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兵不血刃 城门夜开(2/2)

传令兵愣了愣,但没多问,叩首退下。

杨钊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晨光从窗缝透进来,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眼角细细的纹路,还有鬓角新冒出的几根白发。

他今年五十一。

二十四年前,父亲杨振业死的时候,也是五十一岁。战死在江北,尸骨没找全,只送回一把刀,就是桌上那把。

父亲临终前说:“乱世里,武将的命不值钱。但杨家香火,得传下去。”

现在,轮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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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刻,东门外三里亭。

亭子很旧,瓦碎了几片,柱子漆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亭里石桌上积着灰,昨夜雨水从破瓦处漏下来,在桌上冲出几道泥痕。

杨钊只带了胡彪和另外两个亲卫,都穿便服,没披甲,腰间配刀也换成普通的雁翎刀。

三人骑马出城时,守门的韩疤子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打开侧门小缝,刚好容一马通过。

出城三里,叛军巡骑早在路边等着。领头的是个年轻校尉,脸上有道疤,但眼神很静,不像嗜杀的人。

“杨将军?”校尉抱拳。

“是。”

“请随我来。”

校尉调转马头,在前面引路。沿途经过叛军营寨,杨钊看见营垒整齐,壕沟挖得深,栅栏扎得密。巡逻士卒步伐沉稳,看见他们经过,只是侧目瞥一眼,并不喧哗。

更远处,炮兵阵地上,那些“像竹子”的长炮盖着油布,只露出炮口,黑黝黝的,对着桂林城墙。

杨钊手心出汗。

三里亭到了。

亭子里已经站着两个人。一个背对着他,穿青灰色箭袖袍,身材挺拔。另一个侧身站着,是顾寒声——杨钊在画像上见过。

背对着那人转过身。

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眉眼清峻,皮肤比寻常武将白些,但眼神沉,像深潭水。手里捏着个铜制望远筒,筒身上刻着细密的刻度。

“杨将军。”林夙点头,算是见礼,“坐。”

亭里石凳上铺了块粗布。杨钊坐下,胡彪三人站在亭外。

“茶粗,将就。”林夙推过来一个陶碗,里面是褐色茶汤,飘着几片粗叶。

杨钊没喝,直接开口:“林将军信中说,可保我部下八千人性命。”

“是。”林夙坐下,与他对视,“惊雷府军律十七条,首条便是‘杀降不祥’。凡投降将士,一律按律安置——验伤分级,量才录用。老弱伤残者,发给遣散银,遣返原籍。”

“将军本人呢?”顾寒声在旁边问,声音温和,但字字清晰。

杨钊从怀里取出那方桂林总兵官印,放在石桌上。

又解下佩刀,北辰刀,连鞘一起推过去。

“此印,此刀。”他说,“换三条命。我,副将陈雄,弓弩营指挥使赵迁。不求官职,不求富贵,只求……活命。”

林夙没碰印和刀,只是看着杨钊:“杨将军可知,我为何非要桂林不可?”

杨钊摇头。

“因为漓江。”林夙手指在石桌上虚画一条线,“从桂林往东,经梧州入西江,直通广州、出海。往北,经灵渠接湘江,可达中原。这里是岭南水运枢纽,谁控桂林,谁就捏住了半个岭南的咽喉。”

他顿了顿:“我要的,不是一座城,是这条水道。而要水道通畅,就需要熟识水情、熟悉地方的人——比如杨将军你。”

杨钊心脏猛地一跳。

“我不杀你,也不囚你。”林夙拿起那方官印,在手里掂了掂,“我要你活着,做‘桂北镇守使’——虚职,无兵权,但年俸八百两,宅邸在阳朔,配护卫二十。平日里,你只需做两件事:一,帮着安抚旧部;二,必要时,以你杨家的名义,联络岭南各州县故旧。”

杨钊喉咙发紧:“将军……信我?”

“不信。”林夙答得干脆,“但用你,比杀你划算。杀了你,八千降卒心中埋刺,岭南旧官人人自危。用你,他们便知——连杨钊都能活,都能有官做,他们更不必怕。”

他把官印推回来:“印你留着,做个念想。刀也拿回去——北辰旧物,我收了不合适。”

杨钊手指颤抖,触到冰凉的铜印。

“那……陈雄、赵迁?”

“陈雄可任桂林城防副将,协助整编降军。赵迁若愿留,可入炮营做教官——他擅长弓弩,转习火炮不难。”林夙道,“若不愿,发银遣返。”

条件好得不像真的。

杨钊深吸一口气:“将军……有何要求?”

“有。”林夙看着他,“今日午时,开东门。你亲自带队,迎接我军入城。入城后,当众宣读《安民令》,宣布桂林易帜。所有文武官员,需在府衙集合,当场签署‘归顺文书’。”

“若有人不从?”

“那就不是降,是顽抗。”林夙声音冷了一度,“顽抗者,按敌处置。”

意思很明白:配合的,活。闹事的,死。

杨钊沉默片刻,点头:“我答应。”

“还有一件事。”顾寒声忽然开口,“刘莽将军昨夜袭营被擒,现在我军营中。杨将军可想见他一面?”

杨钊猛地抬头:“他……还活着?”

“活着。”顾寒声道,“但伤得不轻,左腿骨折,肋骨断了三根。医官正在救治。”

“我能见?”

“能。”林夙站起来,“但见完之后,你要亲自去劝降他——若他愿降,可任骑兵教头。若不愿……”

他没说完。

杨钊懂了。

刘莽是主战派最后一面旗。这面旗若倒下,桂林城内,再无人敢言战。

“好。”杨钊也站起来,“我见,我劝。”

林夙伸手:“午时,东门见。”

杨钊握上去。

手很稳,不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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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路上,胡彪忍不住问:“将军,叛军……真会守信?”

杨钊没回答。

他怀里揣着那方官印,沉甸甸的。手里握着北辰刀,刀鞘被体温焐得温热。

转过山道,桂林城墙出现在眼前。

墙还是那道墙,缺口还是那个缺口。但此刻看去,忽然觉得……矮了许多。

城门楼上,韩疤子看见他们回来,立刻打开侧门。

进城时,杨钊抬头看了眼城楼匾额。

“桂林府”三个金字,在晨光里泛着黯淡的光。

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另一句话:

“城墙再高,挡不住人心。”

今天,他总算明白了。

杨钊回到府衙,立刻召集所有文武官员。

堂下站了三十多人,个个脸色惶然。

他正要开口,门外忽然冲进一个浑身是血的驿卒,扑跪在地,嘶声道:

“将军!永州……永州急报!”

“冯崧率军五千,已出永州城,正往桂林而来!”

“说是……说是要‘剿匪救姻亲’!”

满堂死寂。

杨钊手里的官印,“啪”一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