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流言刃下觅生机(2/2)
“母亲。”苏氏的声音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得了消息便一直候着,见梁夫人这般模样,心中早已猜到谈判的结果。她上前轻轻扶住梁夫人微凉的手臂,指尖能感受到对方克制不住的轻颤,“外头风大,您奔波了一下午,先回屋歇歇吧。事缓则圆,再难的事,也总有法子的。”
梁夫人没有应声,任由苏氏扶着,一步步走进正房。暖阁里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凉。她挥退了所有下人,只留苏氏在跟前,自己则重重地靠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引枕上,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良久,一声近乎呻吟的叹息从她喉咙里溢出,沙哑得不像她的声音:“她不肯。”
苏氏递参茶的手顿了顿,轻声应道:“母亲别急,顾侯夫人许是有她的考量。”
“考量?她的考量,就是记仇!”梁夫人猛地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那些精雕细琢的纹样,此刻在她眼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混沌。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苏氏剖白那段尘封的往事,“当年在盛家,为了让墨兰嫁进梁家,盛老太太何等刚强的人,一辈子爱惜脸面,却为了孙女的姻缘,舍下老脸亲自登门,近乎是……近乎是求着我们给墨兰一个机会。”
她的声音里裹着复杂的情绪,有对当年手段的隐晦不齿,有对盛老太太的几分敬佩,更有今日身陷同样境地的荒谬与悲凉。“那时的梁家,虽说晗儿房里不太平,可门第摆着,终究是盛家高攀。老太太话说得漂亮,可那份小心翼翼,那份生怕被拒的忐忑,如今想来,与羞辱何异?”
“报应啊……都是报应!”梁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颤抖,“如今轮到我们梁家,为了一个丫头,去求顾家给条生路!而她盛明兰,就端坐在那里,用当年我看盛家的眼神看着我,用我当年或许流露出的、那一点点不自觉的居高临下,如今十倍、百倍地还给了我!”
她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喘不上来,脸色涨得通红。苏氏连忙上前给她顺气,低声劝慰:“母亲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当年之事已成过往,如今要紧的是玉汐那孩子,别让旧事伤了自己。”
提到玉汐,梁夫人脸上的激动瞬间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怯生生的声音,带着哭腔:“夫人,二奶奶,玉汐姑娘的生母又来了,在外头哭求着想见夫人一面,说……说玉汐姑娘已经两日水米未进了,再这样下去,怕是……怕是撑不住了。”
“够了!”梁夫人烦躁地揉了揉额角,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玉汐姨娘那个怯懦无能的女人,这几日像丢了魂似的,日日来哭求,每一次都像在提醒她的失败与无助,让她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我能怎么办?!”梁夫人猛地拍在案几上,茶盏被震得微微晃动,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昂贵的锦缎桌布上,“顾家的路走不通!认义亲,她嫌玉汐出身不好,教养不够!难道真要我永昌侯府嫡系的脸面,去跪下来求她盛明兰,收留一个庶女吗?!”
苏氏被她突如其来的失态惊了一下,连忙按住她的手,低声道:“母亲别冲动。顾侯夫人那边既然把话说死了,这条路便算是断了。如今……如今恐怕真的只有一条路了远嫁。”
“这条路……”梁夫人喃喃重复着,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远离京城,寻个老实人家远嫁”,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她心上。
远嫁。
离开这座繁华的京城,离开生她养她的侯府,嫁到一个无人认识、门第或许连梁家旁支都不如的小户人家。没有侯府的庇护,没有熟悉的亲友,往后的日子,只能凭着自己的运气与本事挣扎。这对于一个在侯府长大、锦衣玉食的姑娘来说,与流放何异?
