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双穿对峙道不同(2/2)
林苏没有靠近,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那双清亮的眼眸,盛着深沉到近乎残酷的悲悯,声音像山间冰冷的溪流,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明兰耳中:“还有,前辈。”
“你把自己活成了盛明兰,活成了顾侯夫人。你用这个时代的三从四德、家族规矩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你说这是随遇而安,是生存的智慧。”
林苏的声音略微停顿,风掠过池面,带来荷香与水汽,却吹不散她话语里的锋利。下一刻,一连串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质问接连抛出,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向明兰心底最深处,刺向那些被层层时光、麻木与伪装封印起来的柔软与痛楚:“可是,你难道就从不担心,你在那个世界的爸爸妈妈,他们过得好吗?”
“失去你,他们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是不是在你失踪的最初,疯了一样地报警、寻人,走遍你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逢人就打听你的消息?年复一年,春去秋来,他们如何熬过没有你的春节、中秋?看着别人家阖家团圆,他们是不是只能对着你的照片默默垂泪,一遍遍抚摸你留下的旧物,盼着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归期?”
“你会不会偶尔想起,妈妈做的红烧肉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甜,爸爸戴老花镜看报纸时,会习惯性地皱起眉头?他们是不是已经老了,鬓角添了更多白发,腰也弯了,却还在固执地守着那个有你的家,等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噗通”一声,明兰的手指猛地抠住了身下的木质栏杆,指甲深陷进木纹里,几乎要折断,指腹传来尖锐的疼,却远不及心口那瞬间炸开的剧痛。父母……那两个在记忆中已然有些模糊的容颜,此刻却骤然清晰——妈妈眼角的细纹,爸爸宽厚的手掌,还有他们喊自己名字时温柔的语调,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林苏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质问如同密集的箭雨,步步紧逼,不给她丝毫躲闪的余地:“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想念那个一机在手,可知天下事的世界?不想念深夜里刷着手机,看那些光怪陆离、承载着无数故事和想象的影视剧?不想念和闺蜜视频通话,从天南地北聊到深夜的肆意?不想念几个时辰便能跨越山海,日行千里的飞机高铁,想念那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
“你难道,就真的习惯了这层层叠叠、束缚行动的衣裙?习惯了梳着复杂的发髻,戴着沉重的珠钗,连转身都要小心翼翼?真的甘心永远被困在后宅这一方天地,出门必须帷帽遮面,连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都要受规矩约束?真的能忍受一辈子只能围着丈夫、子女、家事打转,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和梦想?”
最后,林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愤怒的质问,如同惊雷般砸在明兰的心上:“你难道,就真的认同了这该死的、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封建等级?真的忘记了我们曾经生活在那个——或许并不完美,但至少在法律和理念上倡导‘人人平等’的社会吗?!忘记了我们曾经可以凭着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想要的生活,而不是靠着依附男人、算计宅斗来换取生存的空间?!”
“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念吗?!”
“别说了!!!”
明兰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近乎尖叫的嘶哑呐喊。她用绣帕胡乱擦拭着额头,试图找回一丝镇定,可通红的眼眶、泛肿的鼻尖,还有那破碎不稳的气息,都将她此刻的愤怒暴露无遗。
林苏停了停,声音依旧平静,却褪去了先前的悲悯与质问,换上了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探针,细细扫过明兰因愤怒而略显狼狈,却依旧难掩清丽精致的面容——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纵然泪痕未干,那份经过岁月沉淀的温婉风华,依旧夺目。
“侯府夫人,”林苏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你说我离经叛道,说我不知安分,劝我收敛锋芒以求自保。可是,你呢?”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明兰身上那件湖蓝色缂丝长裙上。裙摆因方才的挣扎而略显褶皱,却丝毫不影响其精致——缂丝工艺繁复,每一寸经纬都织着暗纹缠枝莲,领口袖口滚着银线镶边,用料上乘,绣工精湛,将她纤细的身段衬托得愈发窈窕。“从我入盛府这段时日,不过短短几日,你已经换了三套衣服。每一套都价值不菲,剪裁得体,将你这副皮囊衬托得……嗯,我见犹怜,颇有风姿。”
林苏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像一根细针轻轻划过皮肤:“看来,你很喜欢你现在这副‘盛明兰’的皮囊。也是,看你这通身的气派和不俗的品味,想来穿越之前,不如现在这般……年轻貌美,备受尊崇吧?”
