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金镯微光映宅深(2/2)

姐妹俩顿时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起来。墨兰讥嘲如兰胸无城府,被婆婆拿捏得毫无还手之力;如兰反讽墨兰机关算尽,却守不住夫君的心。你一言我一语,句句戳向对方的痛处,仿佛又回到了在盛家闺中时,为了一支珠钗、一块点心都要争个高下的日子,可语气里的尖锐,却比当年少了几分真刀真枪的敌意,多了几分带着默契的打打闹闹。

吵着吵着,不知怎的,话题就拐到了如兰和文姐夫当年私下相看的旧事上。墨兰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如兰的额头上,骂道:“就说你笨!当初私下相看也就罢了,偏挑那么个不三不四的地方!京里那么多寺庙庵堂,香火鼎盛的大相国寺、清幽雅致的静心庵,你不去,偏去那充放……充放……”她突然卡壳了一下,那个词就在嘴边,却一时没想起来。

“充放顾廷烨生母亲长明灯的大宏寺!”如兰立刻接口道,随即也有些悻悻地垂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那……那不是祖母说,那庙僻静,一般贵人不去,不易撞见熟人嘛!再说……再说……”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少女怀春的羞赧,脸颊也微微泛红,“官人他……他说那庙虽偏,但里头供的文殊菩萨特别灵验,他当年赴考前特意去求过学业,说是得了菩萨庇佑才中了举……”

墨兰简直要被她的蠢气晕过去,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灼:“他说灵就灵啊?!你个猪脑子!那种地方,多是些家里有隐秘事、或是不便张扬的人家去供奉先人的,鱼龙混杂,最容易撞见不想见的人!结果呢?可不就撞上顾廷烨那个奶娘了!”

如兰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小声嘟囔:“我……我哪知道那么巧嘛……当年只想着僻静,没顾上想这些……”她偷偷抬眼瞧了瞧墨兰,见她虽满脸怒容,眼底却没有真的怪罪,心里的那点委屈便又涌了上来,“再说,那时候我满心都是官人,哪还能想到这些弯弯绕绕?”

墨兰看着她这副又莽撞又委屈的样子,一肚子火像是被泼了盆温水,渐渐熄灭了,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她伸手,轻轻抚平了如兰皱起的眉头,语气软了下来:“罢了罢了,都过去了。如今日子过得安稳就好,以后做事,别再这么毛毛躁躁的了。”

墨兰正捏着帕子佯怒,指尖几乎要戳到如兰鼻尖,却见喜姐儿突然往前挪了半步,小身子贴着如兰的裙裾,乌黑的眼珠飞快地扫了她一眼,随即对着如兰轻轻点了点头——那动作又轻又快,像檐下衔泥的春燕,只一瞬便落了痕迹,偏生被墨兰瞧了个正着。

如兰心领神会,立刻收起了方才的嬉皮笑脸,对着墨兰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点故意拿捏的客气:“四姐姐快回去吧,别耽误了侯府的正事。你瞧我这儿粗茶淡饭的,哪比得上你府里的山珍海味?留你吃饭倒是容易,怕委屈了姐姐的舌头。”

她说着,还故意扬声唤了句:“喜鹊,咱们厨房今日炖的是什么来着?”

廊下的一群连忙应声:“回夫人,是青菜豆腐汤,蒸了两笼杂粮馒头,还有碟酱瓜小菜。”

“你听听,”如兰摊了摊手,对着墨兰挤了挤眼睛,“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姐姐吃惯了燕窝鱼翅、鲍参翅肚,怕是连筷子都动不下去呢。”

墨兰岂能听不出她话里的调侃,气得柳眉倒竖,伸手就要去拧她的脸:“好你个盛如兰!刚帮你解了婆婆的围,转头就卸磨杀驴!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皮又痒了是不是?”

如兰笑着躲到喜姐儿身后,推着女儿往前挡着:“娘说的是实话嘛!喜姐儿,你说是不是?咱们家的清粥小菜,哪配得上四姨母这样的贵人?”

喜姐儿被母亲推到前面,小脸上憋不住笑,脸颊鼓得像个小圆包,却乖乖点了点头,小手还拉了拉墨兰的衣角,软声软气地说:“四姨母,下次我让厨房做你爱吃的蟹粉酥,你再来看我好不好?”

