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浮世情虚皆是计(1/2)
第二日天光微熹,墨兰便醒了。昨日对宁姐儿失态的斥责如针般扎在心头,愧疚与烦躁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辗转难眠。梳洗过后,她无心处理府中琐事,信步便往林苏所居的院子里去,只想寻个清静,却未料刚踏进院门槛,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骤然顿住了脚步。
院中那片原本种着月季、秋菊的小圃,此刻竟被翻了个底朝天。深褐色的泥土蓬松地铺展着,带着湿润的腥气,与周遭修剪整齐的花木、青石板小径格格不入。林苏正挽着藕荷色的袖子,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臂,裤脚高高卷起,沾着点点泥星,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洁的额头滑落,她却浑然不觉,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桃木锄头,正有模有样地弯腰平整土地。采荷和云舒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捡着泥土里的碎石块,三人脸上都带着专注的神色。
“曦曦!你、你这是做什么?!”墨兰的声音因震惊而陡然拔高,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好好的雅致院子,你竟弄成这般狼藉模样!成何体统!你是永昌侯府的姑娘,金枝玉叶般的身份,不是那乡野村妇!这要是让外人瞧见了,传出去像什么话!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林苏闻声停下动作,缓缓直起身,转过身时,那张沾了些许泥星的小脸显得格外鲜活。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留下一道浅浅的泥痕,却丝毫不显狼狈。看着怒气冲冲的墨兰,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早已预料到的了然,没有半分被斥责后的惶恐。
“母亲,”她放下手中的小锄头,锄头柄在青石板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辩驳的力量,“这怎么就不成体统了?《诗经·豳风》有云,‘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古人尚且重视躬耕,亲力亲为以知稼穑之艰难,方能珍惜一粥一饭。我开辟这方小园,并非为了收获多少瓜菜果腹,而是想亲身体验‘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过程,想知道我们每日餐桌上的米粮菜蔬,究竟是如何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
她伸手指向那片翻新的土地,目光清亮如洗,带着对世间万物的好奇与敬畏:“这难道不比只知道摇头晃脑吟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却不知菊花如何栽种、如何浇水、如何养护,更来得真实吗?纸上谈兵终觉浅,身体力行方知真。亲自动手劳作,方能知晓万物生长之不易,方能真正懂得珍惜。这并非失礼,也不是粗鄙,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格物致知’,是知晓世事、明辨事理的途径啊。”
一番引经据典又贴合实际的话,说得条理清晰、掷地有声,竟将墨兰那套根深蒂固的“体统论”驳得哑口无言。墨兰张了张嘴,想反驳说侯府姑娘不必做这些粗活,却发现女儿的道理比她更坚实,格局也比她想象的更开阔。那种熟悉的、在道理上被人压制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压制她的不是精明的明兰,不是强势的华兰,而是她的女儿。
一股无力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夹杂着昨日对宁姐儿的愧疚,以及连日来因京中流言而积压的郁闷,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胸口憋闷得难受。她看着林苏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那些压抑在心底多年、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委屈与困惑,竟如同决堤的洪水,喃喃地倾泻而出:
“我……我昨日,骂了宁姐儿……”墨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被人听见,又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倾诉欲,“她说她学不会宫里的规矩,走路总是踩不准步子,行礼也不够标准。我耐着性子教了她三遍,她还是磕磕绊绊……我就……我就忍不住骂了她笨,说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她抬起头,眼眶泛红,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迷茫和自我厌弃,像是在问林苏,又像是在绝望地叩问自己:“我……我明明最讨厌这样了!我小时候,跟着嬷嬷学茶道,只是一时手抖,没能将茶汤均匀地斟入茶杯,我小娘……她也是这般严厉地骂我,说我没用,说我给她丢脸。我当时……害怕极了,缩在角落里不敢哭,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为什么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好……我当时就发誓,我绝不要像她那样对待我的孩子,我要给她们耐心,给她们温柔……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变成了这样?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模样?”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执掌侯府中馈、学着运筹帷幄的侯府奶奶,不再是那个处处要强、事事争体面的盛家四姑娘,只是一个被困在童年阴影里、被代际创伤反复拉扯、痛苦又无措的母亲。
