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正妾殊途礼难容(1/2)
长房大奶奶果然没让人“失望”。不过三五日功夫,便又寻了“探望婆母”的由头,踩着辰时的露水踏入梁夫人正院。这回她排场更足,身后不仅跟着捧着参汤、点心的丫鬟,还携了两位鬓发斑白、神色肃穆的族老——一位是梁家辈分极高的三老太爷,一位是掌管族中规矩的六老太太。明眼人都瞧得明白,这是要借着族老的威势,给梁夫人来个“釜底抽薪”。
正厅里暖炉燃着银丝炭,烟气袅袅缠上梁夫人鬓边的珠钗。她刚抬手抿了口浓茶,长房大奶奶便已屈膝行礼,声音柔得像浸了蜜:“母亲近日精神可好些?儿媳瞧着您眼底还有些青黑,定是为府中琐事劳神了。”说罢又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墨兰,笑意加深,“三弟妹也辛苦了,毕竟年轻,要执掌三房庶务,还要照拂春珂妹妹,真是难为你了。”
墨兰垂眸浅笑,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纹样,不接话茬。她知道,这铺垫过后,便是真正的杀招。
果然,长房大奶奶话锋一转,目光落到厅外廊下侍立的春珂身上——那丫鬟扶着腰,脸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说起春珂妹妹,”她语气陡然添了几分忧色,转向两位族老,“她如今怀着梁家的金孙,反应大得厉害,昨夜竟吐了半宿,连米水都难进。府中下人虽多,可终究粗手笨脚,难免有照应不周的地方。”
她话锋再转,直直看向梁夫人,语气恳切得近乎逼宫:“母亲,依儿媳之见,不若从您这正院拨两个老成稳妥、经见过风浪的嬷嬷过去,专门照料春珂的饮食起居。一应米粮、药材、用度都单独立账,由母亲您亲自过目掌管。三弟妹年轻识浅,怕是应付不来这孕期的精细活计,万一有个闪失,不仅是梁家的损失,弟妹也担不起这罪责呀。”
这话听得梁夫人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青瓷杯壁被捏出细微的白痕。好个一箭三雕!既暗指墨兰无能,又影射她治家不严,更要将春珂这颗“棋子”从三房手里夺走,借着“照料”之名安插自己的人手,日后春珂若真生了儿子,或是出了什么岔子,长房便能顺理成章地插手三房事务。
两位族老也微微颔首,三老太爷捋着山羊胡道:“老大媳妇说得在理,子嗣为重,是该稳妥些。”六老太太也附和:“主母年轻没经验,由婆母亲自把关,确实放心。”
就在这满厅目光都聚焦在梁夫人身上,等着她点头应允的瞬间,一直沉默不语的墨兰缓缓站起身。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暗绣兰草的袄裙,领口袖边滚着极细的银线,鬓边只簪了一支素银点翠的小簪,没有多余的珠翠点缀,反倒衬得她眉眼沉静,气质温婉又端方。她先是对着两位族老盈盈一礼,腰肢弯得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主母的体面。再转向长房大奶奶时,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笑意柔得像春日杨柳风,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锋芒。
“大嫂嫂关怀春珂妹妹,体恤母亲辛劳,更念及梁家子嗣,这份心意,弟妹心中感激不尽,真真是我等晚辈的楷模。”她先捧了长房大奶奶一句,声音清朗,语速不急不缓,恰好能让厅中每个人都听得分明。
话音刚落,不等长房大奶奶露出得意神色,墨兰话锋陡然一转,如出鞘的利剑,柔中带刚:“只是大嫂嫂方才所言,请恕弟妹不能完全赞同。”
她抬眸看向两位族老,目光澄澈,引经据典时条理清晰,信手拈来:“《礼记·内则》有云:‘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春珂虽为妾室,却也是我梁晗明媒正娶抬进三房的人,是我房中之分内。她的饮食起居、孕期照拂,本就是我这个主母的职责所在。”
她加重了“分内之责”四个字,目光扫过长房大奶奶微变的脸色,继续道:“如今大嫂嫂竟要将她的照拂之事从三房剥离,交由母亲和外人打理,这岂不是说我失职无能,连自己房里的人都照料不好?传扬出去,外人不知内情,只会说我梁家三房毫无规矩,主母不贤,届时丢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脸面,而是整个梁家的体面啊。
