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预言与流言(1/2)
在一个风雪暂歇、星河格外璀璨的夜晚,忙碌了一天的两人,难得有片刻闲暇,并肩站在营地边缘一处背风的高坡上,望着被冰雪覆盖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苍茫原野。远处,部落的灯火在雪地上映出温暖的光晕,如同散落的星辰。
“你看那颗最亮的星,”塔娜指着北方夜空中那颗恒定不移的星辰,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在我们部落最古老的传说里,它是第一位大巫女‘萨仁’的眼睛。”
胤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觉得那星辉清冷而遥远,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故事。“第一位巫女?”
“嗯。”塔娜轻轻点头,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草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浩劫,瘟疫横行,妖魔肆虐。是萨仁巫女,她牺牲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和灵魂,与长生天立下契约,化作了这颗永不坠落的‘指引之星’。她的眼睛永远凝视着草原,为迷途的族人指引方向,她的力量融入了风中、水中、草木中,庇佑着后来的巫女,让我们能够感知天地的变化,聆听自然的声音,为部落预警灾祸,治愈伤痛。”
她的声音空灵而缥缈,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身血脉相连的神圣故事。胤禟静静地听着,心中充满了震撼。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了解到塔娜身上所背负的,不仅仅是部落管理的责任,更是一种源自远古的、沉重而光荣的传承。
“所以……你也能预知到一些事情,对吗?”他轻声问,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塔娜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头,星光落在她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蕴藏着流转的星河与古老的秘密。“我最近……在冥想时,感知到了一些模糊的、断续的画面。关于你,也关于我。”
胤禟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什么画面?”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
“我看到……金色的、反着光的屋檐,很多很多穿着华丽衣服的人……还有,”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胤禟,望向了某个未知的远方,声音更轻了,“我看到你站在我身边,在一个……很热闹,但又感觉很空旷的地方。”
金色的屋檐!很多人!站在她身边!
胤禟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巨大的狂喜如同雪崩般将他淹没!这……这分明就是紫禁城!是京城的景象!她看到了他们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有他,而且他站在她身边!
“真的吗?塔娜!你看到了?那我们……”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臂,语无伦次。
塔娜却缓缓地、坚定地将他的手拂开,目光重新聚焦,落在他因为激动而熠熠生辉的脸上,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清醒:“胤禟,未来的河流有很多支流,我看到的,只是其中一种可能的流向。画面很模糊,充满了变数。”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继续道:“而且,你应该明白,巫女的命运,从萨仁先祖开始,就与脚下这片草原紧密相连。我们的力量源自于此,我们的责任也在于此。离开草原,我的力量可能会像离水的鱼,逐渐衰弱,甚至……可能因为违背了与这片土地的古老契约,而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不仅是对我,也可能……影响到与我命运相连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而坦诚地对胤禟摊开两人之间最大的阻碍——不仅仅是部落的反对,皇家的规矩,更是她作为巫女的身份与命运所带来的、近乎宿命般的枷锁。
胤禟看着她被星光照耀得近乎透明的脸庞,听着她平静却重若千钧的话语,心中的狂喜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但随之升起的,却不是退缩和放弃,而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坚定的决心!
他知道了!她并非对他无情!她看到了他们在一起的可能!她担心他,甚至担心可能因她而带来的“后果”!
“不管有多少支流!”胤禟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异常清晰有力,带着他九爷特有的固执和霸道,也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胤禟,只会选择流向你的那一条!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我也闯了!”
他上前一步,逼近塔娜,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微微诧异的眼眸:“至于力量!塔娜,你本身就是光!是比那颗指引之星还要耀眼的光!无论你在哪里,草原,京城,甚至是天涯海角,你都能照亮你所在的地方,照亮你身边的人!你的力量,是你与生俱来的,是萨仁巫女赐予你的礼物,它不会因为地点的改变而消失,它只会以不同的方式绽放!”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而恳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而且,还有我!我或许没有你的力量,没有你与天地沟通的能力,但我有我的方式!我会用我的一切——我的智慧,我的财富,我的生命——去守护你!守护你在意的一切!包括这片生你养你的草原!如果巫女的契约需要代价,我来付!如果命运注定要有磨难,我来扛!”
