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宫门内外(1/2)
盛夏的蝉鸣嘶哑而绵长,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荣国府密密实实地罩在其中。东院紫藤架下的荫凉,是这燥热里难得的悠闲。小迎春已能跌跌撞撞地走路了,此刻正追着一只白底黑斑的蝴蝶,在青石板路上蹒跚,粉嫩的小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笑声清脆如银铃。
邢悦坐在廊下绣墩上,手里拿着一件贾琮的夏衣,正缝着袖口脱线的地方。针线在她指间穿梭,动作不快,却极稳。阳光透过紫藤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月白色的衫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善保家的端着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过来,轻声道:“太太歇歇吧,仔细眼睛。”
邢悦接过碗,抿了一口。酸甜沁凉的汁液滑过喉间,稍稍驱散了暑气。她抬眼看向院门方向——贾赦一早便被北静王府的人请去了,说是“品茗赏画”,但谁都明白,那日的果子,终究是起了作用。
“老爷该回来了吧?”她看似随意地问。
“方才林之孝回来说,王爷留老爷用午膳了。”王善保家的压低声音,“听说......宫里也来了人,是太后身边的。”
针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邢悦垂下眼,继续缝那袖口,只淡淡“嗯”了一声。
该来的,总会来。
北静王府的“漱玉园”比那日宴客时更显清幽。水榭四面竹帘半卷,穿堂风带着荷香,将暑气隔在了外头。然而今日坐在主位上的,却不止北静王一人。
贾赦垂手立在阶下,目光恭敬地落在自己脚尖前三寸的地面上。他能感觉到上首投来的视线——不止一道。一道属于北静王,温润中带着审视;另一道更沉,更静,像深潭的水,不起波澜,却让人不敢轻忽。
那是一位穿着靛蓝宫缎常服的老太监,面白无须,眼角皱纹细密如网,手中捧着一盏茶,食指上戴着一枚素面的羊脂玉扳指。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北静王下首的绣墩上,却让整个水榭的气氛都变得不一样了。
“贾大人不必拘礼。”北静王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笑意,“这位是慈宁宫的戴公公。太后娘娘尝了你进上的果子,很是喜欢,特意让戴公公出来问问。”
贾赦心中微凛,面上愈发恭谨:“臣惶恐。不过是些山野粗物,能入太后娘娘眼,是臣天大的福分。”
戴公公这才抬眼看他。那眼神并不锐利,甚至有些浑浊,可贾赦却觉得像被什么无形的重量压着,脊背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
“贾大人过谦了。”戴公公开口,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太后娘娘脾胃弱,这些年进上的瓜果不少,能让她老人家多用几口的却不多。那草莓、蜜瓜,还有那水晶葡萄......娘娘说,清甜不腻,有股子鲜灵劲儿,是宫里暖房种不出来的味道。”
他顿了顿,啜了口茶,才继续道:“娘娘问了,这果子是何处所出?可还有别的稀罕物?”
贾赦心念电转。这话问得看似随意,实则步步机锋。他躬身道:“回公公的话,果子是臣京郊庄子上试种的。臣早年荒唐,不知生计,这些年略收了心,便想着置办些田产,也好给子孙留点根基。这果子......是托南边海商寻来的异种,庄头是个有心的,在暖房里反复试了三年,才得了如今的品相。因着娇贵,产量着实有限,除了自家尝鲜,也只敢孝敬太后娘娘和几位贵人,不敢多献,怕失了鲜活,反倒不美。”
这番话,他已在心中反复斟酌过无数遍。既要表明东西的珍贵难得,又要显得自己毫无野心,纯粹是“玩物”心态。
戴公公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倒是北静王笑道:“贾大人这话实在。好东西嘛,贵精不贵多。太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若是那等遍地都是的,反倒不值什么了。”
这话里有话。贾赦忙道:“王爷明鉴。臣不敢藏私,只是......这果子培育不易,暖房、人力、炭火,所费不赀。且物以稀为贵,若滥了,反倒辱没了太后的赏识。”
“嗯。”戴公公终于点了点头,将那茶盏轻轻放在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贾大人是个明白人。”
他站起身,北静王也随之起身。戴公公走到贾赦面前,离得近了,贾赦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极淡的檀香混着药香的味道。
“太后娘娘有口谕。”戴公公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肃穆。
贾赦立刻撩袍跪倒:“臣恭聆懿旨。”
“太后说:贾赦进献瓜果,其心可嘉,其物可喜。赐‘善植’匾额一方,准其庄子供奉内廷鲜果。望尔谨守本分,莫负天恩。”
一字一句,如珠玉落盘。
贾赦伏地叩首:“臣贾赦,叩谢太后娘娘天恩!定当竭尽全力,供奉鲜果,不负太后娘娘厚爱!”
戴公公虚扶了一把:“贾大人请起。匾额不日便会送到府上。另外——”他话锋微转,“太后娘娘仁慈,念你培育不易,特许你那庄子免三成税赋,也算是赏你这份忠心。”
贾赦心中一震。这才是真正的实惠!三成税赋,长年累月下来,是一笔惊人的数目。更重要的是——这是太后亲口许的!是宫里给的体面!