这番话掷地有声,既扣住了“规矩”二字,又牵扯到家族体面,让两位族老脸上的赞同之色渐渐淡去。长房大奶奶急欲反驳,刚要开口,便被墨兰一眼制止。
墨兰随即转向梁夫人,语气瞬间变得恳切又心疼:“母亲年事已高,前几日又因府中琐事劳心伤神,太医再三叮嘱要静养安神。我等身为儿媳,不能为母亲分忧解劳,已是心中有愧,岂能再将春珂这等微末小事拿到母亲面前烦扰?这既不合规矩,更非孝道啊。”
她说到“孝道”二字时,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恭敬。三老太爷闻言,忍不住点了点头:“三媳妇说得有理,孝道为先,怎能让老夫人再为这些琐事操劳。”六老太太也附和道:“主母担起责任是应当的,倒是老大媳妇,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长房大奶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放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起,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万万没想到,墨兰竟如此伶牙俐齿,不仅轻易化解了她的攻势,还反过来将了她一军。
就在这时,墨兰话锋再转,目光重新落到长房大奶奶身上,笑意加深,语气却变得愈发“真诚”:“不过大嫂嫂的担忧也并非多余,春珂怀着身孕,确实马虎不得。”她顿了顿,语气中添了几分推崇与信赖,“若论稳妥周到、经验丰富,这满府上下,谁能及得上大嫂嫂您呢?”
长房大奶奶一愣,显然没料到墨兰会突然捧她。
墨兰继续说道,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大嫂嫂执掌长房中馈多年,又协助母亲打理府中部分庶务,处事公允,心思缜密,阖府上下谁不称赞?更何况,大嫂嫂与春珂妹妹还是表姐妹,情分非同一般,比旁人更上心几分。”
她微微前倾身体,像是真心实意地提出一个极好的提议:“依弟妹愚见,不若就将春珂孕期的一应事宜,包括挑选稳婆、拟定饮食、核对用度、照看起居等,都暂且交由大嫂嫂您全权负责。您是自家人,又深知其中利害,定能比那些下人嬷嬷更加尽心尽力。有大嫂嫂亲自看顾,春珂妹妹能安心养胎,母亲也可真正清静静养,我也能跟着大嫂嫂多学些治家理事的道理,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占尽了情理法。先是扛起自己作为主母的责任,堵住了旁人说闲话的口子;再体恤婆母辛劳,竖起了“孝道”的大旗;最后将长房大奶奶捧到了极高的位置,把“照顾孕妇”这块烫手山芋,用最漂亮、最体面的包装裹着,硬生生塞到了她怀里。
你不是要插手吗?你不是要显摆自己能干吗?那便给你!全都给你!可一旦接了这个差事,日后春珂若有任何闪失——无论是真出了意外,还是这“身孕”本身就是假的——责任便全在你这位“经验丰富”、“情分深厚”的表姐身上。到时候,族老在前,众人在侧,看你如何收场!
长房大奶奶果然不是易与之辈,脸上满是真切的忧色,语气恳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母亲,诸位婶婶、嫂嫂,三弟妹体恤我,要将照料春珂妹妹的差事托付于我。可越是要我细心照料,发现一个极大的隐患,每每想起,都叫我寝食难安!”
她故意顿了顿,等众人的好奇心被吊到极致,才继续道:“春珂妹妹如今怀着金孙,本就是娇贵身子,最是经不起半点折腾。她如今住的漱玉院,虽说景致尚可,可离正院远,离厨房、药房更是隔着半座府邸。咱们要精心照料,少不得要频繁请大夫诊脉、按节气调整饮食、添置安胎用物,到时候人来人往,搬运东西,难免嘈杂,扰了她静养不说,万一惊了胎气可怎么好?”
“再者,”她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急切,“近日天气多变,时而刮风时而下雨,从漱玉院到厨房取个热汤、到药房拿味药材,路远湿滑,下人脚程再快也难免耽搁。若是遇上紧急情况,这一来一回的功夫,怕是要误了大事!”
