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稚语穿尘破迷障(2/2)

“‘丫鬟婆子?那都是物件儿!用着顺手就留着,不顺手就扔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这样的人家,还缺了使唤的人不成?’”

林苏终于明白,林噙霜那些极端的利己主义,对底层生命的全然漠视,并非凭空而来——这是房妈妈灌输给她的生存信条,是她在深宅里安身立命的根本。

墨兰紧紧握着林苏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那些压抑了几十年的往事,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从小……就看惯了这些。看着母亲如何轻描淡写地打发掉一个‘不懂事’的丫鬟,只因为她不小心冲撞了父亲;看着她如何用小恩小惠拿捏下人,又用雷霆手段让他们畏她如虎;看着她如何用算计争得父亲的宠爱,如何与王氏明争暗斗,如何……谋划我未来的婚事,把我推向那条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的路。”

“她告诉我,这就是活下去的法则。”墨兰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想要不被人踩在脚下,就要先学会把别人当垫脚石。下人,是最不值钱、也最安全的垫脚石。对他们好,就是对自己残忍。”

说到这里,墨兰猛地停住了,她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些她曾经奉为圭臬的信条,这些支撑她走过无数艰难岁月的“铠甲”,如今在女儿纯然不解的目光注视下,竟显得如此丑陋、如此不堪。

“曦曦,”她缓缓抬起头,眼中已蓄满了泪光,却死死咬着唇,不让它落下,“母亲知道……你现在可能听不懂,也可能觉得……母亲很可怕。但这就是母亲长大的地方,我看到的,学到的,就是这些东西。房妈妈教给了你外祖母,你外祖母又把这些……原封不动地教给了我。这就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规矩。”

这番话,像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忏悔。说完之后,墨兰浑身都有些脱力,手心里沁出了冷汗。她怔怔地看着林苏,眼神里有迷茫,有痛苦,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渴望——渴望眼前这个不一样的女儿,能告诉她,除了这种你死我活、除了漠视与利用,这世间,是否还有别的活法?

林苏静静地听着,心中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终于明白了,母亲墨兰并非天性凉薄。她不是天生就懂得漠视生命,而是一颗被种在有毒土壤里的种子,被林噙霜和房妈妈用“生存”的名义,浇灌了名为“冷漠”与“算计”的毒液,最终扭曲地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暖阁内的熏香不知何时淡了,只剩窗缝钻进来的秋风,带着几分凉意,拂过墨兰鬓边的碎发。她的手还被女儿温热的掌心裹着,那温度透过素色绫罗,一路暖到心底最寒凉的地方,却让她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不是冷的,是被某种从未触碰过的认知,震得手足无措。

林苏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指尖的颤抖,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被撼动时,本能的惶恐与茫然。她没有急着再说更多,只是微微倾身,用孩童特有的、纯粹而专注的目光望着墨兰,那目光里没有指责,没有失望,只有全然的理解与悲悯,像春日里融化寒冰的暖阳,一寸寸熨帖着墨兰早已结痂的心房。

“母亲,”林苏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穿透岁月尘埃的力量,“您小的时候,外祖母教您要藏起真心,因为怕您受欺负;教您要算计权衡,因为怕您在侯府站不住脚。她是用自己吃过的苦,给您铺了一条她们认为最安全的路,对不对?”

墨兰怔怔点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冰凉一片。是啊,她怎么会忘?幼时在盛家,母亲林噙霜带着她们兄妹,如履薄冰地讨生活,那句“女子在世,只能靠自己”,是刻在她骨血里的箴言;林小娘看着她长大,日日在她耳边念叨“下人皆是草木,主子才是根本”,教她如何用恩威并施的手段拿捏下人,如何在利益纠葛中保全自身。那些话,那些道理,早已像蛛网般将她缠绕,让她以为这就是深宅生存的唯一准则。

“可母亲,”林苏轻轻抬手,用帕子拭去墨兰眼角的泪,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路是人走出来的,不是画出来的。外祖母的路,让她们在艰难中活了下来,却也让她们一辈子都困在‘怕’里,困在算计里。您看外祖母,到最后也没能真正安心;您看您自己,打理府中事务井井有条,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可夜里独对孤灯时,您真的觉得快活吗?”

