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石磊番外·铁与火的温度(2/2)
一盏照亮前路,也照亮底线的灯。
而他要用余生,确保这盏灯……
不灭,不偏,不烫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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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泰昌十一年·铁的温度
时间: 泰昌十一年夏(石磊四十五岁)
地点: 格物大学堂·特种材料实验室
石磊的头发白了大半。
腿伤让他常年坐轮椅,但眼神依旧锐利——像淬过火的钢,冷而硬。他是格物院实际上的掌舵人,林怀瑾在朝堂推行新政,他在后方提供技术支持。
但他越来越沉默。
因为格物院内部,正在分裂。
年轻一代中,涌现出大批天才:精通高等算学的、痴迷化学反应的、甚至开始研究“电”这种虚无之物的。他们崇拜林凡,但崇拜的是“创造奇迹”的林凡,不是“谨慎克制”的林凡。
“石监院,您看这个!”一个二十二岁的学生兴奋地跑来,手里捧着块黑色金属,“新型合金!硬度是钢的三倍,重量只有一半!如果用在战舰上——”
石磊接过,掂了掂,用指甲划了下表面:“脆。”
“什么?”
“硬度高,但韧性差。”他指着金属断口,“晶粒结构太细,应力集中。用在战舰上,中一炮就可能整片碎裂,而不是变形。”
学生脸色变了:“可、可测试数据……”
“实验室数据不等于实战。”石磊转动轮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林凡的《材料失效案例集》,翻开某一页,“嘉靖四十年,福建水师一艘改良战船,用了类似的‘高硬轻甲’。第一次海战,船舷中弹,不是穿孔,是整片崩裂,瞬间沉没,二百人无一生还。”
他合上笔记:“技术进步,不是看纸面数据多漂亮,是看在最坏情况下,能保护多少人。”
学生低头走了,背影沮丧。
助手小声说:“监院,您是不是……太严了?年轻人需要鼓励。”
石磊看着窗外工坊里忙碌的身影,轻声说:
“我若鼓励他们往危险方向冲,才是害他们。”
“林凡公说过——技术者的良心,不在创造时,在预见伤害时。”
真正的考验,在三个月后到来。
许长青从南洋带回一组数据:罗兰人在香料岛用汉人劳工做链霉素人体实验,致死三百余人,但得到了“珍贵”的毒性参数。
数据副本被秘密送到格物院医科。年轻的研究者们炸了锅——一边是唾手可得的、能加速新药研发的“血数据”;一边是三百同胞的生命,和“不能用邪恶方法获取知识”的伦理底线。
争论持续三天三夜。
石磊没有参加辩论。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对着那份血数据,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他做出决定:封存数据,永久封存。 并颁布《格物院伦理禁令第一条》:“凡以非人道手段获得的技术数据,一律禁用。违者逐出格物院,终身不录。”
禁令一出,院内外哗然。
“迂腐!”“阻碍科学进步!”“那三百人已经死了,不用他们的数据,他们不是白死了吗?”
最激烈的反对者,是石磊最看好的弟子之一,叫陈墨,二十六岁,化学天才。他冲进石磊办公室,红着眼睛:
“老师!您知道链霉素改良晚一天,会有多少人死于肺痨吗?”
“知道。”石磊平静地说,“但若用了这数据,就等于告诉后来者——为了‘更大的善’,可以牺牲‘小的恶’。今天可以牺牲三百战俘,明天就可以牺牲三百死囚,后天……就可以牺牲任何‘该牺牲’的人。”
“可这是战争!西方在用,我们不用,就是自缚手脚!”
“所以我们要赢,但不能变成他们。”石磊转动轮椅,面对弟子,“陈墨,你记得你入格物院时,发的誓吗?”
陈墨怔住。
“‘以技护生,不以技伤生。’”石磊一字一句,“这誓言,不是说着玩的。”
“那我们就永远追不上西方?”
