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湘西绝险 人心可恃(2/2)

阿水仍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小脸苍白如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身体微微发抖。陈伯从后方踉跄赶来,一把将孙子搂进怀里,老人家的手掌抖得比少年还厉害。

林夙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他走到少年面前,蹲下身。

“怕吗?”

阿水点头,又摇头,声音细若蚊蚋:“……他,他要杀先生。”

林夙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没说什么,转身走向被俘的伏兵。石头已从其中一人怀中搜出木牌,上面刻着“彭”字。

“彭万山养的狗!”石头啐了一口。

林夙蹲下,盯着那面如土色的伏兵:“除了杀我,还要做什么?”

那伏兵起初咬牙不语,石头将木矛尖抵在他伤口缓缓旋转,他才嘶声道:“庄、庄主说……林夙是祸根,专煽动贱民……杀了扔山涧喂狼……知府大人也默许的……”

林夙眼神冰冷。杜衡迅速搜身,竟从贴身衣物中摸出一封未拆的密信。信封上写着“彭老爷亲启”,落款单一个“赵”字。

借着火折子微光,林夙拆信扫过。

信很短:

“岳州之事已知。林某文名已显,不可令其安然抵粤。彭兄地处要冲,当效‘除莠’之劳。京中自有打点。”

没有署名,但那笔迹……林夙在江陵见过冯半城与赵皓往来的书信副本,这字迹与赵皓幕僚代笔的风格如出一辙。

赵皓的手,果然伸到了湘西。

“庄主还在何处设伏?”林夙问。

“……前、前方三岔路口,还有一队人,专候漏网之鱼……”

林夙收起信,起身:“搜净他们身上所有物件,捆结实留在此处。若我们天亮后能脱险,再派人来押送报官。”

杜衡迅速执行。除了密信,又搜出几块碎银、一把匕首、以及一枚绘制粗略的周边地形草图。

“先生,三岔路口那条路不能走了。”陈伯凑过来看草图,手指点向另一处,“从这里斜插下去,有条猎户和采药人踩出的野径,能钻出这片山。但……完全没有路,要穿溪谷、攀断崖,一夜未必走得出。”

“就走那条。”林夙毫不犹豫,“他们要堵的是‘路’,我们偏不走路。”

众人略作整顿,由陈伯引路,钻进真正的荒山野岭。没有路,只有兽迹和流水指引方向。时而要蹚过冰冷刺骨的溪涧,时而要贴着崖壁挪步,脚下是黑沉沉看不到底的深渊。

沈砚在半路与队伍会合,书生模样狼狈不堪,官袍下摆撕成布条,手上满是血口子,眼睛却亮得灼人:“先、先生!哨卡那边……照您的吩咐做了,他们果然不敢妄动……”

林夙点点头,递过水囊:“辛苦了。”

后半夜,众人终于钻出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隐蔽的山坳,有溪流,背风。精疲力竭的队伍在此暂歇。

周铁骨生起一小堆火,驱散寒意。陈伯检查阿水的手——少年开弓的那三根手指,已被弓弦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先前竟一声未吭。老人用草药细细敷上,眼眶发红。

沈砚瘫坐在火堆旁,忽然低声道:“先生……晚生方才跑去报信时,怕极了。怕到极处,心里却只剩一个念头:若我跑慢一步,先生和诸位就可能……”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懂了。

石头包扎着自己手臂的伤,闷声道:“先生,其实我们棚户兄弟帮您,不全是懂什么大道理。是因为您过路时,看了我们煮的野菜糊,没嫌脏,还问‘这点东西怎么够吃’;是因为您告诉老葛头,他孙子得的可能不是瘟病,是吃错了野果子……您把我们当人看。”

他抬起头,火光在那张朴实的脸上跳跃:“那些老爷们,看我们像看路边的石头。您是第一个蹲下来,问石头‘疼不疼’的人。就为这个,命给了您,不亏。”

林夙静静听着。

火堆噼啪作响,映亮每一张疲惫却坚定的脸——周铁骨、杜衡、陈伯、阿水、沈砚、石头……这些因各种缘由聚拢而来的人,此刻在深山的寒夜里,构成了他南行路上最坚实的岸。

他取出怀中那封密信,在火光下又看了一遍,然后小心收好。

“今日我们能脱险,”林夙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靠的不是我一人之智。是哨卡弟兄们冒死报信、虚张声势,是陈伯熟知山路,是阿水那救命一箭,是石头诸位以命相搏,是沈兄临危受命,是铁骨、杜衡舍身护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但今日之事,也让我们看清了——我们所行之路,触到的是豪强最根本的痛处。他们怕的不是我林夙,是怕流民聚心,怕‘先忧后乐’的道理,真的在泥里扎下根去。”

“所以他们会不择手段。”杜衡接道。

“所以,”林夙看向跳跃的火焰,火光在他眸中明明灭灭,“我们更要明白,我们真正的依仗是什么。”

他按了按怀中那封密信抄本——出山前,他已让杜衡用暗语另录一份,交由一名机灵的流民少年,走猎户小径送往江陵钱老吏处。那里有一张网,正在默默织就。

“不是刀剑,不是诗文,甚至不是一时一地的智计。”林夙声音沉静,“是人心。是石头兄弟说的‘当人看’,是沈兄怕到极处却还要向前跑的‘不得不为’,是阿水那支救命的箭——这,才是他们永远剿不灭、斩不断的东西。”

山风穿过山坳,带来远方黎明的寒意。

天边泛起鱼肚白。

林夙起身,整了整破损的衣衫,手掌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背脊挺得笔直。

“收拾行装,继续南行。”他平静道,声音里有一种淬过火后的坚韧,“前路或许更难,但今日之后我更加确信——”

他望向层峦叠嶂的群山深处,那里有无数如石头一样在生存线上挣扎的生灵,也有无数双如阿水一样在绝境中仍会亮起的眼睛。

“人心可恃,此志不移。”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走向南岭更深处的雾霭。

而在他们身后,鬼见愁隘口处,彭家庄的护院头目正对着空无一人的一线天暴跳如雷。哨卡的火堆早已冷透,只余灰烬。

头目攥着刀柄,指节发白,望向南方那吞没了所有踪迹的茫茫群山。

“林夙……”他咬牙切齿,却感到一丝莫名寒意。

仿佛那人带走的,不只是几条性命逃出生天,而是某种他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恐惧的东西。

那东西如野草,火烧不尽,刀斩不绝,只待一场春雨,便要漫山遍野地疯长起来。

天光渐亮,照见山道上那封密信抄本,正被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小心收起,送往更远的江湖。

星星之火,已散入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