这番话听得几位旁支女眷连连点头,一位婶娘接口道:“大奶奶说得是,孕妇最忌折腾,路远确实不方便。”
长房大奶奶见状,趁热打铁道:“不瞒诸位,我思来想去,府中最稳妥的地方,便是三弟妹的兰馨院。那里宽敞明亮,采光通风都是上佳,离厨房、库房、正院都近,往来方便,最是利于照料。”
她目光“恳切”地看向墨兰,语气中满是“为你着想”的意味:“六弟妹身为三房正室,若是能让春珂妹妹暂时搬到兰馨院的东厢房居住,一来环境清幽,便于静养;二来弟妹就近看顾,名正言顺,也更显嫡母慈心,传出去便是一段阖家和睦的佳话;三来我也能时常过去,与弟妹一同商议照料事宜,省却了奔波之苦,更能确保万无一失。这岂不比让她独自住在远处,叫人悬心强得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句句站在“为子嗣着想”的道德制高点上,既捧了墨兰“贤良”,又显得自己“公心”,仿佛这提议全然是为了梁家好,没有半分私心。
几位族老也频频颔首,三老太爷捋着胡子道:“老大媳妇考虑得周全,正室看顾妾室身孕,本就是规矩,也显和睦。”旁支女眷们更是跟着附和,“可不是嘛,一家人住得近些,也热闹亲热”“兰馨院确实方便,春珂妹妹住过去,我们也放心”。
墨兰坐在下首,听着这一声声附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头痛欲裂,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好毒的一招!
这哪里是为了方便照料?分明是要把春珂这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直接塞进她的卧榻之侧!春珂一旦住进兰馨院,便是将长房的眼线安在了她眼皮子底下,她日夜起居、一言一行都将被监视,连半分隐私都没有。更重要的是,她与苏氏暗中探查春珂假孕之事的那些手段,传递消息、私下查证,一旦春珂住进来,便再也无从施展。
更阴险的是,长房大奶奶算准了她不敢拒绝。若是拒绝,便是不顾梁家子嗣安危,便是没有嫡母风范,便是破坏家族和睦,这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足以让她在族中声名扫地。可若是同意,便是引狼入室,日后春珂在她院子里但凡有半点闪失——哪怕是自己不小心摔一跤、碰一下,这“谋害子嗣”的黑锅,她墨兰都得稳稳当当背一辈子!
墨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保持着清醒。她知道,此时绝不能硬顶,一旦情绪失控,便落入了长房大奶奶的圈套。她深吸一口气,正想开口找个“需与梁晗商议”“春珂身子不适,恐搬迁不便”的借口暂时拖延,再另寻对策……
墨兰目光转向长房大奶奶,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大嫂,‘孕妇宜静养,忌搬迁,恐动胎气’。春珂姨娘现在怀着孩子,身子娇贵,这时候搬来搬去,路上颠簸,万一扰了胎气,岂不是不好?”
这话一出,暖阁里的喧闹瞬间平息了几分。长房大奶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强辩道:“不过是换个院子,路程不远,怎会动胎气?”
墨兰却像是没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继续说道:“‘礼,别嫌疑,明是非’。春珂是妾室,我是正室,正室与妾室居于同院,日夜相对,低头不见抬头见,似乎……于礼制上也有些不太分明呢?”