“快活?”墨兰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充满了茫然。她这一生,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要站稳脚跟,要让儿女平安,要让梁晗高看一眼,要在这侯府的复杂人际中,为自己和孩子们谋得一席之地。可快活是什么?是算计得逞后的片刻得意?是看着儿女安好时的短暂慰藉?还是……像明兰那样,身边有真心相待的人,眼底有藏不住的暖意?

佛堂的混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日她刚生产完,身体虚弱到极致,梁晗被春珂撺掇着要将曦曦抱去养,那些平日里被她“恩威并施”对待的下人,周妈妈红着眼眶挡在产房门口,说“主子生姑娘时九死一生,谁敢动姑娘一根手指头,先踏过老奴的尸体”;小丫鬟采荷冒着被责罚的风险,硬是凭着一股蛮劲,拦住了春珂派来的人。

那时她只当是自己平日里的赏钱给得足,身契捏得牢,可此刻经女儿一提,才猛然惊觉——若是仅凭钱财与恐惧,那些人何苦为了一个刚降生的婴儿,去对抗府里的二爷和宠妾?他们图什么?图更多的赏钱?还是图事后不被追责?都不是。是这些年,她虽沿用着母亲的法子,却在不经意间,给了他们一丝不同于“物件”的对待:周妈妈的儿子生病,她那几个月涨了一些月钱;采荷想娘,她也想,所以她允了她每月回家探望三次。

原来,那些她自己都未曾在意的“情分”,才是危难时最坚实的依靠。

“明兰姨母待小桃、丹橘,从不是主子对仆婢的颐指气使。”林苏的声音继续传来,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试图打开墨兰心中那扇紧闭的门,“小桃笨嘴拙舌,明兰姨母从未嫌弃,反而教她理事;丹橘要出嫁,明兰姨母亲自为她挑选夫婿,备下丰厚的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离开。她们对明兰姨母,也早已不是简单的效忠,而是家人般的牵挂。母亲,您看,真心从来都不是单向的,您给出去一分,或许就能收获十分的回报。”

墨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悔意交织在一起。她想起那些被她“打发”掉的下人,有的只是因为一点小错,有的只是因为不再“好用”,有的甚至只是因为碍了梁晗的眼,她便轻易地断了他们的生路。那时她只觉得理所当然,可此刻想来,那些人或许也有年迈的父母要养,有年幼的孩子要哺,她的一个决定,便可能让一个家庭陷入绝境。而她,却从未有过一丝不忍。

“我……我一直以为,”墨兰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只有冷漠才能保护自己,只有算计才能立足。我怕对他们好,会被当成软弱可欺;我怕付出真心,会被当成理所当然……”

“母亲,软弱和善良从不是一回事,真心和纵容也不是。”林苏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目光坚定如炬,“我们对下人好,是尊重他们的人格,是记得他们的付出,而不是无底线的纵容;我们不用算计提防,是因为彼此信任,而不是毫无防备。就像女儿身边的采荷姐姐,您待她恩重如山,她便对您忠心耿耿,对女儿也尽心竭力。这难道不比日日提防有人背叛,来得更安心吗?”

墨兰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算计,只有纯粹的善意与坚定的信念。她忽然觉得,自己活了半辈子,竟不如一个七岁的孩子通透。她被“生存”二字困住,被过往的伤痛裹挟,将自己武装成了一个冷漠的“上位者”,却不知,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竖起高墙,而是拥有温暖他人、也照亮自己的力量。

秋风再次吹过,卷起窗纱轻轻晃动,暖阁内的阴霾仿佛被吹散了些。墨兰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泪水依旧在流,却不再是之前的痛苦与迷茫,而是一种积压了数十年的尘埃被冲刷掉的清明。她反手紧紧抱住女儿,将头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仿佛抓住了茫茫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曦曦……”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让母亲……好好想想。”

