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低调行事(2/2)
她更加深居简出,比以往更甚。除了雷打不动的晨昏定省,她几乎从不踏出东院大门一步。即便在自己的院子里走动,也多半只是在那株日渐萧疏的老梅树下站一站,或是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就着天光做一些简单重复的针线,绝不与隔壁西院或其他房头的奶奶、姑娘们有多余的往来,拒绝了所有看似善意的邀约和闲谈。在荣庆堂请安时,她更是将“木头人”和“背景板”的角色扮演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总是悄无声息地进入,悄无声息地行礼,然后便缩在最不显眼的那个绣墩上,眼观鼻,鼻观心,除非贾母或王夫人直接点名问话,否则绝不主动开口。即便被问到,也依旧是那干巴巴、毫无营养、甚至有时显得词不达意的几句回应,完美地维持着那份与刚刚获得的“权力”毫不相称的、根深蒂固的怯懦与平庸。
她巧妙地将所有的精力和期待,都投入到了两件绝不引人注目的事情上:一是夜间雷打不动的“消消乐”闯关,二是于细微处精心保养自身。
每夜,当时辰渐深,万籁俱寂,连外间王善保家的鼾声都变得均匀绵长之时,邢悦便会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心中默默召唤。那悬浮的、流淌着柔和光芒的光屏,便是她逃离现实樊笼、通往希望与力量的唯一秘径。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在那微凉弹滑的彩色图案上点击、滑动。每一次成功的交换,每一声清脆的“啵”响,都不仅仅代表着游戏的进展,更意味着她向着“寿终正寝”的目标,又稳稳地迈进了一小步。金银锞子、成锭的雪花银、那盒光泽莹润的珍珠、以及后来闯关得到的一些成色极好的零碎宝石、几匹市面上难寻的珍贵尺头……这些实实在在的收获,都被她如同最吝啬的守财奴一般,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藏匿在她那旧木匣的暗格、衣柜底层的夹缝、甚至炕席之下新挖的隐秘坑洞里。她的“私房钱”小金库,正以一种稳定而隐秘的速度悄然膨胀。每当夜深人静,抚摸那些冰冷却令人无比安心的金属和珠宝,她便觉得,前世那冻饿而死的阴影,似乎又淡去了一分。这不断累积的、完全属于她个人的财富,是她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宅中,所能拥有的最坚实的底气。
而对于自身的保养,她也秉持着同样的“润物细无声”的原则。她并未因贾赦那日的留宿和关注,就急于求成,使用更激烈的手段或是追求更惊人的变化。她只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美颜丹”所带来的最佳状态——肌肤细腻光泽,气色健康红润,眼神清亮——却不再追求更进一步的美艳动人。每日清晨,她用最细软的松江棉布,蘸着温度恰好的玫瑰花露水轻轻洁面;饮食上,偏好清淡原味,避开油腻重口;睡眠力求安稳充足。她甚至还会偶尔状似无意地,对着小厨房提及《百味珍馐录》上一些看似平常无奇、实则内藏调理乾坤的食补方子,比如“茯苓山药粥”、“百合杏仁羹”之类,只推说是自己近来口味变化,或是听闻某样食材温和养人,并未引起任何怀疑。她要的,就是这种“休养得益”、“心宽体胖”自然而然带来的好气色,而非任何突兀的、惹人探究的“蜕变”。
日子,就在她这种刻意经营的、近乎一潭死水的平静与低调中,如水般悄然流淌。
起初,那些或明或暗聚焦于东院的目光,还充满了各种探究、期待甚至是挑衅。王夫人更是冷眼旁观了许久,派周瑞家的以送东西的名义来过东院两次,名为请安,实为察看。但见邢悦接手老爷衣物事务后,竟是毫无作为,既不查问旧账,也不安插亲信,连对着下面人都不敢大声说话,遇事只会“循旧例”,一副唯恐惹祸上身的怯懦模样,与她掌权前毫无二致。王夫人心中那点因权力移交而升起的警惕与不快,便也渐渐淡了下去,最终只归结于贾赦一时兴起,而邢氏也确实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愚笨不堪,不堪大用,便也懒得再在她身上多费心神,只吩咐底下人依旧按旧例行事,不必特意请示东院。
贾赦房中的那些姨娘们,尤其是颜色最盛、心思也最活络的梅姨娘,最初听闻消息时,很是在自己屋里摔打了一阵东西,言语间对邢悦很是不敬,酸气冲天。可见邢悦不仅毫无反应,依旧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从不以正妻身份压制她们,也从不阻拦贾赦去她们房中,甚至在她故意穿着鲜亮从东院门前经过时,邢悦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点因嫉妒而生的敌意,也就慢慢变成了不屑与轻视,只觉得这正房太太是个没脾气、没手段的泥塑菩萨,空有个名头,实在不足为虑。
府中上下的仆役们,见这位大太太得了权柄,却比不得权时更显低调,行事束手束脚,赏罚既不格外慷慨大方以收买人心,也不刻意严苛以立威,一切都死死抱着“旧例”二字不肯放手,便也渐渐失了奉承巴结的热情,恢复了往常的秩序。只是面上到底因着她“大太太”的身份和那点微末权力,比之前更显恭敬了些,但这恭敬里,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敷衍,就只有天知道了。
于是,邢悦那“笨夫人”、“木讷”、“懦弱无能”、“不堪造就”的形象,在这场微小的权力风波之后,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得到了巩固和加强,几乎成了荣国府上下对她公认的标签。
而这,正是邢悦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所求的最佳结果。
这层看似愚钝无能、毫无威胁的外壳,如同一道精心编织的迷雾,有效地成为了她最坚固的保护色。它成功地迷惑了潜在的敌人,化解了可能袭来的明枪暗箭,为她赢得了继续蛰伏、暗中积蓄力量的宝贵时间与相对安宁的空间。她就像一只最富耐心的蜘蛛,在所有人都忽视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孜孜不倦地编织着属于她自己的、坚韧而隐秘的网,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狂风暴雨,也静候着那或许能彻底改变她命运格局的、来自神奇光屏的更多馈赠与可能。
窗外,秋意渐浓,金风送爽,却已带上了几分萧瑟之气,卷动着庭院中开始泛黄凋零的草木。邢悦坐在临窗的炕上,手中是一件刚刚完成的、准备给贾琏的宝蓝色小坎肩,针脚依旧细密,样式依旧寻常得毫无特色。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庭院中那株在秋风中微微颤动、枝叶渐疏的老梅,眼神平静如水,却又深邃得仿佛能洞穿这繁华府邸之下的所有暗流与机锋。
低调,从来不是为了真正的退缩与沉沦。
而是为了在无人瞩目的暗处,更好地磨砺爪牙,积蓄力量,为了在未来某个关键的时刻,能够更稳、更准、更有力地前进。
她这条注定与众不同的“新生”之路,必将在这看似笨拙无为、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一步步,坚定而隐忍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