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仁国立三中旧事(2/2)

1942年我在高中部读书。一天,学校布告栏突然贴出一张告示,说我和叶友三等几个人家乡未沦陷,停止我们的公费。其实,我们是沦陷区的学生,已享受公费几年了。为什么这时忽然停止呢?个中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后来才知道,学校以此为要挟,要我们参加“三青团”)。停止公费就不能再吃饭了,更不能再读书了。那时进食堂吃饭,必须先在操场整队挨次而入,8人一桌,由值日老师喊“起立、坐下、开动”,才能动筷吃饭,吃饭时间规定15分钟,规则非常严格。公费停止,就不能再进食堂吃饭。最初几天,是由同班同学张之忠、陈兴儒等把饭从食堂偷出来吃。后来,学校发觉了,就派人在食堂门口检查,并扬言如再有人偷饭,就照样停止公费。这一来,再不敢偷饭给我们吃了。

有一天,我饿急了,找叶友三等几个人说:“我有一个办法看你们敢不敢?如敢,保证有饭吃!”友三问:“有什么办法?”我说:“到车公馆找李校长要饭吃,等他家开饭了,我们就坐上去吃。”友三说:“好!”于是,我们就到了车公馆。

车公馆,是一座花园式的庭院,树木蓊郁,花石杂陈,原是军阀车鸣翼师长的官邸。李超英住在二楼上。上楼时,他家保姆问我们有什么事?我们说:“找李校长”。李坐在饭桌旁,等待开饭,问:“你们有什么事?”我们说:“公费被停止,没有饭吃了,是来吃饭的!”李当即把脸一沉,说:“你们没有饭吃,怎么到我这里来吃?”我说:“你是校长,不找你找谁?”李怒气冲冲的把我们骂了一顿,并示意家人不要把饭菜摆出来,这顿饭,我们当然没有吃成。

晚饭时我们又去。这次,李聪明了,想到我们会再来的,先在楼梯口守得有人,不准我们上楼。我们就在底下喊:

“我们要饭吃!我们要饭吃!”

“你是校长,学生没有饭吃,你不管嘛?”

我们连声的在下面这样喊。

这样,闹了几次,大概李超英也觉得不耐烦了,认为把他一家闹得不安静了。一天,布告栏里终于又贴出一张告示:恢复了我们的公费。我们胜利了!

去年五月,我回铜仁,重去车公馆游了一次。庭院如故,草木已非;对着那座几经岁月剥蚀似曾相识的楼房,回想当年“闹饭吃”的那个年月,随着时光的流逝,再也不复返了,真使我无限感叹!

三中的老师,有一批知名的学者,如文学家钱杏村,戏剧家胡苏,教育家黄质夫,画家刘苇,音乐家邱望湘、魏开泰、张尔美等,都在这里教过书。但给我印象较深刻的,有以下几位:

许梦茵,是初中语文老师,江苏人,三十年代作家。鲁迅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到过他。许是当时高中语文课本的编者之一。古文基础深厚,但不喜欢白话文。记得那时有一场“校歌”之争,就是由许首先发难的。校歌歌词作者是校长周邦道。起句是“江通云梦,山接蚕丛”,许批评周说,铜仁的江哪会通云梦?山更不会接蚕丛。为此,在老师中引起一场激烈的争论。有一次许老师却碰到这样一件事:我们初三乙有个同学叫马祖彝,作文写得很好。一天,许出了个题目,指定用古文写。殊不知马偏用白话文写。等作文本发下来,许在马的作文后批上“狗屁不通”四字,马一看,就来了气,找许老师评理。马说:“什么叫‘狗屁不通’?通了才叫狗屁,不通,你怎么知道是狗屁?你的批语,才是‘狗屁不通’哩!”弄得许老师无言以对。

汪铭竹,是初中语文老师。他在三十年初曾和李金发、戴望舒同是象征派的主要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纪德与蝶》,对当时诗坛影响颇大。他上课时是从不带课本,批评那些课本,没有一本编得好的。他是按自己选编的教材上课的,尤其是新诗,颇受大家欢迎。汪说:他一个字可以教一学期,由于大家水平低,一学期只能教半个字。汪为人正直,思想进步,据说在南京家居时,常因批评国民党当局,被逮捕。幸好妻子俞俊珠是名律师,汪进去了就被保释出来。他离开三中后,曾在贵阳办过“白鸟书屋”,专售进步文艺书刊。并在1940年,掩护过国民党追捕的进步老师——刘苇。

李靖烈,上校主任军事教官。当时高中学生是要受军训的。那时一般学生,对军训教官印象都不太好。但有一次,我们对李教官却改变了看法。1941年,思想统治严厉了,学术自由气氛少了,同学多有怨恨之心,但敢怒而不敢言。一天,举行“总理纪念周”,不知是什么原因?忽然看到校长李超英、高中部主任和李靖烈争执起来,争得非常激烈。这时,李穿着全副武装,以鄙夷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匆匆走下台阶,只听李超英说了句:“你滚!”李靖烈回过身来,拍拍臀部后的手枪说:“如你们敢,我就对不起!”从此,李就离开学校。他为什么出走?个中原因,不得而知。但从李对校长、主任的强硬态度,却替我们出了口气。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铜仁,土匪很猖獗。

1939年秋,我们从铜仁走路到江口去,那时这条路两旁芦苇较多,从芦苇丛中,可以看到被土匪抢劫后杀害的遗体。1940年我们初中毕业时,从江口回铜仁,是学校联系地方派两个荷枪的士兵护送的。

其实,当时铜仁的土匪,官即是匪,匪即是官,官匪是相通的。但其中有一部分,却是由于国民党政府腐败,吏治不明,因生活贫困被“逼上梁山”的。这里,我举一个例子:有一位同学,因经济困难,从铜仁走路,经由松桃、秀山、酉阳到重庆去考大学。出发时,他事先在学校准备一些“饭团”作为干粮,背上被卷上路了。岂知当他走到松桃与秀山交界处时,遇上土匪了。土匪得知他是去重庆考大学的,认为是有钱的人,叫把钱拿出来。这位同学,很善于辞令,把手一摊说,没有钱,只有一点“饭团”和随身穿的几件破衣服,你们要那样,就拿那样。并且说,如有钱,也不会走路,早就从晃县坐汽车走了。土匪搜了他的身,果然没有钱。这时,土匪倒象发了善心,反塞给他一把钞票,叫他赶快上路。这是一件真实的事。这种土匪,倒颇有点“打富济贫”的江湖义气,是属于好人一类的。

吴纯俭,男,70岁,浙江蓝溪人。1943年国立三中高中部第六班毕立生。贵州大学毕业后由交通部保送到铁路部门任干部工作。已退休,事迹被编入《中国铁路名人大辞典》。通讯址:贵州凯里市铁路车务段。邮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