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花痕深处觅仙踪(2/2)

“但丑话说在前面。”林苏话锋一转,语气骤然严肃,“若是有人投机取巧——用‘二等叶’充‘头等叶’,或是采摘时故意损伤桑枝,或是负责的区域杂草丛生、病虫害泛滥,不仅没有奖励,还要扣罚当日工钱的三成!”

她指向园子门口的一块空木板:“每日的评比结果、奖惩情况,都会写在这块告示板上,公开透明,谁也别想徇私。周妈妈和张嫂子负责记录,若是有人觉得不公,尽可以来向我和母亲申诉!”

赏罚分明,规则清晰,女工们眼中的散漫与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专注与干劲。谁不想多挣点钱补贴家用?原本磨磨蹭蹭的人群,此刻已开始主动围向张嫂子,询问自己所在的区域与分组。

林苏转头对墨兰低声道:“母亲,采摘只是基础,桑园要长久发展,还需专业分工。”她指着园内几棵叶片发黄的桑树:“我们需要专门的人负责巡视——每日查看各区域桑树的长势,及时发现病虫害,提前防治;还需要心思细腻、识些字的人,专门记录各区域的产出、用料、奖惩情况,形成账目,方便后续核算;另外,桑树种得久了会退化,我们得寻访懂嫁接、会养护的能人,改良品种,提高产量。”

墨兰深以为然,立刻对身旁的周妈妈吩咐:“曦姐儿说的这几件事,你都一一记下。回头就去物色合适的人选——巡视的要细心负责,记账的要识文断字,寻访能人的事,你亲自去跑一趟,多打听打听附近的老农户。”周妈妈连忙应声:“夫人放心,老奴都记牢了。”

墨兰点点头,将这话牢牢记在心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桑园外围。果然,那片稀疏的竹林后,几个穿着短打、敞着衣襟的男人正游手好闲地晃荡,眼神像黏腻的苍蝇,不时扫过园内忙碌的女工,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打量。

“哼,我就知道这些腌臜东西闻着味就来了!”墨兰冷哼一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对林苏道,“我这就回去跟你父亲说,让他从府里调几个得力的护卫过来守着,看谁还敢来桑园撒野!”

“母亲且慢。”林苏伸手拉住了她,眼底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调侯府护卫固然能震慑宵小,但那些护卫个个身着劲装、神情肃穆,难免会让这些本就胆怯的底层女工感到畏惧疏离,往后干活也放不开手脚;更何况,长期请护卫的开销不小,桑园尚未盈利,实在不必浪费这笔钱。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渐渐成型。

林苏走到人群前,没有立刻说话。她示意采荷和云舒抬出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木箱是上好的红木所制,铜锁在稀薄的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一看便知里面装着不寻常的东西。

“咔哒——”

采荷握着钥匙,轻轻转动铜锁,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桑园里格外清晰。木箱被缓缓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的铜钱瞬间露出真容,一串串、一枚枚,闪着诱人的金属光泽,最上面还叠着几块散碎的银子,白花花的,在晨雾中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的天!”

人群中瞬间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女工们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脚步急切而踉跄。她们大多是常年劳作的底层妇人,平日里挣的铜钱都要一分分算计着花,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财集中在一起?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盯着那箱钱财,仿佛那是能救命的宝贝,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林苏这才开口,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人群的骚动:“大家都看到了!这些钱,原本是打算用来请外男护卫的——保护桑园的桑叶不被人偷采,也保护大家干活时不被外面那些闲汉骚扰。”

她话锋一转,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那些脸上刻着劳作的艰辛、生活的困顿,还有常年被欺压的怯懦。林苏的语气愈发诚恳,却也愈发坚定:“但是,我现在想问你们一句——我们桑园,我们女人自己,能不能保护自己?这请护卫的钱,你们敢不敢,自己来挣?!”

“自己保护自己?”

“挣这护卫的钱?”

林苏的话音落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那箱闪着寒光的铜钱和碎银,与“自己保护自己”这石破天惊的提议,在每一个女工心中激烈碰撞,掀起狂风暴雨。

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窃窃私语很快变成了大声的争论和惶恐的推拒,声音里满是畏惧与不安:

“这怎么行?我们都是妇道人家,哪会打架?”

“那些男人凶得很,手里还可能拿着家伙,我们被打坏了怎么办?”

“姑娘说笑了吧?那些闲汉个个身强力壮,我们哪是对手?”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工颤声说道,“万一被打坏了,不仅挣不到钱,连往后干活的力气都没了。”

“就是啊,这钱虽好,可也得有命花啊!”

畏惧像一堵无形的墙壁,将大多数女工牢牢钉在原地。她们下意识地后退,互相拉扯着衣袖,眼神躲闪,不敢与林苏对视,更不敢看向那箱诱人的钱财。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往人群外围退,想要逃离这个“疯狂”的提议。

“我敢!”