这一刻,墨兰心中那堵由“规矩”和“生存”筑起的高墙,被女儿稚拙却坚定的话语,凿开了一道细微却至关重要的裂缝。光,终于穿透了层层阴霾,照进了她早已麻木的心房。

墨兰走出院子时,廊下的风卷着几片桃花,打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沙沙作响,像极了她此刻纷乱无措的心跳。曦曦的话还在耳畔回响,那些“情分”“尊重”的字眼,如同初融的春雪,落在她冰封多年的心上,消融出点点湿痕,却也带来刺骨的寒意——那是对未知的恐惧,是对过往信条的怀疑。

她沿着抄手游廊缓步前行,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晨光映照得发亮,却照不透她心中的阴霾。云栽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露种被拖拽时凄厉的哭喊、秋江背叛时冰冷的语调、碧桃芙蓉被送走时麻木的神情,一幕幕在眼前交替闪现,与曦曦清澈坚定的眼眸、苏氏平和睿智的面容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母亲林噙霜教她“心要狠,手要辣”,房妈妈劝她“下人如草芥,不必怜惜”,那些都是她们在盛家后宅摸爬滚打半生总结出的生存智慧。她靠着这些智慧,从盛家众多女儿中脱颖而出,嫁入永昌侯府,为自己和儿女谋得了一席之地。可如今,这些曾经支撑她走过风雨的“智慧”,却被女儿和二嫂子批驳得一无是处。

“真的是我错了吗?”墨兰喃喃自语,指尖冰凉。她想起秋江刚陪嫁过来时,也是个伶俐懂事的姑娘,手脚麻利,嘴也甜,她起初也是信任的,每月的月钱从不克扣,还时常赏些布料首饰。可后来,梁晗的冷落、春珂的挑衅、府中繁杂的事务,让她渐渐变得焦躁易怒,将心中的怨气都撒在了下人身上。秋江稍有不慎,便是一顿打骂,到了该出府嫁人的年纪,也被她以“府中缺人手”为由屡屡推脱。现在想来,秋江的背叛,何尝不是日积月累的怨恨爆发?

还有碧桃和芙蓉,那两个姑娘,一个心灵手巧,一个温柔体贴,本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可为了拉拢梁晗,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她硬生生将她们当作礼物送了出去,让她们卷入妾室间的争斗,从此身不由己。她们看向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敬畏,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疏离,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那时的她,满心都是自己的荣辱得失,从未真正在意过。

不知不觉,墨兰已走到了苏氏的院落“静远斋”。院门外没有多余的陈设,只种着几竿翠竹,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清雅。墨兰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让守门的丫鬟通报。

苏氏很快便亲自迎了出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绫褙子,下系藏青色罗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整个人显得温婉而通透。见墨兰眉宇间满是愁绪,苏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笑着将她让进屋内:“3弟妹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快进屋坐,我刚泡了菊花茶,正好解解乏。”

屋内陈设简朴却雅致,靠窗摆着一张花梨木书桌,上面放着几卷书和一方砚台,墙角的博古架上摆着几件古朴的瓷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墨香。墨兰坐下后,苏氏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温热的茶水入喉,稍稍抚平了她心中的焦躁。

“二嫂子,”墨兰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今日过来,是想……想向你请教一些事。”

苏氏放下茶壶,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三弟妹但说无妨,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得到鼓励,墨兰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将曦曦那日说的话,以及自己心中的困惑和挣扎,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她说起母亲和房妈妈教她的生存法则,说起自己对待下人的方式,说起云栽、露种、秋江、碧桃、芙蓉的下场,语气中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二嫂子,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墨兰抬起泪眼,声音哽咽,“曦曦年纪小,不懂这后宅的险恶,她的想法太天真了。可我按照母亲和房妈妈教的做,却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我对云栽露种难道没有情分吗?可出事了,她们还是成了替罪羊;我对秋江难道不够好吗?可她最后还是背叛了我。这后宅之中,到底有没有真心可言?”