林苏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开口安慰,也没有说任何空泛的道理。她默默地走到墨兰身边,伸出沾着薄泥的小手,轻轻拉住母亲微凉的指尖。那指尖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像一缕微弱却坚定的光,驱散了些许寒意。她仰着头,看着墨兰泛红的眼圈,看着她眼底深藏的痛苦与无助,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说出了让墨兰浑身一震的话:
“母亲,外祖母她……或许是爱你的。”
墨兰猛地看向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谬论。爱?林噙霜对她的,怎么会是爱?那明明是苛刻的要求,是无尽的期望,是稍有不慎便会降临的斥责与失望。
林苏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精准的锤子,每一个字都敲在墨兰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她希望你出色,希望你比盛家所有姑娘都强,希望你能凭借自己的才情和能力,在那个步步为营的深宅大院里活得更好,不再像她那样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只是……她不会。”
“她不会像您现在教宁姐姐这样,耐心地、一遍遍地分解动作,温柔地鼓励她‘没关系,我们再试一次’。她只会用她知道的、唯一的方式——斥责、逼迫、让你感到羞愧,以为这样就能让你牢牢记住教训,让你快点变得强大,快点学会自保。因为她自己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温柔地、有耐心地去爱一个人,去教导一个人。她从盛家学到的,是如何争,如何抢,如何在绝境中挣扎求生,却从未学到过如何去给予温暖与包容。”
“她不会,所以她教不了你。”林苏的目光中充满了超越年龄的通透和悲悯,像一汪深潭,映照着墨兰的痛苦,也包容着她的脆弱,“但是母亲,您会啊。”
“您看,您现在知道那样不对,您会心疼宁姐姐,您会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您会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就比外祖母强多了,您已经懂得了她从未懂得的道理。您可以把您小时候希望从外祖母那里得到的耐心、温柔和鼓励,都加倍地给宁姐姐。您可以慢慢教她,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就像您现在,正在努力学着,用和过去不一样的方式,来对待我们、对待侯府的一切一样。”
“您看,”林苏指了指自己沾满泥土的手,又指了指那片新翻的土地,泥土的气息清新而真切,“我在学着用自己的双手耕耘,播下种子,等待收获。您也在学着,用新的方法,解开过去的结,做一个不一样的母亲。我们都在学着,用新的方式,做新的事情,不是吗?”
墨兰彻底怔住了。
林苏那句轻描淡写的“她不会”,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墨兰几十年来为母亲林噙霜构建的、看似无懈可击的解释壁垒。那壁垒里,有她对母亲才华的崇拜,有对母亲命运的怜惜,更有对自己童年遭遇的合理化慰藉,此刻却在女儿平静的目光下,轰然碎裂。
墨兰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急切与维护,仿佛女儿的话不是在剖析真相,而是在亵渎她心中母亲的形象:“怎么可能不会!茶道本就是大家闺秀必修的风雅之事,她、她既是正经官家小姐出身,自幼耳濡目染,怎么会不懂这些?”在她心里,林噙霜一直是那个才华横溢、风情万种,仅凭一曲琴、一阕词便能将父亲盛纮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这样的女子,怎会连基本的闺秀技艺都不精通?这简直是对母亲的侮辱。
林苏却依旧平静地看着她,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重重时光,看到那些被刻意掩藏、不愿示人的真相。她没有急于辩驳,只是轻轻提醒道:“母亲,您说过,外祖母11岁,因家中突遭变故,父母双亡,才万般无奈投奔盛家的。”
墨兰猛地一怔,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辩解瞬间卡在了喉咙里。11岁……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记忆中模糊的迷雾。
林苏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11岁。那正是闹闹刚开始跟着先生学规矩、知礼数不久的年纪。一个11岁的孩子,骤然遭遇家族巨变,从云端跌落泥潭,从备受宠爱的官家小姐沦为无依无靠、仰人鼻息的孤女,被一纸托孤送进并非至亲的盛家,养在老太太名下。您觉得,在那个朝不保夕、连自身安危都难以预料的当口,盛家老太太会立刻、专门为她请来最好的茶道师傅、香道嬷嬷,细细教导她这些‘大家闺秀应该学习’的风雅之事吗?”
