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岳阳楼上 文压湖湘(2/2)
岳州通判之女苏晚晴,自幼饱览家藏残籍,心思玲珑,于诗文之道见识尤高。寻常的才子诗文,在她看来不过桎梏中的精巧把戏。方才林夙开口时,她本也未抱期待。然而,那文句甫一入耳,便如惊雷骤起,劈开了她心中某种无形的桎梏。
那不仅仅是文采,那是境界,是格局,是她于昔年残卷中恍惚窥见、却始终未能触摸到的天地鸿沟。尤其是“先忧后乐”四字,如一道强光,昭示了她朦胧追寻却未能言明的士人理想。
她透过屏风缝隙,望向那青衫落拓、却仿佛立于云霄之巅的身影,心中涟漪激荡,难以自持。
楼内已彻底沸腾。众人争相涌上,想要结识这位“林先生”,询问文章,探讨义理。无数赞誉、请益、邀约,如潮水般涌来。
林夙却只对那老翰林及几位真诚发问的宿儒拱手还礼,对其他纷扰,一概淡然婉拒。
“林某偶有所感,信口胡诌,不堪方家深究。今日扰了诸位雅兴,就此别过。” 他语气平静,无半分骄矜,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置喙的疏离与高远。
说罢,对杜衡微一点头,竟不待知府挽留,便在周铁骨的护卫下,分开人群,从容下楼而去。
留下满楼惊叹、猜疑、赞誉与复杂难言的目光。
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但那篇《岳阳楼记》与“先忧后乐”的圭臬,却已如一颗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注定要扩散至整个湖广,乃至天下文林。
次日清晨,岳州码头。
林夙的船只即将解缆南行。晨雾未散,江风清寒。
一个青衣小帽的伶俐小厮匆匆赶来,将一个以青布包裹的方正之物交给船头的陈五,低语道:“我家小姐命小人将此物交予昨日岳阳楼上那位作记的林先生。小姐说,‘闻君之道,见君之诗,如暗夜得烛。冒昧集之,以伴君程。’”
言毕,小厮施礼,匆匆离去。
林夙于舱中解开青布。
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金银或古玩,而是一册装帧素雅、针脚细密的线装书册。封面无字。
翻开扉页,一行娟秀清丽、风骨内蕴的小楷映入眼帘:
“《南行集》——晚晴谨录并注,以志高山流水之遇。”
再往下翻,林夙的心微微一动。
册中工整抄录的,竟是他南下以来,于路途、驿站、乃至小镜湖边,随口吟哦或写给杜衡等人看的 所有诗篇!《纤夫血》《盐户叹》《洞庭雨》《棚民谣》……一字不落。这需要何等有心,又需通过何种渠道方能收集齐全?
更令他动容的是,在每一首诗的行间、页眉,竟都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批注。或注解典故出处,或阐发诗中深意,或抒发读后同感。见解精到,字字珠玑,显示出批注者谙悉典籍且胸有丘壑的深厚学养。
在《棚民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句旁,她批道:“杜工部千年一叹,今复见之。肉食者鄙,岂见蒿莱?然君诗更添‘荣枯咫尺异’之具体,令人如置其间,肝肠寸断。”
在小镜湖纪事诗“泥手盟心铸铁誓,公田初辟曙光微”处,她注:“此非诗,乃史也。‘公田’之试,石破天惊。若成,或为万世开一新圭臬。妾虽深处闺阁,亦心向往之。”
林夙一页页翻看,仿佛能与那未曾谋面的女子,隔着纸页进行一场无声而深邃的对话。她的理解,她的共鸣,她的期许,皆在这笔墨之间昭示无遗。
知音难求,重于千金。
他提笔,于册末空白页,缓缓写下: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卿心如镜,照我征衣。
他年若遂凌云志,
再话巴山夜雨时。”
将诗册仔细收好,放入随身的书箱最底层。
船已离岸,驶向苍茫的洞庭深处。
岳州城楼渐渐隐没在晨雾与烟波之后。
但这一日岳阳楼上的文压湖湘,与这一册满载知音之赏的《南行集》,却如同在他孤寂而坚定的南行路上,点亮了一盏温暖而明亮的灯。
前路尚有南岭瘴疠,边地风霜。
但胸中文章,已播于士林;天下知己,亦得其一。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