声音不算高亢,却异常坚定,像一块投入沸腾油锅的石头,瞬间让周遭的议论声都停了下来。

林苏和墨兰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裙摆还沾着些泥土,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脊背挺得笔直,没有半分佝偻。她的皮肤是长期日晒雨淋而成的小麦色,面容普通,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铁,里面没有寻常女工的怯懦和顺从,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坚韧,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

简单的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像一声惊雷,炸响在桑园上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惊愕,有不解,有难以置信,也有隐隐的期待。那些原本退缩的女工,也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这个敢“吃螃蟹”的女人。

林苏凝视着这个女工的眼睛,那是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面没有怯懦,没有迷茫,只有不屈的火焰在燃烧。她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敢说这样的大话?”

“回四姑娘,我叫阿蛮!”阿蛮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带着底层百姓特有的质朴和力量,没有丝毫扭捏,“我自小跟着爹在山里长大,力气比寻常男人还大些!后来爹病了,家里没了顶梁柱,地里的重活、上山砍柴、挑水,都是我一个人干!山里的野狼我打过,村里的泼皮我撵过,我不怕那些闲汉!”

她说完,猛地转过身,面对着一众惶惑的姐妹。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还在犹豫的女工,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朴素的鼓动性:“咱们女人怎么了?咱们靠自己的双手采桑养蚕,挣的都是干净钱,凭什么要怕那些只会欺软怕硬的孬货?他们敢来桑园闹事,敢欺负咱们姐妹,咱们就敢拿起棍棒打回去!只要咱们心齐,拧成一股绳,白天轮着值守,晚上互相照应,看谁还敢来撒野!”

这番话像火星溅入了干柴堆,瞬间点燃了不少女工心中的火苗。是啊,她们常年被男人欺负、被生活压迫,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可谁心里没有一丝不甘?那箱钱财就摆在眼前,不仅能补贴家用,更能挣回一口骨气!

她挥舞着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话语粗糙,却带着最直接、最滚烫的力量,撞击着每个人的心防:“咱们现在缩着头,他们今天就敢在园子外面转,明天就敢溜进来偷桑叶、说浑话!后天呢?是不是就敢动手动脚,欺负咱们姐妹?!等到那时候,谁还能护着咱们?指望侯府的护卫天天守着咱们吗?他们府里事情多,哪能时时刻刻顾着咱们?到头来,受委屈的还是咱们自己!”

这话像重锤,狠狠敲碎了一些人心中侥幸的心理。是啊,护卫能守一时,能守一世吗?那些闲汉就像苍蝇,赶不走、打不绝,唯有自己硬气起来,才能真正不受欺负。

林苏看着阿蛮紧握的拳头,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坚定,知道自己找对了这颗“火种”。她赞许地点点头,目光扫向众人,声音掷地有声:“好!阿蛮说得好!从今日起,阿蛮便是桑园护卫队的队长!愿意加入护卫队,学习防身本事、守护桑园和自己姐妹的,现在就可以站到她身边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加入护卫队的,除了原本的采桑工钱,每月额外加两百文工钱!若是遇到闹事的,能合力赶走,另有赏钱!受伤的,医药费由桑园全包,还照发工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寂静了片刻后,

“算……算我一个!”又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干活最舍得下力气的寡妇,擦了一把眼角的湿润,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走到了阿蛮身后。

“妈的,拼了!总比被那些癞皮狗天天恶心强!”一个性子泼辣、平日里就敢跟管事理论的妇人啐了一口,撸了撸袖子,也毅然加入了进来。

一个,两个,三个……

原本沉寂的人群,像是被点燃了引线,越来越多的女工克服了心中的畏惧,眼神从犹豫变得坚定。她们或许依旧紧张,双手紧握成拳,身躯微微发抖,但没有人再后退。最终,十二个年龄不一、身份各异,但眼中都燃起相似火苗的女子,坚定地站到了阿蛮身后,形成了一道小小的人墙。

林苏看着这支初具雏形的队伍,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她知道,种子已经埋下,力量已经萌芽,这些被压抑、被忽视的女性,心中原本就藏着不屈的火种,只是需要一个被点燃的契机。

“好!”林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也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从今日起,阿蛮便是桑园护卫队的队长!你们十二人,便是桑园的第一批护卫!”

她走上前,亲手将那个装满钱的木箱推到阿蛮面前,目光扫过每一位队员的脸,语气郑重无比:“这里的钱,是你们第一个月的饷银,足额发放,一人不少!往后,只要桑园在,护卫队就在,你们的饷银按月发放,绝无拖欠!我还要告诉你们,你们的任务,不是去跟亡命徒搏杀,而是守护!守护这片桑园的桑叶,守护在这里劳作的每一位姐妹,更要守护你们自己凭本事挣来的饭碗和尊严!”