这软糯的话音刚落,如兰便在一旁偷笑,对着墨兰挤眉弄眼——母女俩这一唱一和,倒把墨兰的火气给逗没了。

墨兰戳了戳喜姐儿的额头,又瞪了如兰一眼:“就你俩鬼心眼多!罢了,不跟你们计较,我带着女儿们回去了。”她拉过站在一旁的闹闹,替女儿理了理衣襟上的蝴蝶结,“走了,跟五姨母和喜姐儿说再见。”

孩子们乖巧地行了个礼,声音软软的齐声:“五姨母再见,喜姐儿再见。”

如兰笑着应着,送她们到门口,还不忘补了一句:“四姐姐慢走,可别惦记我家的清粥小菜呀!回头你们侯府摆宴席,可得给我送份帖子来沾沾光!”

“想得美!”墨兰回头啐了她一口,眼角眉梢却染上了笑意,终究是没忍住,自己也笑了出来,摇了摇头,这才真带着人转身登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她仿佛还能听见如兰和喜姐儿压低的笑声,心里竟奇异地松快了几分——这对活宝母女,倒让她憋了许久的郁气,透了些光亮。

送走墨兰,如兰脸上的嬉闹笑容瞬间收敛,拉起喜姐儿的小手就往内院跑,脚步都带着几分雀跃,连裙摆扫过回廊的石子路都顾不上。一进自己的屋子,她便反手关上房门,还细心地扣上了插销,随即弯腰盯着女儿,眼睛亮晶晶的,压低声音急切地问:“怎么样?拿到了吗?”

喜姐儿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完成任务后的兴奋,还有一点点做坏事的小紧张,她攥着袖子的小手慢慢松开,从宽大的袖口深处,小心翼翼地掏出几页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纸笺,献宝似的递到如兰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雀跃:“娘,拿到了!闹闹偷偷塞给我的,说是最新的《女驸马》稿子,还没给别人看过呢!”

如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得了稀世珍宝一般,赶紧将那几页纸笺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指尖都带着点颤抖。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映得她眼底满是笑意。她快速扫了两行,又赶紧叠好揣进喜姐儿荷包里,拍了拍,像是怕被人抢了去。

随后她俯下身,轻轻摸了摸喜姐儿的头,语气郑重又带着点雀跃:“好孩子,咱们今晚等你爹爹值宿,娘悄悄去你房里,陪你在被窝里看,可不能让祖母知道了,不然她又要念叨咱们不务正业了。”

喜姐儿用力抿着嘴,小脑袋点得像拨浪鼓,眼底闪着期待的光,小声应道:“嗯!我等娘!我一定不先看,也不告诉任何人!”

母女俩相视一笑,把这小小的秘密藏进了满室的暖阳里。那几页薄薄的纸笺,像是一束光,照亮了这平淡甚至有些憋屈的内宅生活,成了母女俩最值得期待的念想。

而离开文府的墨兰,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帘上的刺绣。想着如兰最后那副惫懒又得意的模样,她先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可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这种吵吵闹闹、互相拆台,却又在关键时刻能彼此借力的姐妹相处,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反倒透着股莫名的真实。她靠在软垫上,闭上眼,心里竟奇异地觉得松快了几分——这样的感觉,似乎……也不坏。

永昌侯府的西跨院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的声响,墨兰坐在窗边的紫檀木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杯的杯沿。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蔓延开来,却压不住脑海中反复回放的画面——如兰府里,如兰和喜鹊对答,眼角眉梢都漾着心照不宣的笑意;喜鹊站如兰在一旁时眼神里的笃定与亲近,想来如兰待她,定是少了许多主仆间的生分。

那样的温情,是她从未体会过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屋角,采荷正低头为她整理熏笼,动作娴熟而沉稳。烛火跳跃着,映在她略显单薄的背影上,袖口磨得有些发白,却依旧平整干净。采荷是她的一首提拔上来的,跟着她整整十年,做事妥帖周到,从未出过差错。可她待采荷,似乎永远只有吩咐与斥责:晨起梳妆慢了半刻要训,茶水温度不合心意要罚,即便采荷熬夜为她绣好合意的帕子,她也只是淡淡一句“还算用心”,从未有过一句温言,更别提什么赏赐。

心口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墨兰看着采荷垂着的眼睫,看着她那双因常年操持家务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一个陌生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的冲动。

“采荷。”

