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民心铸鼎 病骨撑天(2/2)
“明白。”
“还有,”苏烬看向浓雾深处,“告诉下面兄弟,这一个月……做好死人的准备。”
陈七喉咙滚了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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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府衙,辰时。
林夙坐在案后批公文时,手抖得厉害。不是冷,是虚。早上喝了药,但咳血的症状没压住,反而更频繁,现在每咳一声,胸腔都像被钝刀刮过。
但他没停笔。
桌上堆着三摞文书:一摞是各营粮饷核算,一摞是新政推行的地方反馈,还有一摞是各地投奔者的名录——昨天一天,又来了十七人,有铁匠、郎中、落魄秀才,甚至还有个自称懂“泰西算术”的老头,说能改进炮镜。
他一份份看,该批的批,该驳的驳。字写得比平时慢,但依旧工整,笔画不乱。
雷震进来时,看见他脸色,脚步顿了顿。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放在案角,没说话。
林夙抬眼看他。
“我家婆娘做的桂花糕。”雷震声音有点硬,“不甜,你……垫垫。”
说完转身就走,靴子踩地的声音很重,像在跟谁生气。
林夙看着那个油纸包,看了两息,然后伸手打开。糕已经冷了,有点硬,但桂花香还在。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嚼得很慢。
甜味很淡,几乎吃不出来,但那股桂花气从喉咙往下走,压住了一点药苦。
他咽下去,继续批公文。
雷震这时才开口说正事:“北线轻骑得手了。马成营里偷出的腰牌和密信,已经‘丢’到郴州参将陈望的亲兵手里。今早探子回报,陈望闭门不出,营中戒严,似在清查内鬼。”
林夙笔下停了停:“马成那边呢?”
“还没动静。但永州往郴州的粮车,今早突然折返了。”
“好。”林夙批完最后一份粮饷文书,推到一边,“离间计起效了。趁陈望疑心,让轻骑再烧一把火——找机会在马成营外‘不小心’掉几封‘陈望写给惊雷府的密信’,字迹模仿像点。”
雷震眼睛一亮:“让他们狗咬狗?”
“对。”林夙咳嗽两声,用布帕捂住嘴,再拿开时,帕上一团暗红。他面不改色把帕子塞回袖中,“十个月,我们等不起他们慢慢猜疑。要快,要乱。”
“明白。”雷震顿了顿,“还有一事……南洋船队有消息了。”
林夙抬眼。
“苏姑娘的船,昨深夜在琼州靠岸,船体受损,但人货无恙。”雷震声音低下去,“但折了一艘护航船,船上四十七人,只捞回来十二个。苏姑娘说,风暴来得太急,护航船为了引开海盗,主动往礁石区闯……撞沉了。”
堂里静下来。炭火噼啪声格外刺耳。
林夙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
“抚恤金加倍,家属优先安排进匠造司或学堂。”他说,“船队带回来的货物,清点后报数。苏晚晴人怎么样?”
“受了风寒,但无大碍。她说……十天内重整船队,再下南洋。”
“准。”林夙顿了顿,“让她回桂林一趟,我要见她。”
“是。”
雷震退下后,林夙才松开一直挺直的背,靠进椅背里。胸口那股钝痛又来了,这次连带着左臂都开始发麻。他喘了几口气,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没用水,直接吞了。
药丸卡在喉咙里,苦味慢慢化开。
他抬头看向墙上那块木板。
十月十九。
二百九十五天。
还不到一个月,已经死了五十多人——龙隐岩三个,护航船三十五个,王有禄案牵连处决的旧吏和爪牙十二个。这还不算战场上那些没名字的。
而这才只是开始。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林夙听出来了——是顾寒声。
他坐直身体,把药瓶塞回抽屉,脸上恢复平日的表情。
顾寒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刚贴出的告示抄本,还有一摞按了红手印的请愿书。
“主公,西市那几家铺子,全开门了。”他把东西放下,“百姓围看告示,有人哭,有人骂王有禄,还有几个老人当场跪下,说要给惊雷府立长生牌位。”
林夙翻开请愿书。纸很糙,字也歪歪扭扭,但按的手印密密麻麻,有些印子还是湿的。
“这是什么?”
“西市百姓联名请愿,请求惊雷府‘永久治桂林’。”顾寒声顿了顿,“还有,今早又有二十三人来投奔,其中有个老河工,说他能治漓江上游的暗礁——那是商路咽喉,往年沉船无数。”
林夙看着那些手印,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笔,在请愿书末尾批了两个字:
“准奏。”
字写完,他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弯下腰,额头顶在桌沿上。顾寒声想上前,被他抬手止住。
等咳完了,林夙直起身,抹掉嘴角的血丝,声音哑了,但字字清晰:
“告诉所有人——”
“惊雷府在桂林,不是暂居,是扎根。”
“十个月后,朝廷大军来了,我们也不走。”
“要打,就在这儿打。”
“要死,也死在这块地里。”
顾寒声深深一躬:“是。”
他退出书房后,林夙才重新瘫回椅子里。药效上来了,疼痛模糊了,但脑子也昏沉起来。他强撑着不睡,伸手拿起小刀,在木板上刻下今天的刻痕。
刀尖入木时,他想起那三个饿死的孩子,想起龙隐岩炸伤的三个匠人,想起护航船上那三十五个没回来的兵。
然后他用力,刻下深深的一道。
木屑落下来,落在那些请愿书的手印上。
红的印,白的屑。
像血,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