那句“孕妇忌搬迁,恐动胎气”,直接戳破了长房大奶奶所谓“搬迁更方便照料”的借口——你说为了稳妥,可搬迁本身就违背了安胎的根本,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而“别嫌疑”“明是非”,更是从礼法的高度,质疑了这种安排的合理性——正妾同院,有违尊卑有序的规矩,容易滋生是非,这是族老们最看重的底线。
长房大奶奶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惨白。
几位刚才还点头附和的族老和女眷,此刻也面露沉思,纷纷看向长房大奶奶,眼神中带着几分质疑。三老太爷捋着胡子,沉声道:“三媳妇说得有道理,‘孕妇忌搬迁’确是古训,礼制尊卑更是不能乱。”
梁夫人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笑意,随即放下茶杯,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大媳妇,春珂怀着身孕,搬迁确实不妥,万一动了胎气,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再者,正妾同院也于礼不合,传出去反倒让人笑话梁家不懂规矩。此事,便先搁置吧。”
压力瞬间重新回到了长房大奶奶身上。她若再坚持,便是置春珂的“胎气”于不顾,便是罔顾祖宗礼法,便是破坏梁家“清静有序”的家风,这几顶大帽子扣下来,足以让她在族中颜面尽失,甚至落得个“不分轻重、扰乱家宅”的罪名。
长房大奶奶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脸色铁青地坐回原位,双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
墨兰心中那股“背后有人推波助澜”的不安感,如藤蔓般疯长,缠得她喘不过气。长房大嫂的攻势一环紧扣一环,从春珂假孕夺权,到试图将人塞进兰馨院监控,手段阴狠且层出不穷,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绝非她平日所见的浅薄模样,倒像是背后有高人指点,步步为营,誓要将三房逼入绝境。
这日午后,天朗气清,娴姐儿手中几样绣品的花样拿不定主意,便揣着绣绷,兴冲冲地来寻苏氏商议。两人坐在暖阁里,就着窗边的天光细细斟酌,说着说着,娴姐儿无意间提起:“前两日我去东院瞧锦哥儿,见他比上次消瘦了些,精神也蔫蔫的,奶娘说是夜里总睡不踏实,翻来覆去地哭闹,还以为是近日天时转凉,锦哥儿受了些风寒。”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绣绷上的丝线,语气带着几分疑虑:“可我总觉得不对劲。我待了没半刻钟,便闻到他屋里有股极淡的药草气,说香不香,说苦不苦,怪怪的。我问伺候的丫鬟,她们只说每日熏的都是府里常用的安神香,可我瞧着那香灰颜色,也与往常不大一样。”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苏氏手中的绣针“啪嗒”一声掉在锦缎上,心口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她太清楚长房的手段了,为了爵位,连“换子”这般丧尽天良的事都能谋划,如今二房有了锦哥儿这个嫡孙,成了梁昭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岂不是长房谋夺爵位最大的障碍?他们连春珂的假孕都能做得天衣无缝,还有什么阴私勾当是做不出来的?
“娴姐儿,你说的可是真的?那药草气,你还能记起几分?”苏氏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紧紧盯着娴姐儿问道。
娴姐儿见她神色凝重,也不敢怠慢,仔细回想了片刻:“就是极淡的一股味,像是某种花晒干了的气息,又带着点涩味,若不是我凑近锦哥儿的枕头说话,怕是也闻不到。”
苏氏心中警铃大作,再也坐不住了。她立刻找了个“天气转冷,怕锦哥儿着凉,去瞧瞧他的被褥”的由头,急匆匆地唤来心腹张妈妈——这是她陪嫁过来的老人,忠心耿耿,且见过些世面——又悄悄叫上了府里最懂药理的刘丫鬟,三人快步赶往锦哥儿的住处。
东院的奶娘和丫鬟见二奶奶亲自过来,忙不迭地迎上来伺候。苏氏强压着心头的惊悸,脸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吩咐:“天冷了,我来瞧瞧哥儿的被褥可还厚实,换下来的衣物可都洗净了。”说着,便径直走向锦哥儿的卧房。
卧房里静悄悄的。苏氏的目光落在床头那只绣着虎头的荞麦壳枕头的上,那是墨兰特意为锦哥儿做的,说荞麦壳透气,还有安神之效。她朝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张妈妈立刻会意,走上前,借着整理床铺的名义,悄悄将那只枕头取了下来,递到苏氏手中。
苏氏接过枕头,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与寻常荞麦壳枕头的质感略有不同。她示意刘丫鬟上前,刘丫鬟立刻将枕头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枕套的缝线。里面的荞麦壳倾泻而出,白花花的一片,乍看之下并无异样。可当刘丫鬟用银簪将荞麦壳仔细拨开,凑近鼻尖深闻,又挑出一些颜色略微发暗、与其他荞麦壳格格不入的细小颗粒,放在指尖碾碎细查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都发起颤来:“二奶奶……这……这里面混了东西!”
“是什么?”苏氏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是……是少量的闹羊花和洋金曼陀罗的干花碎末!”刘丫鬟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两味药都有剧毒,虽掺进来的量极少,但长久枕着,通过呼吸渗入体内,会致人头晕目眩、精神涣散、夜惊多梦!少爷身子娇嫩,尤其受不住这慢性毒素的侵蚀,日子久了,怕是……怕是会损伤根本!”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