她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采荷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时,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是惯常的恭敬:“夫人有何吩咐?”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带着长期以来养成的顺从,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

墨兰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起身,走到妆奁前。那是一具螺钿镶嵌的妆奁,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从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子,掀开上面的锦缎,里面静静躺着一只赤金镯子——镯身雕刻着缠枝莲纹,两端镶嵌着细小的珍珠,分量不轻,做工极为精致,是她嫁入侯府时,王大娘子所赠的陪嫁之一,平日里从未舍得佩戴。

她捏着镯子起身,转身走向采荷。金镯在烛火下泛着耀眼的光,刺得采荷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给你的。”墨兰的语气尽量维持着往日的平淡,可指尖却微微有些发紧,暴露了她内心的不自在。

采荷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金镯,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连忙摆着,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夫人,这……这太贵重了!奴婢万万不敢当!”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发白,眼神里满是惊惶,“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夫人若是不满,尽管责罚,奴婢绝无半句怨言,只是这镯子……奴婢实在不敢受!”

在她的认知里,主君主母突然赐予重赏,要么是要打发下人,要么是有极为严苛的任务交代,或是……要降罪前的“安抚”。墨兰素来挑剔,对下人虽不算苛待,却也从未有过这般逾矩的赏赐,采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满是不安。

墨兰看着她惊惶失措的样子,心中那点不自在更浓了。她向来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下人俯首帖耳,这般温情的表达,于她而言,比在众人面前舌战群儒还要艰难。她没有解释,只是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拉起采荷的手。

那是一双与她截然不同的手。她的手纤细白皙,常年只做些拈针绣花、翻阅书卷的轻活;而采荷的手,指腹带着厚厚的茧子,掌心有些粗糙,指关节微微泛红,是常年洗衣做饭、打理杂务留下的痕迹。墨兰的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皮肤时,微微一顿,动作也变得愈发笨拙,甚至有些僵硬,但她还是咬了咬牙,坚持着将那只沉甸甸的金镯,一点点套进了采荷的手腕。

金镯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开来,采荷浑身微微一颤,眼神里的惊惶渐渐被茫然取代。她看着墨兰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平日里总是带着挑剔或冷漠的眼睛,此刻竟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迟疑,有试探,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与怅然。

镯子终于戴好,稳稳地圈在采荷的手腕上,与那粗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奇异地透着一股郑重。墨兰松开手,后退半步,看着那抹夺目的金色在烛火下闪烁,又看了看采荷依旧茫然无措的脸,嘴唇动了动,终于轻轻吐出一句话:

“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这话没头没尾,像是一句呓语。采荷愣在原地,脑子里乱糟糟的。别人?谁?是如兰夫人身边的喜鹊吗?夫人今日去了文府,难不成是看到了什么?可她怎么会突然想起给自己赏赐?采荷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只是怔怔地看着手腕上的金镯。

那金镯的分量沉甸甸的,压在手腕上,也压在了她的心上。一股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不安与疑惑。她跟着墨兰这么多年,见惯了她的精明与疏离,从未想过有一天,夫人会亲手为她戴上这样贵重的镯子,会说出这样一句看似平淡却重逾千斤的话。

鼻子一酸,采荷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低着头,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夫人……奴婢……奴婢谢夫人赏!”

这一次,不再是出于规矩的应付,也不是畏惧权势的顺从,而是实打实的感动。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墨兰看着跪在地上的采荷,没有立刻叫她起来,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她看着采荷肩膀微微颤抖的样子,看着那只金镯在她手腕上熠熠生辉,心中那种莫名的情绪依旧萦绕不去。她说不清自己是在补偿采荷这么多年的忠心耿耿,还是在弥补自己内心某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缺失——那种她从未从母亲那里得到,也未曾给予过他人的、纯粹的温情。

“起来吧,去做事。”良久,墨兰才淡淡开口,语气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平静,却少了几分冰冷。

采荷连忙抹了抹眼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金镯,像是触碰什么稀世珍宝。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时,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许多,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光彩。走到门口时,她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墨兰依旧坐在窗边,才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墨兰重新坐回软榻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腕。

她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也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情能否长久。但此刻,看着窗外零星的灯火,她的心头竟奇异地觉得有些踏实,那种长久以来萦绕不去的焦虑与空虚,似乎淡了些许。

或许,有些东西,真的可以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