致歉,字里行间将皇家兄妹情谊渲染得无比真挚,仿佛此前意图夺功的龃龉不过是一场误会,如今唯有弥补之心。
帐篷内,长公主捏着信笺,目光扫过礼单,神色复杂至极。一丝被尊重的熨帖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信与警惕——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
严婉娘拿起礼单细细翻看,嘴角勾起一抹洞察世情的淡笑,声音冷静如冰:“殿下,三皇子这是打着以退为进的算盘,想隔岸观火呢。”她指尖轻点礼单,分析得条分缕析,“太子殿下手段酷烈,独占大功,三皇子显然吃了闷亏,一时难以硬撼。此时向您示好,一来是试探您对太子的态度,看您是否心怀不满;二来是在您这里埋下一颗棋子——若您与太子生隙,他便可借‘关心姑母’之名顺势介入;若您与太子和睦,他也不过损失些许财物,既全了体恤姑母的名声,还能让太子对您多一分猜忌。这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
林苏颔首附和,接过严婉娘的话茬:“婉娘姐姐说得透彻。三皇子此刻送来的哪里是财物,分明是递来的一个选择,更是裹着蜜糖的风险。他料定太子独断专行,殿下心中必有不满,这是给殿下递了一把未必好用的刀,也是将殿下往风口浪尖又推了一步。”
“那本宫该如何?”长公主烦躁地将信笺摔在案上,精致的眉峰拧成一团,“难道就白白受着太子的气,还要承他老三这份虚情假意?任由他们兄弟二人争来斗去,把本宫当作可有可无的摆设?”
严婉娘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语气沉稳得仿佛早已看透棋局:“殿下,此刻最上策,或许正是坐山观虎斗,待价而沽。太子与三皇子,乃至暗中关注此事的其他势力,争的是赈济之功,是父皇心中的分量,是朝野的声望。殿下您如今手握的,是‘首创自救之法、深得民心’的软实力,还有我们方才议定的、未来可期的‘夫人网络’。您本身,就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筹码’。”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切中要害:“谁的忙也不急着帮,谁的好处也不轻易接。让父皇看到,功劳全给太子,显得过于独断,恐失仁君之风;给三皇子,又似奖励投机,且三皇子未必能真正安抚好后续。到最后,或许会发现,将这份‘首创安抚’的名声与些许无关痛痒的实惠留给殿下您,既能彰显天家对公主仁德的褒奖,全了皇室体面,又能稍稍平衡太子过于锋锐的势头——这才是各方都能勉强接受的局面。这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不过殿下要做那个最有耐心的‘渔翁’。”
林苏再次深深点头,眼中满是赞同:“婉娘姐姐深谙《三十六计》之妙。此刻用‘隔岸观火’‘以逸待劳’正是时候,甚至……若操作得当,未尝不能引导局势,走向‘李代桃僵’或‘顺手牵羊’,于无声处取利。”
然而,长公主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她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帐篷里焦躁踱步,华丽的裙摆扫过简陋的地面,金线绣纹与粗糙的毡布格格不入,恰似她此刻的心境——金枝玉叶的身份,却处处受制于人。
“观火?待劳?”她猛地停下脚步,声音里积蓄已久的愤懑终于爆发,带着破罐破摔的决绝,“本宫观够了!也待够了!本宫在深宫里观了半辈子火,待了半辈子劳!结果呢?洪水来了,本宫身边无一人可用;功劳当前,任人抢夺瓜分;刀架在脖子上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摆设!”
她霍然转向林苏与严婉娘,眼中燃着两簇不甘的火苗,灼灼发亮:“你们说的长远之计、稳妥之策,本宫懂!但本宫等不了那么久!也不想再等!”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掷地有声地吐出一个简单粗暴的决定,带着赵家血脉独有的倔强与狠劲:
“不管了!本宫明日就去见太子!直接问他,本宫这番辛苦,这番功劳,他打算如何赏!若他给得痛快,顾全了本宫的体面与实利,那便罢了!若他还是想拿些虚名金银糊弄本宫,想把本宫当个无知妇人打发回京……”
长公主眼中闪过一道厉色,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
“本宫就转头去找老三合作!他不是想示好吗?本宫就让他‘好’个够!看他敢不敢接,看他能拿出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来换本宫的支持!这潭水,本宫非要把它搅浑了不可!让他们谁都别想轻易摘了桃子,还让本宫在边上干看着!”
此言一出,帐篷内骤然陷入死寂。
林苏与严婉娘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诧与一丝了然。惊诧于长公主竟如此沉不住气,选择了一条最激进、风险最高的对抗之路;了然则是因为,她们都明白,这是长公主在经历了接连的无力与屈辱后,情绪的总爆发——她急于证明自己“并非摆设”,急需掌握哪怕一丝一毫的“主动权”。
这不再是为利益最大化而进行的冷静算计,而是掺杂了强烈个人情绪与尊严诉求的宣战。
严婉娘嘴唇微动,还想再劝几句,试图让长公主冷静下来,看清激进之举背后的风险。林苏却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阻止了她。她看着长公主那双混合着愤怒、委屈、决绝与一丝疯狂的眼睛,知道此刻任何理性的分析都已无法浇灭这团燃烧的火焰——有时候,过度的冷静反而会磨掉仅存的锐气,不如放手一搏,或许能撞开一条生路。
“殿下既已决定,”林苏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坚定的支持,“那便去做吧。只是,与太子直言,需掌握分寸——可示弱,可表功,可求赏,但莫要直接威胁,以免触怒太子,断了后路。与三皇子接触……则需倍加小心,虚与委蛇,不见兔子不撒鹰,绝不可轻易交底。”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长公主,字字恳切:“无论殿下选择哪条路,或同时走两条路,请务必记住:您的价值,在于‘自救社’的民心所向,在于您‘首创救灾之法’的名声,更在于您‘长公主’的身份所带来的独特影响力与可塑性。保住这些根本,您才有搅动风雨的资格;若失了这些,纵有一时意气,也不过是无根之萍。”
长公主重重地“嗯”了一声,胸腔剧烈起伏,显然决心已定,再无转圜余地。
一场由长公主主动挑起的、直接面向太子的“赏赐”谈判,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与三皇子危险的“合作”试探,即将在这灾区的余烬中上演。这无疑是一步险棋,一步踏错,便可能引火烧身,甚至累及自身。但或许,也只有这样的险棋,才能让困在身份与性别牢笼中的长公主,真正触摸到权力博弈那冰冷而真实的边缘。
林苏与严婉娘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她们必须为长公主这艘突然加速、方向莫测的小船,备好应对惊涛骇浪的策略,既要护住她的锐气,也要守住她的底线,不让这场孤注一掷的反击,最终沦为玉石俱焚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