“臣......臣谢太后娘娘隆恩!”这一次,他的声音带上了真实的激动。
戴公公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好了,咱家还要回宫复命。贾大人,好自为之。”
“恭送公公。”
待戴公公的身影消失在曲廊尽头,北静王才拍了拍贾赦的肩膀,笑道:“恭喜贾大人了。‘善植’虽只是虚衔,可能得太后亲口赏赐的,满京城也没几个。更别提那三成税赋——这可是实打实的恩典。”
贾赦深深一揖:“全赖王爷提携。若非王爷......”
“哎,”北静王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是你自己的机缘。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贾大人,如今你这庄子,可就不再是寻常田庄了。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当明白。”
贾赦神色一肃:“王爷教诲,臣谨记于心。”
“明白就好。”北静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那庄子,既挂了太后的名,往后方方面面,都要更谨慎些。账目、人手、往来......都要干干净净。若有什么难处,不妨来王府说说。”
这便是要罩着他的意思了。
贾赦心中雪亮,再次躬身:“谢王爷!”
回府的马车上,贾赦闭目靠在车厢壁上。外头市井的喧嚣隔着车帘传来,忽远忽近。他能感觉到怀中的那份沉重——是出府前戴公公私下给他的一张便笺,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慈宁宫小厨房。
这是定下了进献的日子和渠道。
太后的赏识,北静王的庇护,税赋的减免......这一切来得太快,太顺,像一场华丽的梦。可贾赦知道,这不是梦。这是他用那些晶莹剔透的果子,一步步铺出来的路。
而路的尽头,是皇宫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善植”的匾额在三日后送到了荣国府。
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黑底金字,字迹雍容大气,右下角一方小小的“慈宁宫宝”印鉴。送匾的是宫里两个低品阶的太监,态度却极客气,一口一个“贾大人”,全不似寻常内侍的倨傲。
贾母亲自到了荣禧堂正厅,看着那匾额被小心翼翼地悬挂在正中位置,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王夫人、邢悦、尤氏等女眷都侍立在侧,下人们更是黑压压跪了一地。
“好,好!”贾母连说了两个好字,看向贾赦的目光满是欣慰,“赦儿如今是真的懂事了。能得太后的赏,这是咱们贾家全族的荣耀!”
贾赦恭敬道:“都是托老祖宗的福。儿子日后定当更加尽心,不敢辜负太后恩典和老祖宗的期望。”
王夫人捻着佛珠,脸上挂着合宜的笑容,说了几句吉祥话。可当她的目光扫过那方匾额,又掠过垂首立在贾母身侧的邢悦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这个“笨”嫂子,似乎......运气好得过分了。
从最初的美颜,到后来那些新奇果子,再到如今太后亲赐匾额——每一步,都踏得又稳又准。是真的傻人有傻福,还是......
她不敢深想。
邢悦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她依旧垂着眼,姿态谦卑,心里却明镜似的。
是时候了。
当夜,东院书房。
烛火将夫妻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贾赦将白日里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叹道:“悦儿,咱们这一步,走得险,却也走得值。”
邢悦将一盏温茶推到他面前,轻声道:“妾身明白。只是老爷,太后的赏识是福,也是枷锁。往后咱们那庄子,便是放在聚光灯下了。一丝一毫的错处,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所以我答应了北静王。”贾赦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王府会派两个账房先生过来,帮着打理庄子的账目。明面上是‘协助’,实则是监督,也是庇护。有王府的印信在,旁人想动咱们,也得掂量掂量。”
邢悦眼睛一亮:“老爷想得周到。只是......”她沉吟片刻,“既如此,咱们那些不能见光的产业,更要小心了。‘蜜意斋’的账,妾身已让忠弟重新做过,抹去了所有和庄子的直接关联。往后明面上,庄子只供宫中和王府,市面上流通的,都是‘南边来的’。”
贾赦赞许地点头:“你做事,我放心。”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一事。戴公公私下递了话,太后那边......似乎对海外的稀罕物也有兴趣。”
邢悦心中一动,想起那卷【简易海图】。
“老爷的意思是......”
“海图的事,可以先透一点风声。”贾赦目光锐利,“但绝不能全盘托出。只说咱们通过南边商号,认识了些跑海的,偶尔能得些番邦的奇花异草、香料种子。若太后或宫里有兴趣,咱们可以设法寻来。”
这是要将海外贸易的路子,也挂上“供奉”的名头。
邢悦缓缓点头:“妾身明白了。只是此事需万分谨慎,一步踏错,便是私通外洋的罪名。”
“我晓得。”贾赦将她揽入怀中,声音沉静,“悦儿,咱们如今,是如履薄冰。可这条路,既然走上来了,便没有退回去的道理。琏儿、琮儿、瑶儿......还有你腹中这个,”他轻轻抚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他们的将来,都系在咱们今日的每一步上。”
邢悦靠在他肩头,感受着那沉稳的心跳。窗外月色如水,虫鸣细细。
她知道,从今夜起,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次日,荣国府便传开了两桩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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