“现在,告诉我,你们能不能做到?”林苏高高举起手臂,高声问道。

短暂的沉默后,以阿蛮为首,十二个声音汇聚成一股虽然参差不齐,却异常坚定的声浪,响彻桑园:

“能!”

林苏那句“请武行夫人来教大家拳脚”的话音刚落,女工们还沉浸在新奇与忐忑交织的情绪里,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就在这时,墨兰笑吟吟地向前一步,纤手轻轻拍了两下,清脆的声响瞬间压过了场间的嘈杂。

“周妈妈。”她的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

“老奴在。”周妈妈早已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对身后几个粗壮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们随即抬上一个比先前装钱的木箱更大、更沉的榆木箱子,箱身打磨得光滑,铜箍闪闪发亮,一看便知内里装着分量十足的东西。

墨兰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女工们——她们有的攥着刚领到的木棍,眼神里满是对“学武”的期待;有的则还在回味方才的钱财,脸上带着不安与憧憬交织的复杂神情。她脸上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那是在侯府招待诰命夫人时才会显露的模样,既透着亲近热络,又不失主母的威严体面。

“今日大家辛苦了,也受惊了。”墨兰的声音不高不低,温润柔和,却能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四姑娘体恤大家劳作不易,想让大家学些本事自保,这是天大的善举。我这做母亲的,自然不能落在女儿后头,也该给大家些实在的恩典。”

她说着,示意周妈妈打开木箱。随着“咔哒”一声锁响,箱盖被掀开,里面并非闪眼的银钱,而是满满当当、用粗棉布袋子分装整齐的米和面!每袋米足有五斤重,面粉也是实打实的分量,袋口用麻绳紧紧捆着,上面还贴着梁家的朱红印记,透着十足的诚意。

周妈妈上前一步,朗声道:“夫人恩典!今日在场诸位姐妹,每人赏十个铜钱,外加米、面各一袋!后天庄子上要杀猪,凡是认真学规矩、守园子、不偷懒耍滑的,每人再分一条猪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特意加重了语气,“至于这猪肉是肥是瘦、是大是小,全看诸位后日的表现!谁若是敷衍了事、惹是生非,可就没这份口福了!”

“嗡——!”

人群瞬间沸腾了!

十个铜钱或许不算巨款,但加上沉甸甸的米和面,还有那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猪肉!这对于常年节衣缩食、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吃上一回荤腥的庄户女工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她们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恩典,也不过是逢年过节时主家赏的几升米、一把糖,哪里见过这般大方的赏赐?

“谢夫人恩典!谢四姑娘恩典!”

“夫人真是活菩萨!咱们往后一定好好干活!”

“学武、护园子,您放心,我们绝不含糊!”

“绝不辜负夫人和四姑娘的厚爱!”

感激声、保证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桑园。女工们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先前的不安与怯懦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信服。她们纷纷向前半步,想要离主母更近一些,看向墨兰和林苏的眼神里,满是崇敬与热切,仿佛看着能给她们带来福祉的神明。

站在一旁的林苏,内心受到的震撼远比看到那箱铜钱时更为强烈。

她怔怔地看着身边言笑晏晏、从容自若的墨兰——母亲身着一袭素雅的湖蓝色襦裙,鬓边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举手投足间尽是主母的端庄与掌控力。她看着周妈妈和婆子们熟练地维持秩序、登记姓名、分发米粮,看着女工们小心翼翼地接过米面,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稀世珍宝,脸上的笑容质朴而真挚……

林苏忽然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那些“赋能”“可持续发展”的现代理论,固然着眼长远,却远不如母亲这一套来得接地气。母亲或许不懂什么管理学原理,但她深谙人性的弱点与需求,精通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忠诚和效率。这套在后宅笼络丫鬟婆子、平衡各方势力的手段,被她活学活用,放大到管理庄户女工上,效果竟出奇地好!

墨兰感受到了女儿投来的震惊目光,她转过头,对上林苏那双写满不可思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还有几分“你还嫩了点”的调侃。她凑近林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笑道:“傻孩子,空口白牙的大道理,哪比得上实打实的米粮和油水?”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这些姐妹跟着咱们干活,图的不就是能多挣几个钱、让家里人能吃饱穿暖吗?想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饱。这道理,不管是在后宅管丫鬟,还是在庄子上管庄户,放之四海而皆准。”

林苏默然。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在调动人的积极性、稳定“军心”方面,墨兰这简单粗暴却精准有效的“物质刺激法”,远比她那些宏大的理念和长远的规划,来得更直接、更有力。在这个温饱尚成问题的时代,崇高的理想固然能点燃少数人的热情,但米粮、猪肉这些最基础的生存需求,才能真正凝聚起大多数人的力量。

阳光正好,洒在墨兰温婉的侧影上,也洒在林苏若有所思的脸上。桑园里,女工们抱着米面,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原本松散的队伍变得愈发整齐,眼神里充满了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