这番誓言,如同最炽热的岩浆,狠狠地撞击着塔娜的心防。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激动而更加艳丽的容颜,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里燃烧着的、足以融化冰雪的真诚与决绝,一直以来的冷静、克制、对命运的顺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冰雪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消融,某种更加坚固、更加温暖的东西,在她心中轰然落定。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良久,良久。然后,在胤禟几乎要因为紧张而窒息的时候,他看到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胤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狂喜和幸福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恨不得仰天长啸,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终于对他敞开心扉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
但他最终只是傻乎乎地、咧开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像个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宝藏的孩子。
星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仿佛要就这样,一直延伸到命运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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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冬,总带着股金玉其外的冷。
檐角的冰凌子亮晶晶地挂着,日头底下晃得人眼花,可那点子光却是死的,照不进九重宫阙的角落里去。
风刮过宫墙,带着哨音,卷起地上零星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没着没落的,恰似这深宫里的人心。
草原上九阿哥那点子风流韵事,便是在这么个时节,如同冻土下钻出的毒蘑菇,悄没声息地,却带着股腻人的腥气,在京城这潭深水里蔓延开来。
起初,只是几缕游丝般的闲话,在勋贵之家后宅的暖阁里、在清客相公们的茶余饭后,若有若无地飘着。
可随着九阿哥胤禟归期一拖再拖,那点子闲话便像是得了春雨的藤蔓,疯狂地滋长、缠绕,生出无数枝节来。
那些原本盯着九福晋那块肥肉,眼睛都泛了绿光的人家,更是如同被掏了窝的马蜂,炸了营。
这一日,北风刮得正紧,直隶总督马尔汉家的暖阁里却是春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烧得噼啪轻响,空气中浮动着水仙的冷香和茶点的甜腻。几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正围坐着闲话,为首的便是马尔汉的继福晋,瓜尔佳氏。
一个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袄裙的夫人,捏着帕子掩了掩嘴角,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满屋子人都听见:“要说这九阿哥,可真是……性情中人。听说在关外那苦寒之地,为了个蒙古丫头,竟是乐不思蜀了。”
旁边一位穿着宝蓝色江绸坎肩的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夸张的惋惜:“可不是么!咱们京里多少好姑娘盼着,偏偏……唉,听说那女子出身哈达那拉部?这是哪一路的勋贵?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瓜尔佳氏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腕上那串油润的蜜蜡佛珠,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声音带着惯有的矜持:“哈达那拉?哦,仿佛听我们老爷提过一嘴,关外是有这么个小部落,拢共也就几百顶帐篷吧,放牧为生。比起科尔沁、喀尔喀那些大部,怕是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几百顶帐篷?”先前那绛紫色衣裳的夫人惊呼一声,帕子都忘了掩嘴,“这……这岂不是比咱们京里有些体面人家都不如?九阿哥这……这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暖阁里顿时响起一片细碎的议论声,惊讶、不解、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在暗香浮动的空气里交织。
这还只是开端。
没过几日,更不堪的流言便如同污水般泼洒开来。
源头已不可考,许是某些求而不得的人家因妒生恨,许是本就与宜妃、郭络罗家不对付的政敌暗中推动,又或者,仅仅是这京城里永远不缺的、以嚼舌根为乐的长舌妇们。
“听说了吗?那哈达那拉家的格格,力大无穷,能徒手扳倒一头牛!哪有点格格的样子?分明就是个未开化的野人!”
“何止啊!都说她是那部落的巫女!整日里装神弄鬼,跳大神!这样的人,浑身都带着邪气!”