这话精准地刺中了某种被明兰刻意隐藏的隐秘虚荣。她穿越前不过是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朝九晚五,熬夜加班,哪有这般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待遇?更别提这具年轻鲜活、保养得宜的躯体,是多少现代人梦寐以求的奢望。明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林苏没有停顿,目光又落在明兰发间那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上。点翠色泽明艳,珍珠圆润饱满,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流光溢彩。“还有,我注意到,你似乎更喜欢这些精巧的珠宝、点翠、玉石,胜过那些沉甸甸、明晃晃的金器。”她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份超越纯粹财富炫耀的审美,倒确实带着点现代小资的调调,或者说……是某种深入骨髓的,对‘精致生活’的执着与贪恋。”
她向前迈出一步,小小的身影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逼近明兰。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语气也陡然尖锐起来,字字诛心:
“你享受着这具年轻美丽的皮囊,享受着顾侯夫人的尊荣与华服美饰,享受着下人簇拥、呼来喝去的体面。你骨子里那份现代人对‘美’、对‘精致生活’、对‘物质优越’的追求和喜悦,一点都没少!”
“你选择了一条最‘安全’的路,用古人的方式去过活,去忍受那些三妻四妾的龌龊、等级森严的压迫、身不由己的束缚!你贪恋着这个时代给予你的物质与尊荣!”
林苏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般砸在明兰的心上:“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随遇而安’,可你这‘安’,不过是建立在享受身份带来的红利,却又在精神上不断自我阉割、自我妥协的基础上!你既想要现代灵魂的自由与平等,又舍不得封建时代的尊荣与安逸,于是便在这两者之间,活成了一个矛盾的、分裂的怪物!”
“或许你嘲笑我锋芒毕露,或许会‘不得好死’,可你呢?”她的目光冰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嘲讽,“你这般清醒地痛苦着,清醒地享受着,又清醒地自我禁锢着;既鄙夷这时代的腐朽,又依赖这时代的供养……你这般分裂地活着,难道就很痛快吗?”
“说到底,”林苏最后总结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你不过是选择了一种你认为代价最小的生存方式。你并非真的认同这个时代的规则,你只是……屈服了。并且,你还试图让后来者也和你一样,选择屈服于这看似安稳、实则腐朽的牢笼。”
“别忘了我们来处。忘了来处,我们就真的只是这个时代的囚徒了。”
说完,林苏不再看明兰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也不再理会她眼中翻涌的震惊、难堪与恐慌,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小小的身影踏着青石板,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回廊的拐角。
水榭内,明兰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林苏最后那番话,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粗暴地照出了她光鲜外表下那个扭曲而分裂的自我——她既贪恋着封建时代给予的尊荣、美貌与精致生活,又怀念着现代社会的自由、平等与便利;既拥有现代灵魂的清醒与不甘,又践行着封建规则的麻木与妥协。
她现在有侯府的尊荣、丈夫的权势、子女,用宅斗的胜利、中馈的执掌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她拥有了上辈子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享受。
可现在,这个该死的“同类”,用最残忍、最直接的方式,把她小心翼翼建构起来的一切,砸得粉碎!把她血淋淋地从“盛明兰”的壳子里拖了出来,逼她面对那个孤独的、想家的、无依无靠的、属于异世的游魂!