墨兰的嘴唇微微张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一个瘦小的女孩,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怯生生地站在陌生的庭院里,眼神里满是惶恐与不安。她面对的是威严的老太太,是虎视眈眈的下人,是充满未知的生存环境。在那样的处境里,她首先要学的,恐怕不是如何烹茶、如何插花,而是如何看人脸色,如何谨言慎行,如何小心翼翼地活下去,如何在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争得一席之地,如何让自己变得“有用”,不至于被轻易抛弃。
那些需要静心、需要底蕴、需要从容心态才能学好的茶道、香道、插花,讲究的是心境平和、意韵悠长,对于一个内心充满不安、时刻紧绷着神经、满脑子都是生存算计的孤女来说,或许是奢侈的,甚至是……不被允许精通的。盛家老太太收留她,或许是出于某种承诺或利益考量,但绝不会真心将她培养成一个光芒万丈、足以盖过嫡女的才女,那样只会给盛家带来麻烦,也违背了收留她的初衷。
“她或许后来借着在老太太身边的便利,零零散散学了些皮毛,懂得了大致的流程和规矩,足以应付场面,唬一唬像父亲那样并非世家大族出身、对这些极致风雅之事并不那么精通的男子。”林苏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静的残酷,像是在解剖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毫不留情地剖开着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但她从未真正系统地、心无旁骛地掌握过这些技艺的精髓。所以当她教你时,她能演示得出大概的框架,却讲不出其中的神韵与精微之处,更不知道如何根据你的资质调整教法。你学不会,她便急了,因为她自己也不甚了了,无法给你更有效的指导,无法解释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只能借助母亲的权威,用斥责和压力来掩盖她自身在这方面的……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墨兰心上,让她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
她忽然想起,林小娘教她诗词,总是让她死记硬背那些缠绵悱恻、哀怨动人的句子,却很少讲解其中的典故意境、格律章法;教她管家算账,也只教她如何看账本、如何克扣下人用度、如何从牙缝里省钱,却从不教她如何开源节流、如何经营产业、如何笼络人心;教她琴棋书画,也只是点拨些皮毛,让她能在父亲面前露个脸,却从未真正引导她领略其中的艺术魅力。
她以前只当母亲是倾囊相授,是将自己会的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她,甚至还感激母亲的用心良苦。如今被女儿一语点破,才恍然惊觉,母亲教给她的,或许已经是她的全部认知,是她在盛家十几年摸爬滚打学到的生存技巧,甚至……是她所能理解的、关于“如何在男权社会立足”和“如何争得男人宠爱”的全部智慧。
一股巨大的悲凉席卷了墨兰,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一直以为母亲是苛刻,是望女成凤心切,是恨铁不成钢,却从未想过,那看似严厉的要求背后,可能隐藏着如此深重的、源于自身匮乏的无力与焦虑。林噙霜不是不想教她更多、更好的东西,而是她自己也从未得到过那样的教导,从未拥有过那样的眼界和格局。她只是在用自己唯一会的方式,试图让女儿变得“强大”,却不知这种方式,早已将女儿也拖进了同样的困境。
林苏看着母亲瞬间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却还是坚持着给出了一个指向根源的建议,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母亲若真想弄明白这一切,或许……可以去问问盛家老太太。她是看着外祖母长大的人,也是当年收留外祖母的决策者,最清楚外祖母在盛家那十几年,究竟学了什么,没学什么,又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学的。”
墨兰被女儿一连串环环相扣、如同抽丝剥茧般的推断惊得心神俱震,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忘了调匀。她张了张嘴,唇瓣不受控制地轻颤,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冰水的棉絮,好半天才挤出一句破碎的问话:“为……为什么这么说?”
林苏就站在她面前,秋日的金辉穿过疏朗的梅枝,落在她尚未褪去稚气的眉眼上,可那双眼睛里的沉静,却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半分波澜,与她七岁的年纪格格不入。她没有半分停顿,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条理清晰地缓缓分析道:
“母亲,您细想。我朝《户律》中,对孤幼遗产早有明文规定。外祖母当年11岁,父母双亡,无兄无弟,便是林家那一支唯一的血脉承嗣人,妥妥的‘户绝’之户的法定继受人。您也是管过家、看过账目之人,该知道一个仕宦之家,即便不算顶流巨富,祖辈积攒的田产、铺面、金银细软,再加上外祖母母亲当年的嫁妆,绝非小数目。按律,这些财产都该由外祖母全权继承,只是她年幼无法执掌,暂由收留她的盛家作为监护人代为掌管,账目需单独列明,收益分毫不得私用,直至她成年婚配,再全数作为嫁妆,随她一同入夫家府邸。”
墨兰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重石砸中,直直坠入冰窖。她和教习嬷嬷确实学过管家理事,看过以前盛家家的总账与各房分账,林苏说的律法条文,她隐约在从前翻阅的《律集解》里见过,只是从未将这些与自己的母亲联系起来。一瞬间,无数被忽略的细节涌上心头——盛家账目里从未有过“代管林家产业”的条目,老太太房里的私产账目虽不对外示人,却也从未听过有“林家旧产”的说法。她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指尖也开始微微发颤。