“巫女?我的天爷!这……这岂不是妖孽?九阿哥莫不是被什么妖法给魇住了吧?不然好端端的龙子凤孙,怎么会看上这等……”
“妖女惑心”这四个字,如同带着毒的标签,被牢牢地贴在了那个远在草原、素未谋面的塔娜格格身上。
这些流言在市井巷陌隐秘地流传着,又被添油加醋,描绘得活灵活现,最终化作无数根无形的毒刺,精准地射向紫禁城的深处。
腊月二十三,小年。按规矩,后宫妃嫔皆需至慈宁宫向皇太后请安。
慈宁宫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极旺,驱散了殿外的严寒。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端坐于凤榻之上,身着石青色缂丝八团龙凤袍,头戴镶珠玳瑁扁方,面容慈和,眼神却依旧带着历经三朝的锐利。底下妃嫔按位份高低端坐两侧,衣香鬓影,环佩叮咚,一派雍容华贵的景象。
宜妃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喜庆的绛红色缠枝牡丹纹旗袍,衬得她容颜愈发娇艳。因着康熙近来多有眷顾,她眉宇间也带着几分舒朗之气,坐在德妃上首,姿态从容。
请安过后,便是例行的闲话。殿内笑语盈盈,看似一派和谐。然而,这宫里的风,从来就不会一直往一个方向吹。
德妃乌雅氏今日穿着一身湖蓝色绣玉兰花的旗袍,气质清冷,她捧着珐琅彩的手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炉壁上的缠枝莲纹,忽然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宜妃,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
“说起来,还是宜妃妹妹教子有方。”德妃的声音不高,带着她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在这暖融融的殿内却异常清晰,“九阿哥年纪轻轻,就懂得体察边情,深入草原,与蒙古部落同吃同住,这份吃苦耐劳的心性,真是难得。不像我们老四,整日里就知道埋首案牍,沉闷得很。”
她这话,听着是夸赞,可那“同吃同住”四个字,却像是裹了蜜糖的针,轻轻巧巧地扎了过来。
宜妃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笑容不变,淡淡道:“德妃姐姐过誉了。皇上常训诫阿哥们要‘不忘根本’,老九这也是谨遵圣训,去老家看看,历练历练罢了。”
她将“老家”和“历练”咬得略重,试图将胤禟的行为框定在皇帝许可的范围内。
坐在德妃下首的定嫔,是个惯会看眼色、依附德妃的,此刻便笑着接口:“是啊,九阿哥不仅体察民情,听说还与那哈达那拉部相处得极为融洽呢。尤其是那位部落的格格,听说……很是与众不同?”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在宜妃脸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殿内说笑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了宜妃。
宜妃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握着茶盏的指尖用力收紧,面上却强撑着镇定:“草原儿女,性情爽直,自是与我京城闺秀不同。老九信中也曾提及,那位格格聪慧明理,于部落事务上颇有些见地。”
“哦?聪慧明理?”德妃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一片冰冷的羽毛划过皮肤,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妹妹倒是宽心。只是我听说,那格格……似乎是那部落的巫女?”
“巫女”二字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殿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银霜炭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几位出身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的妃嫔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有些微妙。而其他妃嫔,则大多露出了或惊讶、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神情。
德妃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她放下手炉,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继续用她那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的语调说道:“这巫女嘛……我朝虽尊萨满,但听闻有些边远部落的巫女,行事颇为诡谲,甚至有终身不嫁,侍奉所谓‘神灵’的习俗。九阿哥他……年少气盛,心思单纯,可别被什么不清不楚的人、不清不楚的事给迷惑了才好。这要是传扬出去,损了阿哥的清誉,伤了皇家的体面,那可就是大事了。”
她语速平缓,目光却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宜妃。
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宜妃的心头剜肉。不清不楚的人!不清不楚的事!损了清誉!伤了体面!
宜妃气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斥。她知道,德妃这是当着太后的面,当着所有妃嫔的面,把她和胤禟架在火上烤!
“德妃姐姐!”宜妃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挺直了背脊,迎上德妃的目光,“草原部落风俗各异,巫女在部落中地位尊崇,乃是与天地沟通的使者,岂是我等深宫妇人可以妄加揣测、肆意污蔑的?老九行事自有皇上教导,他品性如何,皇上和太后娘娘自有圣断,不劳姐姐如此‘费心’挂怀!”
她将“费心”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冰。
太后在上首,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半阖着眼,仿佛并未留意到底下的机锋,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既未出声制止德妃,也未安抚宜妃,这种沉默,让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德妃见太后不语,底气更足,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妹妹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多管闲事了。我这不是担心九阿哥年少,被人蒙蔽么?毕竟,这皇子嫡福晋的人选,关乎天家血脉,关乎祖宗体面,可不是儿戏。若真娶个身份不明、行止……异于常人的女子回来,将来在妯娌间如何自处?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在场几位出身满洲着姓大族或蒙古勋贵之家的妃嫔,以及她们所出的皇子福晋。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瞧瞧你们儿媳,再看看宜妃可能有的那个“巫女”儿媳,高下立判,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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