苏氏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直到墨兰情绪平复了一些,才轻轻叹了口气。她握住墨兰冰凉的手,目光中带着理解和悲悯:“六弟妹,你的苦,我懂。在这深宅大院里,女子生存不易,林小娘和房妈妈教你的法子,确实让你避开了不少明枪暗箭,让你在侯府站稳了脚跟。”

墨兰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仿佛找到了知音。

“可你有没有想过,”苏氏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你用那些法子,虽然暂时保全了自己,却也在身边树了不少敌人,埋下了许多隐患。你把下人当作工具,当作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他们心中自然不会有真心对你的念头。一旦你失势,或者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背叛你、离开你,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墨兰的脸色渐渐发白,苏氏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云栽和露种,是你实现目的的棋子,出事了,自然会被牺牲;秋江,你克扣她的月钱,阻断她的前程,她心中积怨已久,背叛你只是时间问题;碧桃和芙蓉,你把她们当作固宠的礼物,她们对你自然也只有利用,没有忠心。”苏氏缓缓道,“你以为的‘生存法则’,其实是在消耗人心,而人心,恰恰是这后宅之中最珍贵、也最坚固的东西。”

“人心?”墨兰喃喃道,眼中充满了困惑,“可这后宅之中,人心叵测,谁又能真正信任谁?”

“人心确实复杂,但也并非毫无底线。”苏氏微微一笑,语气笃定,“曦姐儿说的‘真心换真心’,看似天真,实则是最高明的生存之道。你对下人多一份尊重,多一份体恤,给他们应有的体面和活路,他们自然会记在心里,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挺身而出。就像母亲身边的金嬷嬷,跟着母亲几十年,忠心耿耿,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离不弃,这难道是靠威慑和控制能换来的吗?还有顾侯夫人身边的小桃、丹橘,她们对顾侯夫人的忠心,也是靠顾侯夫人日复一日的真心相待换来的。”

苏氏顿了顿,继续说道:“墨兰,你不是在教你做烂好人,而是在教你如何用‘情分’构建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下人也是人,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期盼和追求。你把他们当人看,他们才会真正把你当主子敬着、护着。反之,你把他们当草芥,他们也只会把你当作暂时依附的对象,一旦有机会,便会离你而去,甚至反咬一口。”

墨兰沉默了,苏氏的话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她心中的迷雾。她想起自己这些年在侯府的日子,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孤孤单单,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真正信任的人。梁晗对她只有利用和敷衍,妾室们对她虎视眈眈,下人对她只有畏惧和疏离。她一直以为这是后宅女子的宿命,可现在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那……那我过去做的那些事,难道就无法挽回了吗?”墨兰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想起那些被她伤害过的人,心中充满了悔恨。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也不必过分自责。”苏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温和,“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错误呢?重要的是,你现在明白了,以后可以做出改变。你不妨试着听听曦姐儿的话,从身边剩下的人开始,多一份耐心,多一份体恤,少一份苛责,少一份算计。或许你会发现,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真心相待,真的能换来不一样的结果。”

墨兰抬起头,看着苏氏温和而坚定的眼神,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她想起曦曦那双清澈的眼睛,想起她握住自己手时的温暖,想起佛堂里那些下人拼死保护她的身影。或许,曦曦和二嫂子是对的,真心换真心,才是这后宅之中最稳固的生存之道。

“谢谢你,二嫂子。”墨兰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明白了,我会试着改变的。”

从静远斋出来,墨兰的脚步变得轻快了许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明亮。她抬头望了望天空,湛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回到自己的院落,墨兰没有立刻处理府中的事务,而是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下人。她想起了周妈妈,想起了绿萼,想起了那些一直忠心耿耿待在她身边的人。或许,她可以从她们开始,试着放下身段,真心相待。

墨兰的嘴角,渐渐扬起了一抹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她知道,一条全新的道路,正在她的脚下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