“追得上。”石磊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叠图纸,“林凡公留下了完整的药物研究思路。不用血数据,我们从头走——可能慢一点,但每一步都干净。”
他顿了顿,声音发苦:“我知道这很难。但难的事,才值得做。”
陈墨摔门而去。
石磊坐在轮椅上,看着弟子愤怒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林凡对他说过的话:
“磊子,将来你会遇到很多选择。有的选择会让你众叛亲离,但你要记住——对的事,往往是最孤独的事。”
他闭上眼睛。
腿伤又在疼了,阴雨天要来的征兆。
那晚,他去了林凡的衣冠冢。
墓地很简单,一块青石,刻着“林凡”二字。旁边是顾莲舟的墓,碑上刻着“一生灯火,半世梅花”。
石磊把轮椅停在墓前,轻声说:
“大人,您教的学生……快守不住了。”
“年轻人都想快,都想赢,都想创造奇迹。他们忘了,最快的路,往往最危险。”
“我定那些规矩,他们骂我保守。我封那份数据,他们骂我迂腐。”
“有时候我也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夜风吹过,松涛阵阵。
仿佛林凡在回答。
石磊苦笑:“我知道您会说什么——‘守住底线,时间会证明。’”
“可时间……不多了。泰昌十一年了,离您预言的大变局,只剩四年。我们需要更快、更强的技术,需要赢……”
他声音哽咽:
“可我更怕赢的代价,是变成我们曾经反对的样子。”
墓碑沉默。
但石磊忽然想起一件事——
万历十二年,他腿伤后,林凡曾带他去见过一个老和尚。老和尚说:“施主这腿,是警示,也是馈赠。它会让你在每次想跨线时,疼一疼,提醒你——有些线,跨过去就回不来了。”
当时他不解。
现在懂了。
这腿,这疼,这轮椅……
是束缚,也是自由。
让他不必在“快”与“对”之间挣扎,因为疼的那一刻,答案自然清晰。
第二天,陈墨回来了。
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他默默跪在石磊轮椅前,递上一份新方案:
《链霉素低温结晶法改良路径——基于林凡公遗稿与自主实验的洁净方案》。
“老师,我错了。”青年声音沙哑,“我熬夜重读了林公所有医药笔记,发现……他早就指出了方向,只是我们总想走捷径。”
石磊接过方案,一页页翻看。很扎实,每一步都有理论依据和实验设计。
“这方案,要多久?”
“至少半年。但……干净。”
石磊抬头,看着弟子:“为什么改变主意?”
陈墨沉默很久,才说:“昨晚我梦见那些死去的劳工……他们问我:‘我们的命,换来的东西,会让世界更好吗?’”
“我答不上来。”
“然后我醒了,想起入院的誓言……想起我的初心,是想救人,不是想赢。”
石磊眼眶红了。
他伸手,摸了摸弟子的头:“好孩子。”
“您不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终于长大了?”石磊微笑,“去吧。按你的方案做。需要什么,我给你调。”
三个月后,链霉素改良成功。
没有用血数据,完全靠林凡留下的理论指导和数百次洁净实验。新药的耳毒性降低了四成,且成本更低。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永明帝亲笔题字:“守正创新,大晟风骨。”
而石磊,坐在轮椅上,在实验室看着弟子们欢呼雀跃,默默流泪。
他知道,这一关,守住了。
但下一关呢?
下下一关呢?
他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轻声自语:
“大人,您看……您点的灯,还亮着。”
“虽然微弱,但……没灭。”
腿伤又开始疼了。
他按了按伤处,笑了。
疼吧。
疼着,就知道——
该往哪儿走,该在哪儿停。
该让技术有温度,而不是只有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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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番外·终】
尾声·永明三十年
七十岁的石磊已不能坐轮椅,常年卧床。
但他的房间永远是格物院最热闹的地方——年轻的研究者们排队来请教,从材料配比到机械设计,从伦理困境到人生选择。
“石爷爷,这个新式锅炉,压力参数怎么定?”
“先算安全系数。人命关天,往保守里算。”
“石先生,西夷出了‘内燃机’,比蒸汽机效率高多了,我们要不要跟?”
“要跟。但先想清楚——烧什么油?油从哪里来?会不会引起争夺?技术不是孤立的,是连着一整个世界的。”
每个问题,他都耐心回答。手已颤抖,字都写不稳了,但思路依旧清晰如刀。
有一天,韩明月来看他。
女孩已是格物院医科负责人,手里拿着最新的“便携式链霉素注射器”——轻巧、安全、成本低廉,能让偏远山区的肺痨患者在家治疗。
“石爷爷,您看。”她演示给他看,“按您当年定的‘安全三原则’设计的:一,剂量精确锁定,防止误用;二,针头自动回缩,防止二次感染;三,材料可降解,不污染环境。”
石磊摸着注射器,手颤抖着,却笑得很开心:“好……真好……”
“这是陈墨老师带队做的。”韩明月轻声说,“他说,这是当年您教他的——‘技术的最好样子,是让最脆弱的人,也能安心使用。’”
石磊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想起了很多——
想起九岁时第一次打铁的火星。
想起二十一岁时腿伤的剧痛。
想起四十五岁时面对血数据的挣扎。
想起这一生,每一次在“快”与“对”之间的选择。
最后,都化作了此刻手中的温度。
这个小小的注射器,不惊天动地,不改变世界。
但它能让一个山里的孩子,不必咳血而亡。
能让一个母亲,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就够了。
这就对得起那盏灯,对得起那条腿,对得起……
这一生,在铁与火中,守住的温度。
窗外,格物院的钟声响起。
是下课的钟声,也是传承的钟声。
石磊在钟声里,沉沉睡去。
梦里,他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午后。
九岁的他,举着沉重的铁锤,落下第一击。
火星四溅。
照亮了他稚嫩却坚定的脸。
也照亮了,后来七十年的路——
一条用疼痛丈量底线、用温度定义进步的路。
一条匠人之路。
一条……
守护者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