可比起王御史家庶女的白绫断魂,比起刘将军家姑娘的青灯古佛,这似乎又是唯一一条能让玉汐“活着”的路。
梁夫人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一层湿意。她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去告诉刘姨娘,让她安心回去。玉汐……也是我的孙女,我不会逼她去死,也不会送她去庙里。让她好好劝劝玉汐,先把身子养好,别再作践自己……我会尽快在京城外,给她寻一门……妥当的亲事。”
“妥当”二字,她说得极轻,轻得像一声叹息。所谓的妥当,不过是门第低微、地方偏远,足以让京中的流言无法触及罢了。
苏氏心中一叹,知道这已是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结果。她应了声“是”,轻轻退了出去,去安抚那位在外头绝望哭泣的生母。
房间里重归寂静。梁夫人独自坐着,没有点灯,暮色渐渐吞噬了整个房间,将她的身影淹没在黑暗中。她微微佝偻着背,往日里的威严与强势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无力。
她输掉的,不仅仅是一场与顾侯府的谈判,更是某种一直支撑着她的、关于家族权势与脸面的信念。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吃人的礼教规则面前,在顾府那样日益强盛的权势面前,即便是永昌侯府,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刘姨娘被下人领进正房时,早已没了半分体面。她发髻散乱,衣裙沾着尘土,几乎是跪爬着扑到梁夫人脚边,不敢大声哭嚎,只能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般绝望啜泣。她重重地磕着头,额头一次次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很快便红肿一片:“夫人!求您开恩啊!玉汐她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睡觉,就抱着奴婢的腿哭,说……说她不要嫁到不认识的地方去,她舍不得奴婢,她只想留在奴婢身边……夫人,她才十一岁啊!求求您,再想想办法吧!奴婢愿意做牛做马,一辈子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泪,那份绝望的母爱,让她抛弃了所有尊严,只求给女儿一条生路。
就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跪地哀求的刘姨娘身上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跟在生母身后溜进了房间。是玉汐。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月白色寝衣,料子粗糙,却洗得干净。小脸因为连日的饥饿和哭泣而微微凹陷,衬得那双大眼睛格外空洞无助,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翼。她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小小的身子微微发颤,却用那双盛满泪水与不甘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梁夫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祖母……玉汐……不想远嫁。”
停顿了一瞬,她吸了吸鼻子,泪水再次滚落,却说得更加坚定:“玉汐想……陪着娘亲。”
这两句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烈的情绪,却像两把最钝的刀子,缓慢而用力地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她不懂什么家族声誉,不懂什么流言可畏,更不懂什么门第规矩。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留在自己唯一的依靠——生母身边。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最纯粹的心愿吗?
梁夫人看着玉汐那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深切恐惧和依恋,再听着刘姨娘压抑的悲鸣,可是没得选了。
玉汐的房门紧闭着,像一道隔绝了外界所有光亮的屏障。刘姨娘的哭求声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汐儿,你开门啊!听娘一句劝,远嫁也不是坏事啊!” 梁夫人的声音随后响起,威严中带着一丝不耐,“玉汐,你莫要任性!为了家族名声,也为了你自己,远嫁是唯一的出路!”
可房内,玉汐只是缩在床角,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泪水无声地浸透了衣袖,她不嚎啕,不辩解,只是反复嗫嚅着那一句:“我不嫁……我不远嫁……我要陪着娘亲……”
她年纪虽小,却早已在侯府的察言观色中摸清了人情冷暖。她知道“远嫁”二字背后藏着什么——是离开自幼生长的京城,离开那个虽怯懦无能、却拼尽全力护着她的生母;是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或许是贫寒的小户人家,或许是规矩森严的远亲府邸,此生恐怕再难踏回京城一步,再难见到娘亲一面。这种骨肉分离的恐惧,远比那些虚无缥缈的“风言风语”更让她绝望。
梁夫人被这油盐不进的庶孙女气得心口发堵,却又不敢真的逼她。若是玉汐有个三长两短,不仅毁了孩子,更会坐实永昌侯府刻薄寡恩的名声,届时流言只会更盛。正焦头烂额之际,墨兰忽然开口:“母亲,让我去劝劝玉汐吧。”
梁夫人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墨兰当年事,又是过来人,或许真能说动这倔强的孩子。
墨兰推开房门时,一股淡淡的药味和泪痕的酸腐气扑面而来。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床角、比自家婉儿还要瘦小几分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那身影里的无助与执拗,像极了当年在盛家孤立无援的自己。她没有像梁夫人那样直接劝说,也没有像刘姨娘那样温言哄劝,只是在玉汐床边的绣墩上轻轻坐下,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玉汐,你可知道,姑母当年,也面临过和你相似的选择。”