林苏没有停歇,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一把细细的冰锥,一下下敲在墨兰的心尖上:“可是,母亲,您仔细回想,从小到大,您可曾听外祖母主动提起过一句她林家的产业?可曾见过她翻找过任何与林家相关的旧物、文书?您在盛家账目上,见过半点来自林家田产、铺面的收益进项,且标注为‘代管’二字的吗?更重要的是,林家偌大一族,难道就真的死绝了吗?就算直系亲属尽数亡故,总有旁支族亲,总有没出五服的叔伯、堂兄吧?一个11岁孤女,带着不算菲薄的家产寄居他府,这本就是族中大事,那些族亲为何十几年来,从未有人上门过问一句她的生计?从未有人提出要将她接回自家抚养,或是至少,来盛家监管这笔本就该属于林家的遗产?”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砸得墨兰头晕目眩。她用力摇头,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没有!从来没有!林噙霜这辈子,在她面前说得最多的,便是自己孤苦无依,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受尽盛家老太太的苛刻,遭尽正室王氏的排挤,只能靠着盛纮的一点怜爱苟活。她从未提过自己本是带着丰厚家产而来,从未提过林家还有什么旁支族亲。而林家,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在她的世界里彻底蒸发,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除非,”林苏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一种远超年龄的通透与冷冽,仿佛能洞穿几十年前那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有一种情况,可以合理地让林家族亲闭嘴,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弃过问,让这笔本该属于外祖母的遗产,名正言顺地、彻底地归于盛家,再无半分争议。”
墨兰猛地抬头,一双盛满震惊与茫然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苏,心脏狂跳不止,一个她从未敢想、甚至从未有过一丝端倪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心头,冰冷而残酷,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林苏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语气沉重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除非,当初林家人送外祖母进盛府,根本就不是简单的投亲靠友,不是走投无路的求助,而是——提前签下了婚书。”
“一份具有律法效力的、提前定下的婚约。约定林氏孤女,待成年后,必许配给盛家子嗣为妻。如此一来,林家的所有遗产,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作为‘嫁妆’,提前并入盛家产业。林家族亲再无任何理由过问,因为女儿终究是要嫁人的,嫁妆提前交由夫家保管,虽是罕见,却在有明确婚约的前提下,于情于理于法,都并非说不通。这,才是盛家老太太当初愿意违背世俗眼光,接纳一个罪臣之女,并且还将她养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导的根本原因!这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发善心,不是什么念及旧情,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以人换财、以婚约换家产的交易!”
“交易”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墨兰耳边轰然炸响。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四肢百骸都浸在冰水里,如坠冰窟,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她想起林噙霜平日里那副哀怨凄婉的模样,想起她抱着自己哭诉,说自己一无所有,只能依靠男人的可怜姿态,想起她为了盛纮的一句夸赞、一件赏赐,便能开心许久的模样……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本不是一无所有,她带着足以让自己立足的家产而来,却被一场提前定下的婚约,被盛家的算计,被林家的妥协,彻底剥夺了所有!她以为的寄人篱下,竟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掠夺!
“那……那你外祖父……”墨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不敢去想,那个她既怨恨又依赖的父亲,在这场交易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林苏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对人性的通透与疏离:“母亲,您到此刻还不明白吗?对当时的盛家,或者说,对盛老太爷和老太太而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外祖母这个人,而是她背后的那份家产,是一个有嫁妆、能生育、且无依无靠、易于拿捏的儿媳。至于这个儿媳具体是嫁给盛家哪个儿子,或许从一开始,就并不重要。只要是她林噙霜,能为盛家生下男丁,延续香火,能让盛家稳稳攥住那份林家遗产,这笔买卖就不算亏。”
她的目光落在墨兰瞬间失血、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丝毫停顿,给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具冲击力的推断,那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穿了墨兰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幻想:“所以,外祖父,他当年那般‘痴迷’外祖母,或许并非是被外祖母的才情美貌所迷惑,非她不娶。更大的可能是,在当时的他看来,只要是能为他生下儿子、能为他带来丰厚嫁妆、且是盛家安排好的女人,是谁都可以。他不过是顺从了家族的安排,接纳了这个带着‘嫁妆’而来的女人,履行了一场交易里的义务。而外祖母,从她踏进盛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她的财产、甚至她的婚姻与情感,就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了。她后来的所有争宠、算计,所有对王氏的嫉恨,所有对盛纮小心翼翼的讨好与逢迎,或许不仅仅是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爱情,更是为了在这场既定的交易里,在这寄人篱下的困境中,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生存空间,争取一点那早已不属于她的、虚幻的‘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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