她心中翻涌着巨大的愤怒,为林苏的步步紧逼、不留情面;也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难堪,为自己被当众揭穿的虚荣与分裂;更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与自我厌恶——原来,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生存智慧”,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懦弱的屈服与精致的利己。
水榭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雕花窗棂洒在身上,却再也照不进她那一片混乱、冰寒的心底。她缓缓抬手,抚摸着发间那支点翠步摇,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让她感到冷静了下来。
最初的崩溃与愤怒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冷——那冰冷中,凝聚着翻涌的愤怒,更藏着一种被触及最根本利益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指尖冰凉得像浸过寒潭水,林苏最后那些话语却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如同魔咒般挥之不去:
“你不过是选择了一种你认为代价最小的生存方式。”
“你并非真的认同这个时代,你只是……屈服了。”
“并且,你还试图让后来者也和你一样,选择屈服。”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否定着她这三十余年来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成功”!否定她从盛家那个爹不疼娘早逝、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庶女,一步步踩着荆棘、运筹帷幄,最终爬到顾侯夫人这个尊贵位置所付出的一切!否定她在这个吃人的封建时代里,为自己、为儿子们挣来的这片“安稳”天地!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乳臭未干、仗着有几分异世记忆便肆意妄为的小丫头,敢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她的半生?!
一股混杂着羞耻、愤怒、不甘与极度恐慌的戾气,从心底最深处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梁玉潇!这是你先惹我的!
明兰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刺破了麻木,也让她那双因哭泣而泛红的眼眸,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如同淬了寒的刀锋。
是,她们都是穿越者。这本该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分,是在这异世孤海中彼此唯一的慰藉。
可是,梁玉潇选了一条与她截然相反的路!
你不仅要自己“离经叛道”,挑战纲常伦理,搅动这死水般的世道,你还要用你的存在、你的言行,来映照我的“屈服”、我的“妥协”!你甚至看穿了我对蓉姐儿的那点私心,戳破了我“贤德继母”的伪装,质疑我作为侯府主母、作为“现代人”的资格!
你不能打破这个规则!
这个封建礼教编织的规则,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经营半生才得以立足的棋盘!你打破了它,我怎么办?我的儿子们怎么办?他们将来是要继承顾氏爵位、在朝堂立足的!难道要让我半生心血付诸东流,让孩子们沦为京中贵族的笑柄,甚至引来杀身之祸吗?!
你不能否定我的一切!
她盛明兰(或者说,那个早已被她深埋的现代灵魂)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心血,经历了多少凶险?从盛家后院的尔虞我诈,到侯府内外的权谋倾轧,她多少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多少次强忍着不适与厌恶,学着古人的模样周旋算计?她好不容易才将一切都拉回“正轨”,在子女面前,她必须是完美的、智慧的、符合这个时代期待的侯府主母!她的成功,她的传奇,必须延续下去!
一个疯狂的、阴暗的念头,如同蛰伏在幽暗角落的毒蛇,悄然探出头来,吐着信子,带着冰冷的杀意,一点点缠绕住她的心脏:
梁玉潇……你必须死。
只有你消失了,你的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和行为,才会随着时间被淡忘,或者仅仅被当作孩童的胡言乱语,无人当真。
只有你消失了,才没有人能再如此尖锐地戳破我的伪装,动摇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稳”,没有人能再唤醒我心底那个早已被封存的、痛苦的灵魂。
只有你消失了,我才能继续做我的顾侯夫人,才能确保我的孩子们,在我为他们铺就的、符合这个时代规则的康庄大道上,顺顺利利地走下去,获得比她更辉煌的成功!
我的孩子的成功,会让我成为新的传奇人物——一个培养出杰出子女的、睿智的、完美的侯府夫人。这才应该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终极价值和归宿!
任何阻碍这一点的人……哪怕是“同类”,哪怕是这世上唯一能懂我来自何方的人,也……必须清除!
明兰缓缓抬起头,望向林苏离开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脆弱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决绝,如同寒潭深渊,不起一丝波澜。
她轻轻抬手,用绣帕细细擦拭着脸颊,抹去最后一丝泪痕,又伸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抚平了衣裙上的褶皱。
片刻后,她重新站起身来,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已重新戴上了那副温婉端庄、无懈可击的侯夫人面具——眉眼柔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交锋从未发生过。
只是那面具之下,一颗杀心,已悄然铸成,坚硬如铁,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