玉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缓缓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那双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带着一丝怯意,看向这位平日里并不算亲近、却始终衣着华贵、气质高华的三伯母。
墨兰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投向了窗外。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却照不进她眼底的幽深,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盛家那个决定她一生命运的午后。“那时,盛家老太太给了我四条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轻柔却清晰,“第一条,喝了毒酒,风风光光大办丧礼”
“第二条,进入家庙,青灯古佛一生,她们会抽空看我的”
“第三条,”墨兰顿了顿,语气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低嫁到盛家农户之家。可士农工商,等级森严,从此便要脱离原来的圈子,再难抬头,连子女都要被人轻视。”
玉汐听得入了神,暂时忘了自己的悲伤,只是怔怔地看着墨兰,小脸上满是好奇与懵懂。
“那……第四条呢?”她忍不住小声问道,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
墨兰终于收回目光,看向玉汐。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此刻褪去了平日里的锐利,只剩下复杂难辨的情绪,有疲惫,有苍凉,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第四条,就是拼尽全力,搏一把,嫁入高门。比如……永昌侯府。”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玉汐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你知道,姑母选了哪一条吗?”墨兰轻声问,目光落在玉汐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玉汐看着她身上流光溢彩的华服,头上精致夺目的首饰,还有那通身的侯府主母气度,答案不言而喻。
“我选了第四条。”墨兰坦然承认,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得意,反而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沧桑,“我争了,抢了,用尽了心思,甚至不惜背上骂名,最终才嫁入了你如今看到的永昌侯府。”
她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像一把出鞘的匕首,直直刺向玉汐心中的侥幸:“可你知道,高门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无尽的规矩,一言一行都要合乎体统,稍有差池便是过错;意味着婆母的威严,夫君的凉薄,身边永远不会缺少年轻貌美的妾室,你要时刻提着心,防备着明枪暗箭;意味着你连生四个女儿,都要承受旁人的指点和嘲讽,都要担心自己的地位不稳!”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敲在玉汐的心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以为姑母如今的风光,是白白得来的吗?”墨兰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那是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换来的!是用无数个深夜里的眼泪和算计换来的!是用放弃天真、磨平棱角换来的!”
“你现在觉得远嫁可怕,觉得离不开你姨娘。”墨兰的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玉汐心头,“可你若留在京城,顶着这‘名声有瑕’的帽子,你能嫁到什么好人家?无非是给人做填房,或是嫁到那等需要靠攀附永昌侯府才能生存的小官之家。届时,你在婆家抬不起头,在侯府更是人微言轻,你和你姨娘,日子只会比现在更难!你的子女,也会因为你的‘污名’,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
“而远嫁,”墨兰深吸一口气,目光里带着一丝悲悯,“固然离了亲人,固然前路未知,可至少,你是带着永昌侯府姑娘的身份嫁过去的。只要你自己立得住,守规矩,明事理,婆家便不敢过于轻慢你!那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可以让你摆脱眼前这烂泥潭的机会,一个可以让你重新做人、干干净净过日子的机会!”
“四条路,没有一条是坦途。”墨兰最后总结道,眼神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区别只在于,你选择面对哪一种艰难。是选择留在泥潭里,带着污名慢慢沉下去,连带你的生母一起受苦;还是选择咬咬牙,走出去,哪怕前路风雨飘摇,至少搏一个干净的将来,或许还能有余力,将来拉拔你的娘亲一把。”
“玉汐,”墨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盛家孤注一掷的自己,眼神里带着一丝期许,也带着一丝无奈,“路是自己选的,也是自己走的。没有人能替你承担后果。祖母和姑母,只能为你指出几条路,告诉你每条路上的荆棘与可能的风景。最终要往哪里走,得你自己决定。”
说完这番话,墨兰不再多言,轻轻起身,转身离开了房间,将选择的权利,重新交还给了这个十一岁的孩子。
她不知道玉汐会如何选择。她只是将自己血淋淋的过去和现实的残酷,毫无保留地剖开在了这个庶出侄女的面前。她希望玉汐能明白,人生没有绝对的安稳,所有的选择都伴随着代价。有些跟头,必须自己摔过才会懂;有些路,必须自己选了才会甘心。
房间里重归寂静。玉汐怔怔地坐在床上,泪水早已停了,只是眼神依旧茫然。姑母的话像一颗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千层浪。她反复回味着那句“路是自己选的,也是自己走的”,再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直混沌绝望的眼神里,终于开始闪烁起挣扎与思考的光芒。
留在京城,是已知的艰难;远嫁他乡,是未知的风雨。她该如何选择?这个沉甸甸的问题,第一次摆在了这个十一岁孩子的面前,让她不得不学着像个成年人一样,去权衡,去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